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领山坐落在云泽县城的东边,山脉连绵不断,高耸巍峨,好似树立着一堵堵巨大的高墙。在高墙与县城中间存在着数道沟壑,牛家庄村就藏在其中一道巨大的沟中。很久以前几户姓牛的河南逃荒者来到此处,依土壁挖窑,在此地繁衍生息。
受地形地貌限制,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牛家庄村也仅有五六十户居民。受沟壑深浅和坡度影响,这里适合建窑的地方是有限的,后来人们就在沟上的小块平原上盖起砖瓦房。牛家庄后来就由沟底和沟上两部分组成。沟底的土路蜿蜒曲折,沟上水泥路笔直宽广。
2018年时,沟底就仅剩下七八户居民,且多为留守的老人,这里人烟稀少,鲜有外人来此。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哪有年轻人还会住窑洞,对于他们来说,窑洞已是古老的历史。如今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娶媳妇,没有两间砖瓦房哪有姑娘愿意嫁?何况牛家庄还是一个小穷村,要良田没有,要工厂也没有。还好,此地距离县城也就两三公里,在农闲的时勤快的农民就会去县城找点活干,也有的做些零碎生意。这样说来村里的大部分人家生活过得还算凑合。
但牛虎山是个例外,今年已52岁的他仍是光棍一条。父母死的太早,婚姻大事没有双亲给操心;成年后又游手好闲,好喝酒;再加上心眼子小,为人处世很一般,因此亲戚和邻里无人帮他介绍对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爹死之前给他留下两孔窑洞,不至于让他成为流浪的光棍。按照村里老人们的说法,牛家的祖坟肯定是风水有问题,在那个家家户户生孩子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的年代,牛虎山竟然是罕见的独生子。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还打下光棍,这注定牛家香火到这一代铁定断绝。人们猜测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最大可能性,是牛家的祖坟风水出现问题。在二十年前,曾有村民建议牛虎山请个阴阳先生去祖坟上看看,兴许能解决他的婚姻问题。但抠门的牛虎山哪舍得花钱去请先生呢?他虽有此想法,但一直拖啊拖。
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为自己娶不到媳妇而着急和羞耻。但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他逐渐认命,习惯和接受这种一人吃不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生活。
在如今的社会,干啥不得花钱呀。仅靠着耕种家里的两亩荒地,是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前几年看着别人开电动三轮车在县城里拉客能挣到钱,他也买下一辆。刚开始生意还可以,每天都有几十元的收入,那时他的日子好过得很,每天手工前都会去菜市场买些下酒菜。去年开始,政府对无牌照的电动三轮车进行严打,牛虎山的车不幸被扣过两次,每次都是缴纳罚款后才放车。后来他只能在县城外围转悠,生意大不如以前。要是其他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会跑得更勤快点,而他呢,反而跑跑停停,跑车也开始看心情。但酒还是天天喝,只是不降低了买肉吃的次数。每个月初会用二三十斤的塑料壶打一壶散酒,晚上睡觉前喝两杯,无论寒暑。别人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有美酒。喝醉后倒头就睡,睡得早,起得也早。每天六点不到就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做早饭,不收拾家,唯独把自己的宝贝三轮车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他披着外套起床去厕所倒完夜壶后,习惯性地去打开院门。开门后他转身进家时,无意间瞥见院门墙角处躺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子鼓鼓囊囊,一看就不是空的。
