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凡人家(三)
第二天上午,我忧心忡忡地上完了上午的课,一想到就要面对小梨花,我就变得不安起来,于是在中午的时候,我给曹女士打了一个电话。
“曹姐,在忙吗?”
“妍妍啊,不忙不忙,我能有啥忙的啊。”曹女士爽朗的笑声越来越有感染力了。
“怎么样?去老张家里,不,去梨花妈妈家里教得怎么样?”曹女士紧接着说。
“没想到小梨花妈妈自己已经练得一手好钢琴了,我带的入门教材都没用上。”
“是吗?都没听她说过。”
“是的,这让我大吃一惊了呐。”
“嘿呦,这老张……”
“曹姐,我想跟你请个假。”我话锋一转。
“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就是着凉了,有些感冒,怕到时候传染给孩子们。上午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的,但……我想,下午的时候给您请个假,我给刘老师也提了,她说替我上节课没什么问题,我就想着跟您通报一声。”我根本没有感冒。
“奥,那没事儿,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钢琴班的事就交给我安排就行。你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你家那老头子准顶不上用。”
“谢啦,曹姐。”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谢的,你好生休息,我过两天到家里去看望你。”
“好——曹姐,我有件事想向你咨询一下。”
“你说。”
“我不好说,只能打个比方。就是说你想对一个人表示感恩,但这份感恩必须揭开这个人的一处伤疤,你说,这份感恩有必要吗?”
“嗯……我也不好说,毕竟要看情况而定嘛,要看感恩和伤疤谁的分量更大一些了吧。”
“分量?这……”
“害,我也是糊涂了,这能看什么分量啊!感恩是抚平伤疤最好的良药,再大的伤疤也好!”
我回到了家中,父亲这个时间没有在家,我为自己泡上了花茶,学着父亲躺在了沙发上。曹女士按理说并不了解实情,而我的话任何人都无法联想到生和死的层面上的,曹女士口中的分量也绝对不会达到这种程度,她不会想象到这份感恩是活,感恩的对象是死。如果我道出了真相,她还会说出那番话吗?我的感恩真的能给他们带来慰藉吗?还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带来更多的悲痛。看看他们现在的生活,难道不幸福美满吗?他们看上去已经遗忘了悲痛,不,是战胜了悲痛,我又何必再把他们拉回原点。如果如同曹女士所说的,我的感恩能够成为他们抚平伤痛的良药,那么我定会用任何方式去报答恩情,可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我想到了在孩子们为我表达感谢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在我们为子右带来的零食表达感谢时,忘记了他曾犯下的错误;在父亲感谢医生把我带回人间时,忘记了趴在手术室门外的悲痛;在小树为小梨花浇上水表达感谢时,忘记了遭受过的枯涸。可这能与此相提并论吗?我脑袋一阵昏沉,宛如身处在深林迷雾当中,慢慢地失去了知觉,昏倒在丛林当中。
把我吵醒的好像从来都是手机的响声。在手机响过一轮后,我才疲倦地接起了电话。
“你好。”
“是我,阿郎!”
“啊……阿郎啊……”
“是生病了吗?”
“没有,刚刚睡醒。”
“听说你今天下午没去上课?”
“你怎么知道?”
“嗯……梨花跟我说的。”
“是的,我没去——不瞒你说,我现在还没办法面对小梨花。”
“我能理解——但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迟早是要面对的,小梨花不能没有你,这点我能确信!还有那天晚上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走远,如果你需要我在的话!”
“谢谢你,阿郎,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只要能减轻你内心的痛苦将会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可你的痛苦呢?”
“不怕你笑话我幼稚,我是个男人,这点儿痛苦对我来说不过一道伤疤,顶多疼上一阵子,缝上几针,就完好如初了。”
“都要像你一样心大该多好啊。”
“嘿,还真有,小树他就比我心还大哩!”
“小树?”
“我们小时候那会儿都调皮,爬上爬下的,跟个野猴子似的,大人都忙,根本没人管。小树家外面那边原本都是些老房子,屋檐都顺着边连在一起,我们当时就喜欢跑到那去,爬到人家房屋顶上瞎跑,遇着追赶的了,借着狭小的地形,一股烟地就跑了,怕的就是一个不留神,从上面滚落下来。有次,小树就从一个两层楼那么高的房檐边滚到了地面上,我们当时都担心得不行,他好家伙,从地上爬了起来,仰着头冲着我们笑,说自己没事,但等我们都下去了,没一会儿就‘扑通’的一下坐到了地上,说自己实在头晕得不行。”
“哈哈,真羡慕你们!”
“羡慕我们?我们可都是些人见人骂得野孩子呦。”
“……都是因为我让你失去了一个朋友。”
“因为你!你说什么傻话呢!如果你将这种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只会让天底下的罪犯偷笑,并嘲笑你的愚蠢——没有会怪你,小树也好,叔叔阿姨也好,他们都不会怪罪你,说实话,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你的生命只属于你,不存在因你而死的其他生命,反而,我倒觉得小树的心脏能被你继承是一件幸运的事,请不要再说出这种话来了!”
“对不起,我只是……它来得太突然了,我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原谅我在这点上无法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不过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
“谢谢你,阿郎,谢谢你打电话来,你的来电带给我无以言表的慰藉!”
