第二天是周日,穗子因为夜里吐得昏天暗地,没有胃口,就一直迷迷糊糊睡到了中午。胃里还有些不舒服,穗子想为自己煮点米汤喝一喝,可惜喝一口就又开始吐,煮的米汤全部倒掉,穗子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到晚上8点多。
母亲打来电话,穗子勉强接了电话,电话里母亲问穗子有没有安全到达,又嘱托穗子要好好吃饭,好好上班。穗子应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母亲挂了电话,穗子关了手机,又迷迷糊糊睡去,半夜三点醒来,窗外一片黑呼呼,漆黑的夜里,穗子望着天花板,内心里似是解脱,又似是被挖了一个洞。
爸爸,我会为你行善积德,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但是,永远别来我梦里找我,今生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穗子也觉得自己很矛盾,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又不相信有鬼神。
家里有个说法,死去的亲人会托梦回来,穗子从父亲去世那天起,就没有梦见过父亲。姐姐说她也没有梦见,丰伟说梦见了一回。
梦不梦见的,穗子也没什么在意的,她的心早已冷的成冰渣了。
接下来一个星期,穗子吃什么吐什么,白天上班,在公司只喝水,同事张姐问她怎么不吃饭,穗子笑着说,给身体做做断舍离。晚上回来就尝试着喝点米汤,喝一口也是会吐,直到第五天才勉强喝小半碗。
周六周日,穗子又在家里躺了两天。周日晚上,云丽发来微信,问穗子最近怎么样,穗子把父亲去世的事情告诉了云丽。云丽立马发来微信视频。
“穗子,你还好吧?”
“嗯,还好。他躺了三年,这样挺好的,不再受苦了。”
穗子挤出一个笑,眼睛有些红,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淡一些。
“嗯,你别伤心。人都是要有这么一天的,你看起来很憔悴,注意点身体。”
“嗯,这是最近吐的,自从我爸丧事过后,回来吐了一场,才好一些。”
“嗯,估计是太累了,好好休息。穗子,逝者已去,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的,谢谢美妞~等你来锡城,我请你好好吃一顿。”
“嗯,到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你等我回去。”
云丽看穗子确实状态不好,安慰了一会儿就挂了视频。穗子眼泪哗的一下出来。
她这才灵魂归位,她的父亲,去世了!
从三年前父亲生病,在医院ICU病房里,看见插着氧气管的父亲那刻起,父亲就在她心里成了一个空位。
她那时就已生出一种绝望,一个人站在悬崖峭壁边,无人遮风挡雨的无助和绝望。
而今,父亲去世,不过是完成了这种仪式,这三年来其实都是那种绝望的仪式,她一个人背负着所有,丰伟背负着所有,姐姐背负着所有,这个家庭的黑洞一般的所有。
父亲没了,这黑洞就碎裂了,母亲再也没有咒骂的对象和吵闹的理由。
可是,父亲离去时,母亲哭得那么委屈,那么舍不得。
穗子仿佛又看见母亲那张苍老的脸,眼睑鼓囊着,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眼角额头皱纹蜿蜒,像是黄土高坡的沟沟壑壑,那里淌过她一生的心酸泪。
她嫁了一个没用的男人,她也委屈着,接纳着婚姻给她的一切苦难。
她年轻时也是做事干净利落,有泼天大志,谁都不服,可如今她只是一个苍老的被婚姻熬得只剩了眼泪和咒骂的乡下老太婆。
穗子,对母亲,可怜又憎恨,慈悯又薄情。
她嫁错了人,生错了时代,可作为她的孩子,又有什么错……
她从不主动跟母亲打电话,母亲抱怨穗子怎么老不往家里打电话,穗子平静地说忙。
自打父亲去世,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打来电话问平安,穗子有时接有时不接。
刚跟云丽挂了视频,穗子母亲就发来微信视频。穗子理了理情绪,接了母亲的视频。
视频那头,母亲的脸颊还很虚肿,不过眼睛红血丝少了许多。嘴角虚了好几个水泡。穗子还未开口,母亲就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
“穗子,你咋啦?”
“没事儿,就是吐了几天,现在好了。”
母亲一听到穗子说吐了,就哭得更厉害,说不出话来。穗子被惹得也满眼是泪,深呼吸下,终究是忍住了。
“妈,没事儿,可能是在家累着了,又没吃好,就刚回来那天吐得,现在好多了。”
穗子没有告诉母亲,她吐了一个星期,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
“你……在外边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嗯,知道了。”
穗子看着母亲在视频那头哭,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擦干净眼泪,穗子才又说道。
“妈,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是害怕的话,就去姐姐那儿住几天。”
无论有没有鬼神,父亲刚去世,就留母亲一个人在家,穗子心里多少有些可怜母亲。
“恩,不去你姐那儿,你七婶子陪我住家里。没事儿。”
穗子嗯了声,不知道再说什么,母亲眼睛里又蓄满泪水,哽咽着嘱咐穗子一个人在外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母女俩三十多年没有浓郁的感情表达,自从父亲去世,穗子对母亲的恨变成了可怜,变成了同情。
她只是嫁错了一个人,她自己也被困了一辈子。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只有历经生离死别之后,才能明白世间事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父亲的丧事,让穗子心凉到极致,就像是突然开悟似的,她忽然就理解了母亲一生的悲剧,把那恨变成了一种佩服,佩服母亲的隐忍和辛劳。
像她母亲那一代人,没有离婚的念想,即便嫁错了,也要硬着头皮过下去。
她母亲说她是个没出息的人,不敢结婚,不敢恋爱,做什么事情都缩头缩尾,可这些都是她母亲失败的婚姻带给她的后遗症啊。
难道穗子不想谈恋爱吗?
难道穗子不想有一个人结婚吗?
就像云丽说的,穗子从未得到过爱,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爱。
她一个人,包裹着盔甲,跌跌撞撞活了三十年,没有变成堕落少女,已经是上天对她的恩赐了。
……
母亲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高,穗子说她每个星期会给母亲打电话,不用每天都打来。母亲怯懦者说好,可一个星期后又变成了每天都打电话。
“妈,我在外面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你每天都打电话,我有时忙起来也接不上。你打不通又胡思乱想,别打了。我好好的。”
“好好,我不是担心你嘛,咱家门口马扎鸟叽叽喳喳叫不停,我担心你跟丰伟有啥事。”
“你想太多了,能有啥事,再说,有事能不给你打电话。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身体就行了。”
“那个……穗子……”
穗子等了好一会儿,母亲支支吾吾,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妈,你是不是有啥事?”
母亲每次都是如此,总要穗子开口问,她才说。
“你今年过年,回来吗?”
穗子有点噎住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回道:“可能回吧。俺爸才走,过年回家肯定要给他上坟烧纸。”
“你爸没把你照顾成功,你没成家,不兴去上坟。”
穗子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的习俗。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升起一丝丝愧疚。
父亲至死都惦记着她和丰伟的婚事,她是不是让她的父亲死不瞑目了?!
母亲也沉默了好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有些失落地说道。
“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再说。”
穗子嗯了一声,挂了母亲的电话。
窗外是蓝天白云,高远的天,湛蓝的干净透彻,一大朵一大朵的洁白的云,阳光照在金桂树上,枝叶影影绰绰。
穗子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埋头进手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