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这样一出后,穗子灵魂冰到极点,母亲由大哭渐渐地变成抽泣着哭,渐渐地红着眼睛沉默不语。
姐姐拉起丰伟,打电话给村子里早之前定好的司仪之人。让他过来给父亲穿寿衣。
大概过了半小时,司仪之人到了,一起来的人还有穗子父亲同一门宗的堂兄弟。
他们四个人为父亲整理仪容,穿寿衣。穗子是未出嫁的姑娘,不能站在床前。穗子被赶到里屋。外屋什么样子,什么程序,她只能听到声音,完全看不到。
母亲作为未亡人,也是要避嫌的。母亲也被赶到了里屋。母亲合衣躺在床上,穗子坐在门边。两人谁也不说话。
大概过了好久,姐姐进来说,父亲的寿衣穿好了。父亲被严严实实盖着,司仪之人做好这些,各自回家去了。
全部整理好已凌晨四点,母亲,姐姐,穗子和丰伟都没有睡意。
第二天一大早,6点多点,村子里同一门宗的司仪之人就过来了,母亲红着眼睛去厨房做早饭。姐姐和穗子听司仪之人的指挥。父亲的棺材提前三天就买好了,丰伟联系了卖棺的人,让他一早送来。
乡下有一个习俗,长辈去世的要在家里停灵七天,子孙辈要灵前守孝七天,每天还要哭灵。
乡下也有个传统,死去的人都是要入土为安,现在国家倡导火葬,穗子家乡这两年也抓的严了。之前家里人只要出点钱打点打点就能土葬,可现在村官们都想着政绩,国家抓得严,死了人的都要去村委会登记,火葬。
穗子父亲本就遭受了许多病痛折磨,即便土葬也是一副残魄的躯骨,只是乡下人都认老祖宗的理,对火葬还心存芥蒂,不太愿意接受。宗门里的人争论了好半天,谁也不敢冒险,偷偷土葬是要被拘留的,最终还是火葬了。
守孝的那几天,姐姐和穗子只能跪在灵前守着,不能离开半步。丰伟被司仪之人指挥来指挥去,忙的脚不沾地。村里宗门里的女人们来帮着做孝衣孝布孝帽,母亲只能躲在里屋,偶尔腾不出人手,需要找什么东西,才出来走动一下。
穗子祖上是这村里的大地主,按照老人们说的,现在村子里99%的人祖上说三代,那都是穗子太爷爷家的长工。所以穗子父亲现在在村子里辈分很高。
全村的人大多都要来凭吊穗子父亲,而只要有人来棺材前凭吊,穗子和姐姐就得跪在那里哭灵。第一天哭,那是真的伤心,失去亲人的痛,不用谁来凭吊就哭得断肠,第二天第三天……第七天,哭却变得像是一场游戏。穗子和姐姐像是提线木偶,眼睛似是有个开关,有人来凭吊,眼泪说来就来,而无人的时候,两人似是麻木了,半点眼泪没有。
起先,没日没夜的守了3天,姐姐和穗子已经疲累到极点,又加上哭灵,两人已经有些头晕目眩,站起来时眼前总是一黑。姐姐身子骨还弱些,似是有感冒的迹象。第四天起,母亲问了司仪之人,说是可以适当地睡一会儿,现在没有之前规矩严,不用睁着眼守7天。穗子和姐姐晚上的时候,会睡个两三个小时。
出殡那天,穗子已经有些恍恍惚惚,跟随司仪之人的指挥,磕头,哭孝,一路到坟地。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穗子想她永远不要经历第二次这样的时刻。在乡下,哭灵哭得越凶越大声越孝顺,可穗子始终哭不出来。三十年的隐忍克制,让她不会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感,永远是温水般悄无声息,没有温度。
七婶子站在穗子旁边,一直提醒穗子,哭大声点,哭大声点,要喊爹不要喊爸,可穗子终究没有哭出来,也没有喊出来。
父亲棺材入土掩埋的那一瞬间,穗子眼前一黑,脑袋一片空白。她耳朵里嗡嗡鸣鸣,周身是喧闹的声音,可她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耳朵里像是住了两个大钟,嗡鸣着,胸口像是窒息般堵得慌。她哭着,却也只能克制着隐忍着,她声音里似是有个关卡,心内的洪水猛兽被关卡卡着,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能大声哭出来。
后来姐姐说,穗子,父亲入土那天,你怎么没哭。穗子笑着说,我哭了。
其实穗子也弄不清楚,她到底哭没哭,那天就像是被神明抹杀了记忆,她想不起来,也觉得自己在一个幻象里面。
葬了父亲,姐姐生了一场大病,第二天就回家去了。姐姐临走之前,声音已经哑的说不出话来,扶着穗子的肩膀,又哭了一会儿。七婶子说,姐姐是真孝顺,母亲心情莫名地回了句“她最跟她爸亲。”
穗子嗓子没哑,也没有生病,甚至还吃了好一碗面条。在家陪了母亲三天,丰伟和穗子也回去工作了。母亲站在大门口,耷拉着眼皮,面颊虚肿,看着像是一下子就苍老了。
“妈,别送了,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穗子拉下车窗,嘱托着母亲。
母亲挥了挥手,淌着眼泪说不出话。
丰伟和穗子一路上都沉默着,穗子坐车到锡城下的。到达自己的住处已是晚上9点。穗子做了点吃的,刷锅洗碗把厨房收拾好,又洗漱完,准备上床睡觉,突然觉得胃内一阵一阵的反酸不舒服。
穗子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就想着睡一觉会好点,熄了灯躺在床上,无论怎么翻身都不舒服。恶心反胃一波一波地严重,在床上翻腾一个多小时,挣扎到11点,终于忍不住大吐了一场。
胃部和小腹吐得抽搐,穗子像是被仍在岸上的干鱼片,吐得前胸贴后背,感觉整个人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尽管吐不出什么,可胃部还是一抽一抽地干呕着。
人生如一场大梦,仿佛那些从前的点点滴滴从身体里被吐的干干净净。这是老天为她重塑身体。
卧室里被她吐了一片,就着马桶又吐了这么久,她已浑身无力,摊在地板上,斜倚着墙,缓缓的喘气。休息了半个小时,她觉得好受许多,又一个人拿了拖把,纸巾把秽物整理干净。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是为父亲清理秽物,第二次是给英子清理,这第三次是大半夜的给她自己。
她竟意外的没有流一滴泪,冷静清醒地一点一点把秽物清理干净,拖了地,换了床单,洗了马桶垫,洗了衣服,又喝两杯温热水才躺到床上。
十一月的锡城,尤其是夜里,窗外风吹得枝叶沙沙响,很冷,很冷。
穗子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千奇百幻的变化着场景,像万花筒,穗子闭着的眼角淌着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