“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我后来的这些天失了魂儿的样子,活脱脱像只走失的野猫,就连父亲的美食都满足不了胃口,父亲见了满是不高兴,用关心的口吻询问我这是怎么了,我抱怨说是秋天的阴霾驱赶走了阳光和欢笑,也偷走了我的好胃口。父亲不以为然,说我无耻,将坏心情都怪罪到无辜的天气上去,他要求我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好好瞧瞧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吃过晚饭,还是傍晚的时候,走出了家门。刚一出门,我看见小磊正和斜对门的王奶奶在她家门口拉拉扯扯,王奶奶口中说:“吃点儿,做得多,不碍事的。”小磊口中说:“不用了,我这还上着班呢!”王奶奶又说:“这怕啥,耽搁不了多久,回头我去给你解释。”说着说着王奶奶拉住了小磊的手腕,一把给拉到了屋里。我路过的时候点头友好的示意,见到了王奶奶的眉开眼笑和小磊脸上的讪笑。我走下楼去,走进秋天的傍晚中去,我确实错怪了它,秋把天空染成了红色,此时,红、黄、蓝、白四种颜色和光影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幅油画,又或者说油画都在临摹它的美。这时候虽然没有吹什么风,但还是觉得一阵微凉,幸运的是我戴了王小姐送给我的针织帽子,单纯的红和晚霞一般。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它和平常的日子一样熙熙攘攘的,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往复地路过,像在一条流水线上的机械,每天重复相同的工作。我仔细地打量着每个从我身边路过的脸孔,竟发现没有一张是我所熟悉的,它们棱角分明,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每个都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但偏偏是这样,又像是飘落在地上的枯叶,分不清是从哪棵树上被吹落的。这也难怪!我和小树出生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有待发展的三线城市,我们共同拥有过的只有同一颗心脏和同一个家乡。他家的那个路口,我不知路过了多少遍,但从未转进去过,仿佛桃花源的“山有小口”。我虽然没有“舍船”,但小树千千万万次从那里出来,我们或许在这个城市的某条街道、某个路口、某家饭店、某个时期擦肩而过,他带着笑脸或是愁容,我在左顾右盼或是闲庭漫步,他或是与阿郎搭着肩,我或是与瑜萱牵着手。我此时停在十字路口边等待红绿灯,是这里吗?我们曾在这里相遇过吗?他是在路的对面还是在侧面?绿灯亮了,后面的人急急忙忙地越过我跑过马路,难道说仅仅是在我身后?要是那时候我等等他,又或者跟上前追上他,说不准——我根本没必要去理会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红灯又亮了,我忘了迈出步子。他还没来?我要不要等上他一小会儿,我回头眺望,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人们的面孔也开始变得渐渐模糊,我可能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了,我决定在下次绿灯亮起的时候就离开这里,前往下一个我们可能相遇的地方。路口再次站满了人,又是一批新的面孔,我尽我所能地想要记住他们的模样,橘色外套、黑色短发的少女;黑色夹克、戴眼镜的男子;花衬衫、白花花的头发、佝偻腰的婆婆和背着小红书包、双马尾辫子的小女孩;骑着车子、灰色工装、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绿灯亮了,我与他们一同穿过马路,等到了马路那头,我们没有挥手告别,没有看对方一眼,便七零八落地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我慌乱地环顾四周,努力地想要再一次记住他们的模样,可这都是徒劳,骑车的中年男子已经不知了去向,小女孩跑在了婆婆的前头,黑色夹克的男子遇上了另一个黑色夹克的男子,橘色外套的少女渐渐地走向了黑暗,淡去了鲜亮的颜色,迎来的又是一批新的面孔。
我沿着路边继续走着,路灯已经被打开,晚风也从耳边轻轻地吹过。小树在哪里上的小学、中学、大学?我们是否有可能去过同一所学校?李树,他一直都叫李树吗?我不记得在有过这个名字。从阿郎口中可以知道,我们年龄相仿,如果他还活着,也会像阿郎一样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我能知道小树的事情,仅仅是阿郎在那个夜晚和电话里告诉我得少许,我能要求阿郎再给我讲讲他童年的故事吗?这个愿望是不是有些奢华?阿郎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具有绅士般的品质,像骑士一样为我守护秘密。但他真的不悲痛吗?还是说为了安慰我而撒了谎,更甚至是他还喜欢我,胜过失去一个朋友的悲痛。难道他也在选择当中?他们的友谊应当十分深厚,否则怎会像自家孩子一样融入到小树的家庭当中,又怎会连小梨花在他面前都展现了孩童的天性。如果他还喜欢我,还爱我,还将向我告白的话,我又该如何拒绝他?他应该已经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他对我的爱会像孩童看见心爱的玩具,新鲜不了多久,我能接受这个残忍的结局,自我接受这颗心脏开始,就接受了这些残酷。可阿郎也愿意接受它的话,我又怎忍心接受它的爱呢,秋风啊,秋风,请将萧瑟刮到他的身旁,好再次冷却他那炽热的心呦!