“咦……”他轻声嘀咕一声。爱贪小便宜的他左右瞅了瞅,确定没有人后,迅速弯腰捡起袋子,没来得及看就扭头进院,顺手把门关上,不放心的他又把大门从内反锁。是谁不小心把东西拉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放在自己门前呢?但不管怎样,不管袋子里是何物,拿到他手中后自然就该属于他。还没走进屋里,他就迫不及待地地解开塑料袋,袋子里放了两瓶上好的汾酒和一条硬盒云烟。
“好家伙。”他情不自禁地说道,说完身体又猛地颤抖一下,令自己小心翼翼起来,生怕邻居听到他方才的话。他蹑手蹑脚地提着袋子进了窑洞,直到关门后,窑洞里才传来隐隐的笑声,笑声持续持续很长时间。天降横财啊,今天的老天爷真是格外开眼,或许祖坟冒青烟了。以前说他家祖坟风水不好的那些人肯定是个王八犊子,真能胡说八道。
“还有俩月就过年嘞,烟就留着过年抽吧,这酒,这酒有两瓶,不如今晚先喝一瓶?大年三十晚上再喝一瓶?嗯,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回来切二两猪肉头下酒,定要美美地享受一番。”他如此想着,开心地把塑料袋塞到柜子里,还不放心地用衣服盖住。
七点刚到,就哼着小曲开着三轮车进城挣钱去了。在前往县城的路上还碰到两位步行进城的村民,他不忘热情地和那俩人打招呼,可却没有停下车载他们一程,反而猛拧油门而去。这些村民坐他车肯定不给钱,免费拉他们得多费电,现在电价又那么贵。
那两位村民看着渐行渐远的三轮车不禁咒骂起来。
“这个虎山,碰到了也不说稍一下,真是个抠门货。”
“他这人你还不知道,自从买上三轮车后他拉过谁?生怕费他的电,活该娶不上媳妇。”
“一大早是捡了钱了吗?这么高兴?以前路上见他都装看不见我们。”
“估计找上媳妇了吧…”
“就他…”
……
当天生意还是如往常一般,忙活一整天,中午就着凉水啃馒头,也就挣了不到三十。下午不到五点,他揣着二两猪头肉和两个烧饼就晃晃悠悠回村。好奇心作祟的他到家后还在沟底逛了一圈,恰好遇到一两位邻居,也没人谈起有人丢东西的事儿。好像那一袋子烟酒,不是沟底的人丢的,就像凭空出现似的。不过管他呢?反正那东西已经属于自己,再说又没人看见。万一真有人过来找的话那就死不承认,他能有什么办法,那可是价值三百多元的一袋子宝贝啊!他想起来柜子里的东西时就抑制不住兴奋之情。
晚上自己熬了一小锅小米粥,又炒了一盘土豆丝。把猪头肉倒进碗里,拿出一瓶汾酒,开始享受起这天降的福祉。大几十元一瓶的酒啊就是比三四块钱一斤的散酒口味好,他一边喝一边吧唧嘴,不到半小时,一瓶白酒迅速见底。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北方的天气已经转凉,城镇都开始集中供热,但是住在窑洞里的沟底人,还没有烧起碳炉。沟底茂盛的树木早就光秃秃了,抬头一看,就能看见老槐树上的喜鹊窝。窑洞有冬暖夏凉的属性,到了此时也没有很冷,而且对于庄稼人来说冬天烧的碳,不如说烧得是钱,那火烧起来可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燃着。对于沟底这些普普通通的老农民来讲,不到坚持不住时,是不会把碳炉给点起的。
捡到酒的第二天,牛虎山竟然意外地没有早起,大门一直紧闭着,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找他。一切和往常一样。第三天,牛虎山还没有出门,隐隐显露出黑漆的木头大门依然紧闭,不曾开启,仍没有人在意。直到第五天时,终于有些邻居察觉到一些异常。
和牛虎山斜对门的王安国家媳妇申翠莲在上午去张爱花家串门时无意中谈起此事。上午十来点钟时,两位农村妇女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手搓着玉米棒,饱满金黄的玉米粒哗啦啦地不断掉进篦子里。
“爱花,你说这老光棍怎么好几天没见到啦?你最近见他了吗?”申翠莲唠家常时无意中提了一嘴。
“么见他,见他干嘛,一见他就来气儿,上个月晚上来我家柴火堆上顺柴,被我家宝贵正好撞见,我家那死货当时竟然装作没看见,也没吆喝两嗓子。我说第二天去找书记去,被宝贵给拦下了,说邻里乡亲的,还是算了吧。但这可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申翠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就爱干这小偷小摸的事儿,前几年有一天我家不是少了只老母鸡吗,我四处都找遍都没有找到,要是被貂或者獾给叼走,最起码吃完也留下鸡毛啊,可是就是什么都找不到。那次我就怀疑是不是他偷的,于是我借故去他家上了趟茅厕,结果隐隐约约在茅厕边看到鸡毛。当时我就来气,就找他说理去,他就是不承认,我家老王后来硬是把我给拉回家去。说什么没有人赃并获,还是算了。因为这事儿我生了好几天气。”她说到此处时还翻出白眼,咬紧牙关。不过几秒后语气突然一转,“确实好几天没见他了,最好是死在家里,这辈子真是倒了大霉,跟这种货色做邻居。你说这人,放在乡里也是独一个吧?”