我一刻不停地走,不在乎自己身处在哪条街道,不在乎要拐去那个路口,我没有方向,也没有重点,思绪像落叶般在各处游荡,我感受不到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感觉不到疲惫,因为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行走。我想想看看时间,但身体却抗拒去触碰手机,我望向路边,希望能从店铺外的电子屏幕上找到时间。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把这个信息浪费在有限的空间里,我没有放弃,继续向前探索着,这也让我有事情来做,而中断无尽的胡思乱想。“19:38”,我在一家发廊的门口看到了时间,没想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久了。这是哪啊?还要走着回去吗?我心想。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恍然间,一个熟悉的路口就在路对面的不远处,里面漆黑一片,但我知道,穿过黑暗,踏过崎岖,便会豁然开朗,里面住着一户人家,在遥遥无期地等待着游子的归来。我立在路口的正对面,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透过过往的车缝往里望,我望不见黑暗的尽头,看不到那扇红色的大铁门,看不到小梨花家亮起的灯火,奶奶今天看的又是什么电视剧?小梨花是不是在弹钢琴?菜园子里的小树长高些了吗?这时候,眼前的这条马路竟然没有一辆车通过,像是商量好似的,黑暗在向我招手,我无法抵抗,我越过了马路,畅通无阻,随之背后一阵呼啸而过。
我竟没有停下来,任凭双脚踏了进去,直到黑暗将我彻底吞没,我站在一块凹陷进去的几寸土地上,两边尽是废墟,空阔而寂寥,犹如死人的墓地,上空飘荡着冤屈的鬼魂,他们无声地嘶叫着,仿佛在哭诉命运的不公,抱怨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他们都需要被摆渡。我一股脑地急速地向前走,竟忘记了自己应该回头,那才是回到人间的出路。我不能回头,有一股力量支配了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走完这段路程,这是我一个人的朝圣,每一步都是我代替他活着的证明,只要我走完这条路,就能获得救赎,就能做出选择,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黑暗致使我除去一切杂念,秉着一个念头走向路的尽头。我踏过崎岖不平的道路,无视两侧的废墟,在好路和坏路的交叉点,跳将起来,我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磕绊倒,一到平路,我就开始小跑,任凭越来越大的晚风扑打在我的脸庞上。
我来到了那扇红色大铁门跟前,它敞开着好像对在我的到来表示欢迎,我感谢它的美意,并决定去看小树一眼,只看一眼,就离去。
我越过大铁门,在路的尽头拐向了左边,这边的四户人家,除了第一户以外,其他的三户屋里全都亮着灯,门口外边的灯也都亮着,但门外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除了各户菜园子里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这助长了我继续前进的心理,我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越过每户人家,洞察着屋里发出的动静,似乎没有人察觉到我的到来,我很容易地走到了小树的跟前。小梨花家的门依旧是半掩着,一直都是如此,我的车安然无恙地停在门口。
小树乖巧地生长在小梨花的菜园子里,对我的到来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它与前些天见到时的一模一样。咦,这里是怎么了?它有一处残缺的枝头,我不自觉地踏进了菜园子,走近了些打量那块枝头,我想起来那是阿郎折断的,为了一个虫子。我轻轻地抚摸它被折断的切面,又抚了抚它的枝叶。哎,我在心里笑话自己,这又能代表什么?又能成全什么?我像个孩子一样做出一系列幼稚的举动。小树啊,小树,我问你呀,你愿不愿意把心脏送给我啊?小树啊,小树,我再问你呦,你在人世间还有什么心愿需要还未实现?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为你完成。算了,算了,你根本听不到我在讲话,你就是一棵小树罢了。什么?你要我去问问叔叔阿姨他们,没准他们知道,绝对不行!这可不在我今天的计划当中啊。你必须再给我些时间!父亲的话还有曹女士的话你可全都听到了,这让我很难抉择,今天晚上,也是碰巧来看看你,就连这个我都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你瞧啊,来时的路是多么坎坷啊,黑灯瞎火的,要瘆死个人!我绝对不是跑来向你抱怨的,但你必须要理解我的难处。你飘落的叶子是什么意思?你确实有任性的理由,但我可不会因此就屈服了你,我性格倔着呢,你是没有见识过。你后悔了?这可由不得你呦,这都是医生们决定的,跟你我是沾不上一点关系。我就知道你在开玩笑!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我不想理你了,我要走了!请你不要再晃动你的树叶了,你要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撒娇卖弄那可都是女人的伎俩,我才不会吃这一套的。好了好了,我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这就要离去,不过,我还会回来的,应该不会隔太久的时间。你够了!我真的要离开了!你再低声下气地挽留都不会发挥任何作用的。什么!你休想用任何道德的制高点来要挟我,你不能这么做!你就只是一棵小树!连果子都没有结!我请求你不要这么做!你看,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吗?你好好瞧瞧我被你折磨成得样子吧!任谁见了都会软下心来的,倘若你真的有血有肉,就放我走吧,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的。
不,已经太迟了!有人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我想要逃,从菜园子里像个盗贼似的抱头鼠窜地落荒而逃,可这都太迟了,门口的那双眼睛已经死勾勾地盯着我,说什么都太迟了。小树,恭喜你,你的阴谋得逞了,你让我摊上了大麻烦。这下,我们总该扯平了吧!
“咦,这是谁啊——是陈老师吗——哎呀,陈老师啊——梨花、梨花,快出来,看看谁来了——陈老师,你怎么来了?刚才还在说到你,不知道感冒好些了没——你也瞧见了,可惜这小梨树没有结出果子来,不然摘上一些带回去——快到屋里来,这晚上外边还挺凉。”
我从菜园子里出来,在背对着阿姨的时候,调整了情绪,当我再面对阿姨时,我微笑着说道:
“正是乘着凉爽,出来走走,没想到走着走着就顺着阿姨烧菜的香味摸到了这里。没来得及进门拜访,就被这棵小梨树招摇着枝叶给引到菜园子里去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我刚到门口,就看见小梨花从里面跑着出来:
“陈老师,陈老师,子右和真真都担心着你呢!”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托你们的福,我现在已经痊愈了。”
“那太好了!子右跟刘老师根本就合不来——”
“好了,梨花,别拖着陈老师杵在门口聊了,领去屋里,屋里暖和,我这先去把手里的垃圾给扔掉。”
小梨花拉起我的手,领着我去屋里。她的小手暖暖的,嫩嫩的,我担心我冰凉的手会让她受伤。
“陈老师,快请坐!”叔叔和奶奶都坐在客厅里,电视里播放着电视剧,餐桌上还有未收拾完的饭菜。
“叔叔好,打搅了!”
“哪里的话,欢迎还来不及呢,是吧,梨花?”
“是呢,我们都很喜欢陈老师!”
“就数你小嘴最甜。”
“听小女儿说,你生病了,好些了没有?”
“就是天一入秋,有些着凉,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咱这地方四季温差大,天说变就变,让人猝不及防,尤其像你们这些小姑娘,身子骨薄,冷不丁地就会生出些小病来。还是我上次说的,没事多锻炼锻炼,任它怎么变都没问题——怎么样?要不要再来点儿葡萄酒暖暖身子。”
“不用了,叔叔。”
“怎的,吃了头孢?”
“那倒没有,喝些茶水就好。”
“那行,改天,今儿个先喝茶。”
“嘿呦,就你那破玩意儿,还宝贵上了?”阿姨已经回来了。
“就你喜欢断章取义,听人说话只听一半儿!”
“你管我嘞!还坐着干啥?拿去呗,趁着高兴,正好我想喝点儿——陈老师,你也来点儿呗!”
叔叔立马从椅子上起来,到老地方抱他的酒瓶子,阿姨冲我笑笑又说道:
“你先坐,我再去拾掇俩小菜。”
“不用麻烦了,阿姨。”
“不麻烦,不麻烦。”说着便去了厨房。
“姑娘,你脸色怎么黄蜡蜡的?”奶奶问。
“啊?”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庞,凉冰冰的。
“应该是刚在外面风吹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嘿呦,我去给你拿个毛毯来。”奶奶说着也从椅子上起来,往隔壁的卧室里去,可能连我说“不麻烦了”的话都没听见。
小梨花在我身旁乐呵呵地示意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我照做了,她用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你和阿郎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和阿郎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我心里一惊,用同样微小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事?”
小梨花莞尔一笑,左顾右盼后,憋着红脸,张着嘴只说出了那两个字的口型:
“爱情。”
这个词语竟从小梨花的嘴里说了出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词语?再者,她又是如何知道我和阿郎之间的关系的呢?
“你懂什么是‘爱情’吗?”我在说到“爱情”时,也只张了嘴型。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阿姨从厨房里出来,嘴里吆喝着“菜了喽!”,叔叔也从外边进来,嘴里吆喝着“酒也来喽!”,奶奶从卧室里出来,把毛毯搭在我的腿上。
“快说!是什么秘密?”阿姨质问道。
“我才不要说嘞!”小梨花说。
“不说拉倒,自个儿女儿的小花花肠子我还能不知道!”
“梨花她妈,杯子呢?”叔叔说。
“你天天喝,我怎么知道?”阿姨说。
“妈,咱家杯子呢?”叔叔说。
“自己也不收拾,这儿呐!”奶奶说。
“妈,要不也给你倒点儿?”
“我才不喝你那破玩意儿!”
“陈老师,还半杯?”
“行!”我说。
“梨花她妈,满上?”
“满上!”阿姨说。
“宝贝女儿,冰箱里有果汁,自己去倒哈。”
“阿郎这小子跑哪去了?好些天都没见他踪影了,我打电话把他叫来!”叔叔说。
“你别打,孩子跟我说了,这周要出趟差,你就别打搅人孩子了!”阿姨说。
“哦,是这样啊,那可惜了。”叔叔说。
“陈老师,你觉得阿郎人怎么样?”阿姨笑着对我说。
“他?挺好的,妥妥的一个艺术家!”我说。
“是吗?不是我故意夸耀他,我们家阿郎,人俊心善,在这辈年轻人里挑不出第二个哩!”阿姨用胳膊碰了碰叔叔。
“你阿姨说得没错,那小子绝对是这个!”叔叔比了一个大拇指。
“啊……这种事……”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喝酒,喝酒!”叔叔说。
“不着急,慢慢先了解了解嘛。”阿姨说。
我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葡萄酒,在叔叔又为我倒上半杯的时候,我没有阻拦。
美酒下肚,忧愁尽去,我没等劝说,又饮下了这半杯美酒。琵琶声起,人生又几何?杯中又添了半杯佳酿。
“呦,陈老师,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可要常来呦!”阿姨说。
我这第二次人生还要有什么顾虑的?
“叔叔、阿姨,此次来访属实意外之旅,借着酒劲,我想请问你们一个问题,但请二位先不要问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务必麻烦了!”
叔叔阿姨还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被重新揭起伤疤。
“好,好,你说,我们不问便是——你少喝点儿,盘子啥的都还没刷呢!”叔叔说。
“不有妈呐!”阿姨说。
我又喝了口葡萄酒,但没有全部饮下,在悄悄深呼一口气后,我问:
“小树的血型是?”
我说出了口,如同一名医生在问另一名医生,死者的血型是?
屋里安静了下来,除了电视机里的对白,他们显然需要反应的时间,阿姨想要开口,叔叔用手按住了她的手,坚定地说:
“B型!”
这样就没有疑问了。木已成舟,没有退堂鼓可打了,等我说完接下来的独白,无论是破碎的酒杯、满地的红酒,还是重拾悲痛后支离破碎的心,更或是被驱逐门外面临的黑暗,我都通通接受。
“已经可以确定了!不过还请耐心听完我接下来的话。”
叔叔阿姨像被大石阻断的河流,一半干枯、一半汹涌,只要有人挪走大石,便会喷涌迸发,小梨花和奶奶也是这条河流上的小溪。
“我是一名心脏移植患者,现在已经康复了——”
“啊!这酒!没关系吧?”叔叔说。
“别打岔!”阿姨给了叔叔一巴掌。
“没关系,我……我.”我又喝了杯中的葡萄酒。
“你看你打什么岔啊!别急,小妍,慢慢说。”阿姨说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也是好心。”叔叔说。
“你好什么心啊?”
“嘿,这你不知道?心脏不好的是不能饮酒的!”