“你说虎山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身体还挺好,平时也没病没灾,多少年了,就没见他生过病。”张爱花一边忙活手中的活,一边搭着话。
“身体好?他就是个酒鬼,每天晚上一斤酒,身体能好到哪去。指不定哪天喝酒就喝死了。”申翠莲的反驳更像是在诅咒。
听完申翠莲说的最后一句话,张爱花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你说,会不会真的死在家里了?这都好几天没见到他,要是出门了,大门应该从外面锁啊,这两天我经过几次,都是看见门是从里面搭着呢。他不出去挣钱,过年了吃啥喝啥?马上上冻啊,买煤的钱也得赶紧挣啊。他就再懒,这段时间也不能够偷懒啊。莫非是生病啦?”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挺有道理。不过说实话,这虎山也是个可怜的人,爹妈死得早,自己又打了一辈子光棍,真要生个病或者出个啥事,连个发现的人都没有。要不,等我家安国中午回来让他去看看吧。”申翠莲打定主意,这个事儿还是十分重要的。此时的她早就忘了这个邻居虎山是她曾经的“仇人”。
不过一会儿两人就不再聊虎山这个话题,开始唠起其他琐事儿。到十一点的时候,申翠莲就回家造饭去了。而张爱花继续忙活着手头的活儿。今天中午就她一个人在家,早上做的小米稠饭还剩不少,中午拿开水一泡就够自己一顿吃。她着急把今年新下的玉米多剥一点,明天让宝贵去县里磨点粗面,好给儿子送过去一些。
中午十二点多,王安国和媳妇儿申翠莲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
“安国,上午去县里卖了多少南瓜?”申翠莲问起了老伴儿上午去县里卖南瓜的事儿。
“自行车拉了七八个,都卖完了,卖了八十多。”王安国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零钱,从中间抽出五块钱后把所有的钱交给了她,“一会儿去买包烟。”
“抽,抽,抽,就知道抽,一包烟五块钱,一年光抽烟就抽多少钱。闺女给你说过多少次,让你戒,你就是戒不了。”申翠莲放下碗筷,拿到钱后一边清点一边抱怨。
“现在已经抽少了,两三天才抽一包呢,都半截黄土的人了,还在乎什么抽烟不健康呢,再说抽了一辈子了,哪里说不抽就不抽了。”王安国说完就顺势去裤兜里摸烟,却只摸出来一个空烟盒,皱着眉头把烟盒揉成一团,有些生气地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对了,虎山好几天没见着啦,自己在家不会出什么事吧?别一个人在家喝酒喝死了。你吃了饭要不去看一看吧。”申翠莲忽然想起上午聊天聊的事儿,就赶紧安顿一下自己的丈夫。
“嗯,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门一直反锁着,早上还想起来呢。心里确实有些不踏实。不管怎样,毕竟是咱家邻居,一起生活多少年啦。吃了饭我就沟上买烟,到时候顺便把书记喊下来。万一需要爬墙啊破门啊,总得有个村委会的人在啊,到时候别说不清了。总不能好心好意地想着他最后还被讹上了,这东西可不是人啊,到时候非得讹死人才行。”
“对,对,对,叫上书记。”申翠莲说完不再言语,一边吃饭一边盯着电视机屏幕。每天中午的焦点访谈是老两口必须要看的。
王安国不紧不慢地吃完饭,看完焦点访谈后才慢悠悠地披上外套,从院子里出来。他先走到虎山院子门口,弯着腰从门缝里瞅了瞅,看见门从里面搭着,院子里的红色山轮车还在。他咳了一下嗓子,然后喊了起来,“虎山,虎山,你在不在家?”
喊了三四遍后仍旧没人应后,他心事重重地顺着陡峭的小路走上坡顶,先去小卖部买下一包烟,然后再慢腾腾地往书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