“那你早点干嘛去了!”
“我早点.我哪能知道!嘿呦,你吵吵什么呦!”
“我移植的心脏是小树的!是你们儿子的!”我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说什么!”阿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坐那儿!你先别激动——小妍,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原本也不知道,更无处打探,就在上周五的晚上,我和阿郎聊天,聊起了小树,他告诉了我小树去世的时间:三年前9月5号的晚上。而我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时间是在三年前9月5号的深夜,也就是说,那晚的BJ城,有一个人离开了人间,有一个人重回到了人间,如果这两个人血型相同的话,那么这个回到人间的人是因为那个离去的人才能够回来的。叔叔、阿姨、奶奶还有小梨花,原谅我打破了原则。我的心口装着的确确实实是小树的!”
“妈,你听着了吗?小树回来了,小树他回到家了!”叔叔情绪激动地说。
“听着了,听着了!好,挺好的,是个好姑娘!”奶奶说。
“是我的儿吗?是我的小树吗?”阿姨没忍住,钻到了隔壁的卧室里。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们任何人的眼睛,我害怕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愤怒,看到悲痛,看到烟火下的绝望。不过,我也松了一口气,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终于做出了选择。菜园子里的小树,你已心满意足了吧。
“小妍。”一张粗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没事的,怨不得你,你能活下来,我们都挺为你高兴的。你阿姨就是想念小树了,过一会儿就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说句实在话,我还要感谢你呢,小妍,说出来一定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吧。今天是个好日子,酒,叔叔酒不能再让你喝了,我去给你泡茶。好了,过去了,就算过去了。”
“梨花,现在可以该叫姐姐了,跟你姐姐好好说说话。”叔叔对小梨花说。
小梨花呦,亲爱的小梨花呦,是谁把你捏成了天使的模样,又是谁塑造了你菩萨的心肠,她钻到我的怀里,用她那说服过所有人的笑容、晶莹剔透的双眸,仰着头望着我。
“姐姐,妍妍姐姐,你真的带着哥哥的心儿吗?”小梨花说。
“是的,是的,它就在这儿!”我摸了摸胸口。
“姐姐,你低些,低些。”
我将身子俯了下去,将胸口尽可能地凑到她的跟前。
小梨花并没有像我认为地那样将耳朵靠在我的胸前,而是踮起脚尖,像小花猫似地贴在了我的耳边。
小梨花悄悄地说:“妍妍姐姐,其实阿郎哥都跟我说了,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我瞪大了眼睛,她说这话时只是像在告诉我她糖果藏匿的地方,我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我不敢面对的小梨花,却早已面对了我!我感到羞愧,我热烈地把小梨花搂在怀里,用我的脸贴着她炙热的小脸。
“谢谢你,小梨花!”我说。
小梨花用她的小手拍了拍我的额头,说:“嘿嘿,不客气!”
奶奶坐到我的身旁,她抚了抚我的臂膀,仁慈地问我:
“身体没事吧?”
“没事的,奶奶。”我说。
“没事就好,平安是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回来喽。”奶奶说。
“奶奶,我……不是小树。”我说。
“晓得晓得,小树长成了参天大树喽。”奶奶说。
“奶奶又糊涂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小梨花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我在奶奶身旁,尽量说一些话来安抚奶奶。
阿姨从卧室里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本相册。她坐到我的身旁,把册子摊开,她说:
“这是小树一岁时拍的,你瞧,生得多可爱呦,圆嘟嘟的,抱在怀里可不是一个玩意嘛。哎,那时候我更跟你叔叔开始做生意,忙得很,抱的少,等小树大了些,又不让抱了,一着地就一通的乱跑。你瞧,这时候你想小树才三岁,就长这么高了,你再瞧这张,才没过两年,就又长这么高了,这时间都不敢看,小树那时候晚上都跟他奶奶睡,不跟我们,一晚上见不着他奶奶就哭啊闹啊,这也不怪儿子,是我们太忙了,顾不着,真后悔晚上的时候没给他量量,看看一晚上偷偷长了多少。”
“他小时候走路走得早,刚学会走路时,拉都拉不住,两步一跟头、两步一跟头,脸上身上都不知道摔了多少窟窿眼,以为稍微大些了,会好些,但还是照样摔跟头,就这张。那会儿店里正忙着呢,医院打来电话说小树头上磕了一血口子,要上手术台,我一听立马放下手头上的摊子,急忙赶到医院,等到了医院,小树已经在手术室里,我也没人问,在手术室外干着急。等小树出来了,头上被缝了五六针,裹着纱布,我一瞧见他,就心疼得想掉眼泪,儿子倒好,从病床上爬下来,叫嚷着让我给他拍张照,我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往他肚皮上掐,他嚷着‘疼疼疼’。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了,过几天来拆线。’这我才安心下来,儿子还一直叫嚷着让我给他拍照,我拗不过,给他拍了,留了这么一张照片。其实,儿子是不喜欢拍照的,出去玩儿,旅游到哪儿,拉着他硬是不过来拍照,人都高高兴兴地想要留个纪念,记录下生活,可他倒好,一听要合照,立马就跑得远远的,也是拿他没办法。这张是刚买这房子时,一家人在门口拍得家庭合照,他爸还特意弄来洋气的唐装、旗袍都给穿上。这些是小梨花刚出生时,好说赖说才拉着他去照相馆拍的家庭照,瞧这兄妹俩,一个俊朗、一个漂亮,简直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你瞧,这张、这张,还有这张,也就这么几张了。这孩子你说说,不爱拍照,啥毛病啊。等成人了,也就剩这三两张照片,都还是些……哎,这张,又是一身伤,都一米八的大个了,还能整出这档子事来。这是他刚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脱了绳,跟他的一些朋友约了出去旅行,正大下午头,他骑着小摩托车去赴约的地方,准备出发,可承想半路上,不知道是被晒昏了头还是放松了警惕,在过人减速带时,没有减速,整个人给甩飞了出去,这还是后来他跟我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打电话来,没敢说自己受伤了,只让我去接他。我到了,在路边的一家小诊所里,门口停着他的那台小摩托车,倒没什么损坏,只碎了两边的玻璃。小树就不一样了,他从头到脚哪哪都撕破了皮,本身好好的长裤硬生生给剪成了裤衩,你瞧这照片上,脸上这一大块、胳膊肘上、手上、膝盖上、腿上,全是一块一块的,被擦上了碘酒,亏他还能笑得出来,傻乐着摆了个姿势,让我给他拍照。这他还能上哪去?哪都去不成,刚毕业就整这事,在家躺了一个假期,天天还得伺候,愁死个人。”
“旁边这张眯着眼的,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到现在都还自责着呢。这是他说要去当兵,但视力不过关,需要做激光手术,手术是很简单的手术,不过几秒钟的事情,很安全。手术已经约好了时间,不过在手术前的几个星期需要一直滴眼药水来为手术做准备。当时这小子脚上有脚气,我给他买的治脚气的药水让他滴,你说赶巧不巧,两个都是点滴的小瓶子装的,但外形差别大了去了,只要脑子不糊涂,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可我,哎,偏偏是个老糊涂蛋。晚上九点多我回去的时候,小树已经躺在床上睡了,我进去,打开门,特意摇摇他说再滴两滴眼药水,他当时不情愿极了,但我还是让我给他眼皮给扒拉开了,我心里明白这手术虽小但不容马虎,可小树又是个马虎蛋子,我做妈的多操些心也没什么。我顺手拿起床头边的药水,也没看,说自己老糊涂蛋吧,这点儿心思都没有。当我刚滴下去一两滴时,小树腾的一下从床了蹦了起来,鞋也不穿,嘴里喊着‘烫烫烫!’直往卫生间跑,我定睛一看,坏了!赶紧扔掉药瓶子跟了上去,一到卫生间,就看见小树对着水龙头在冲自己的眼睛,我上前询问,他说:‘疼,火烧般的痛。不行,要去医院!’他睁不开眼,我什么都顾不上,马不停蹄地搀着他下楼,开了车往医院去。车上我就赶紧联系医院认识的医生,小树在后座根本坐不到那儿,蜷缩在地上,看着难受得不行,我也说不出个啥,一直说‘快到了,快到了!’到了医院门口,大晚上的也没人,他突然说了句:‘妈,给我拍张照。’我骂他滚一边去,搀着他大步地往医院楼里去。医生给他洗了眼,滴了眼药水,我一直跟在身边,心里是又害怕又担心,生怕自己弄瞎了自己儿子的一只眼睛。直到医生告诉我,没什么大碍了,但暂时还是睁不了眼,需要恢复一段时间。我提着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我问儿子还疼吗?他说还疼,还烫,不过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说着蹦跶了两下,做了个投篮的姿势来证明自己没事了。离开时到了医院门口,他又提那茬,我满足了他,给他拍了张照片。那,就是这张,眯着眼,湿了头发和衣服,但还在傻乐。这孩子啊,从头到尾,到事后再提,别人问时,一句埋怨我的话都没说过,还帮我掩饰,说是自己不小心弄错的。小树第二天发了大烧,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别说站了,坐都坐到那儿去,整个身子像滩泥似的只能躺着,饭也吃不进去,我没见过一个人发烧发成这样。我带着他又去了医院,他眼瞅不见,路也走不动,两步一歇,坐那儿就想往地上躺,我拖着他,费了好大力气,好歹到了医院打上了吊瓶,可他坐不住啊,身子软地往下出溜,难受得很,这又转到了病房躺着,他躺那儿两腿直蹬,说两只腿酸得不行,忍受不了,我坐在床边一刻不停给他揉腿,给他倒水,喂他喝水。等烧退了下来,我说感觉好多了,我们这才回家。小树算是暂时失了明,又在家躺了一个假期,我伺候了一个假期。”
“这最后两张啊,是我觉得儿子最帅的照片了,这张是儿子当兵的头一年,我们去部队看望他时拍的,你瞧,一身军装,英姿飒爽,这第二张就了不得了,三等功呦!光宗耀祖的荣耀,他不当回事,一家人要了个遍才让他把照片给发过来。想想从当初的一个小娃娃长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我这当妈的做梦都乐着呢,就差娶个漂亮姑娘,再生个小娃娃喽。哎哟,没了,不经说,儿子这一生算是到头了。儿子活着的时候,不说吉不吉利了,大伤小病的,也能留下个纪念,这一下子没了,也没人说给自己拍张照了。”
阿姨合上了相册,算是讲完了小树的一生。
“小妍,别嫌阿姨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平常也没人说,要不是今天你来,就一直闷在肚子里,连照片都不敢看。我寻思着你也想看看小树的样子,这才拿了出来,没想一说,就止不住,没完没了,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我又怎会介意呢,阿姨!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怕的是只要我开口,就会唤起你们的悲伤,我更怕的是,只要我的存在,就会是你们的悲伤,只要我坐在这里,你们的悲痛就永远挥之不去。如今,我能够活着,感谢的话怎么说都不够,报恩的要求怎么都不会过分,我明白捅破窗户纸的代价,但我只想报恩,不想让你们悲痛,我想这里的一切都能够回到在我来之前的和睦,如果我的离开会让你们好受一些,我会——”我说。
“你说什么傻话呢,我的孩子!这里没人会赶你离开,你是我们的客人,现在又成了我们的好闺女,梨花的好姐姐,谁要是想把你从这个家里赶走,我第一个对他不客气。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对身体不好,这事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当初说互不知晓,主要也是为了你们好,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不想开点儿,心里又烙一个毛病。现在,捅破了也就捅破了,咱之间通个气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苦再难的已经都走过来了。看着眼前的你,万幸自己当时没再犯糊涂。”
“那个晚上也像今晚一样,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电视。我们刚跟小树通过电话,他说隔天就能到家,我们心里都很高兴,尤其是他爷爷奶奶,他爷爷那会儿也还没走,唠叨着要做点好的给自己孙子接风,毕竟他们两年都没见着小树了。我当时还笑他‘自己又不动手,光趴在电视机跟前!’老爷子老了脾气还大,骂骂咧咧地说‘你们不做,我自个儿到大饭店买去,也不用你们掏腰包!还能亏着我孙子不成!’也不知道电视剧演得有没有一集,我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哎,我这辈子算是跟医院不过去了。医院问我是不是李树的家人,然后又跟我说小树快不行了,让我们赶快赶过去。我跟那头说一定是他们搞错了,因为我才刚跟我儿子通过电话,怎么可能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你嘴里说的那样了。直到那边念了小树的身份证号,我才火烧眉头,急得哭了出来。他爸撬开我的嘴,骂我净耽误工夫,拉我开车赶忙往机场去。我和他爸正纳闷是怎么一回事,想把事情搞清楚时,又一通电话打到我这儿。我听对面一说小树,就乌七八糟地一通乱问。他爸把车停在半路上,一把把电话抢了过去,开了免提,让那头的人慢慢讲话。那头的人也冷静了下来,说:‘我是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很遗憾地通知二位,你们的儿子,李树已经离开了人间,详细的情况会有警察来告诉二位,我为你们儿子的意外去世再次表示深切的惋惜,我知道我再多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中间我多次想要打断对方的话,都被他爸给摁了回去。‘但还请二位听完我的话,我是红十字会的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你们的儿子李树,在生前是位志愿捐献登记者,现在他已确定逝世,这将启动我们的器官捐献程序,我打电话来,就是在此的基础上征得二位的同意——’”
“‘你这个恶魔,就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儿子!’他爸已经拦不住我了。”
“‘你说什么浑话呢!’他爸说。”
“‘你也是魔鬼,纵使他们杀害了我们的小树!’我说。”
“‘春敏,我劝你把嘴闭上,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就在这胡言乱语!’他爸又转头对电话里的人说:‘不好意思啊,还请您多帮我打探打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儿子已经签过了,器官捐献这事我们是同意的。’”
“‘你说什么!姓李的,我们的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你竟还让他们取走儿子的器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说什么我是不会同意的!’我叫嚷道。”
“‘你给我把嘴闭上!小树是一名军人!容不得你在这儿犯浑!’他爸声色俱厉地说。”
“我已经是泣不成声,想着干脆和我的小树一同死了算了。他爸又放低了姿态跟我说:‘春敏,你想啊,这样也挺好的。不说救谁的命了,就说咱小树,不又是换了个活法。’”
“我委屈地说:‘你这又是哪般道理。’”
“‘我理解二位的心情,但死亡永远不是爱的重点,器官捐献是连接死亡和生命的桥梁,能以另一种方式让生命延续,让更多家庭向阳而生。我们不是恶魔,我们是生命的摆渡人!’电话那头的人说。”
“‘你瞧人协调员说的,咱儿子现在已经确定不在了,人也没必要联合医院骗咱这老百姓啊。咱儿子刚从部队出来,军人的骨气咱当爹妈的不能给孩子拖后腿,给弄丢失了,你说是吧?具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了迟早会搞清楚的,你点点头,为孩子好,同意了!’他爸说。电话那头又郑重其事地征求我们的同意,他爸很干脆地同意了,我咬咬牙,从牙缝里也说出了同意。电话那头问:‘二位还需要多久能够到达医院?’我们这还没到机场,要到BJ的医院起码还需要六七个小时,电话里又说:‘我知道你们很难接受,但考虑到时间问题,我们必须第一时间取出心脏并转移到病人的身体里,否则它——’”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能理解,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得我们积极配合,心脏你们尽管取就好了,不过,我儿子的身体,最后……’他爸说。”
“‘这个您放心,我们的医生会仔细恢复捐献者遗体原貌,在场全体人员都会为他默哀缅怀。’电话那头说。”
“‘好,麻烦了,我们尽快赶过去!’他爸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到。我代表红十字红、病人及家属和医生向你们表示感谢和敬意,你们的善良会被铭记!’”
“他在我们上飞机前又打来了电话,在电话中依次确认我们同意后,又再次强调我们委托他共同签字确认,然后进行的器官捐献,之后他又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细节,最后说小树的死是因为一场车祸。”
“小树的死太突然了,就像一阵狂风骤雨突然袭来,我抵抗住了,我想我足够坚强,身为一个军人的母亲。但直到我走进那扇白色的大门,看到周围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看到冰冷的铁病床,看到中间躺着的小树,我一瞥见他的脸,他不只是睡去了。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一旁的医生上前扶住了我,他感谢我,说另一场手术很成功,拯救了一条生命。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感谢,我儿子的生命谁来拯救!我昏了过去。”阿姨合上了眼咽下一口苦汁,又睁开眼说道,“往后的事都没必要跟你说了,都过去了。”
“小妍啊,你可要好好珍惜活着的时候呦,不都常说嘛,人在,希望就在。心里也莫要有负担,该怎样就怎样,你还是小梨花的老师,也还是我的老师,晓得不?”阿姨说。
阿姨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宠爱的光芒,我想叫她声“妈”,却又担心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阿姨,我从小就没有妈妈,倘若您不嫌弃,我愿做您的女儿,拿余生来报答您!”我说。
“好闺女,来,好闺女!”
阿姨把我搂入了怀里,我感受到的不是悲伤,而是释怀,是情感的寄托,我渴望此时此刻我就是小树。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阿姨也终会在这个家里和小树告别。离开的时候是叔叔送我走过那条黑暗的长路,叔叔在出门时关上了那一直半掩着的家门。
我们都无法忍受这条道路的黑暗,几乎是同时,我们都开了口。叔叔先回答了我有关车祸的问题,他说:
“其实车祸的酿成并不是单方面的责任,事发现场有一个女孩目睹了一切,也是她第一时间叫的救护车。我没能见到女孩,但亲耳听到了她对事发现场的描述。”
女孩和警察之间的一段对话:
“我当时站在路边等绿灯,那是条很宽的马路,过往的车辆很少,路边等红绿灯的人也寥寥无几,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他,毕竟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交通灯上的读秒,那时候还有七八秒,突然,我看见他从马路那边,向这边跑过来,也是同一时间,我瞥见了车灯,我想呐喊着让他停下,但也就一两秒眨眼的工夫,他……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当时很暗,又隔很远,我看不太清——是辆黑色的小轿车——它在事发地数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一小会儿,便被开走了——车速?我不能确定,因为路上并没有其他车辆——我没敢到跟前,我害怕这种场面——我也是被吓坏了,脑袋一片空白——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请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我已经尽力了——没关系——不,我只想陈述事实。”
“监控我看了,好好地站着,冷不丁地就往对面跑。这臭小子从小就不守规矩,冒冒失失、丢三落四的,要是我在他的小时候狠下心揍他一顿也就老实了,他妈惯着他,由着他把满身的窟窿眼带回家,心疼得直掉眼泪,要是我狠狠地在他屁股上再抽上两皮鞭,让他记住做家长的担心就好了。想着他大了,该懂事了,不让大人操心了,谁承想,依旧想方设法地往坑里跳,让我们瞅着多揪心啊。一听他说要去当兵,我立马表示支持,一身的臭毛病总能好好给他治治,中间我们去他部队上探望他,确实变化不小,腰板挺得直直的,眉宇间一股飒气,整个人都刚硬许多,我握着他的臂膀,夸他不错,我应该多说两句的。一满两年,他就打电话说要回来,我当时是不建议他回来的,在部队挺好的,自己在里面又得了三等功,我看当军人也挺适合他的。”
“儿子这才跟我说了实话,说为这三等功啊,差点搭进去半条命,自己又是惜命的主,不舍得为国家捐躯。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都儿子已经这么说了,如今又成了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了,自然就没再多嘴,只好忙活着欢迎战士的归来。可承想,这臭小子,两年的纪律是白学的,准是部队里惩罚力度不够,俯卧撑做少了,刚一出部队门,就把身上的责任给忘得一干二净,简直就是军人的耻辱。”
“叔叔。”
“哎,我的孩儿啊!我比谁都了解他,他定不是故意让我们伤心的。我的孩儿啊,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我们年轻时候忙,忙着做生意挣钱,没空管他,他也懂事,从不让我们操心,谁见了都夸说他的好。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对他总是很严厉,不像他跟他妈妈那样亲近。望子成龙嘛,不想他长大了跟我们一样活得那么辛苦,索性对他批评的话要比赞扬的话多得多,但这都是为他好,不指望他能理解,只希望他好。虽然我和儿子的关系一直都比较冷淡,但从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还是能看出来儿子并没有讨厌我这个父亲,儿子很愿意跟我一起出去下馆子;儿子缺钱了会问我要;儿子有重大决定会找我商量;儿子遇着苦难了也会找到我;儿子……儿子刚会说话第一个喊的人是‘爸!’”
“儿啊,没关系的,爸爸已经原谅你了,你妈妈也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还想活着回来,医生都已经告诉我了。”
叔叔强忍着泪水,向我转述了一个军人的最后一刻:
一位年轻的护士在小树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握住了他已经失去知觉的手,将耳朵尽可能地凑到他的嘴边,听到了他颤颤巍巍、拼尽全力的呼喊出的声音。
“救我……请你救救我……我……还不能死……我刚……救……我……求你了……”
年轻的护士看了看身边的医生,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年轻护士明白了。她半蹲在床边,依旧握着小树已经失去知觉的手,她微笑着坚定地告诉小树:
“我们一定会把你救活的,相信我们,放心好了。”
小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相信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我们都应当感谢这位年轻的护士,她勇敢无畏,让小树在最后一刻也感受到了希望。请不要责备这虚无缥缈的希望,我们需要它。
“最后确定的是醉酒肇事逃逸。当去警察局见对方家属时,你阿姨已经病倒在医院里,是我独自一人去的,这也好,省得她又把警察局闹翻。对方也只有一男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是个知识分子,我们见面时友好地握了握手,中间过程也只是听警察说,签一些文件,没生额外的节枝。整个过程没花多久,从警察局出来时,对方在警察局门口叫住了我,问我方不方便吃顿便饭。我没拒绝,一是他人看起来挺不错的,二是BJ我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确实没地方去。他开着车载我去了一家挺气派的饭店,要了个隔间,就我们俩人。他让我别客气,我也没客气,点了份BJ烤鸭,主要是来BJ有些日子了,不尝尝挺遗憾的。他说要酒,我其实也想多少喝点解解乏,但还是有碍于他儿子犯下的混蛋事,我提醒他开着车呢。他还坚持要拿酒,说我必须尝尝这里地道的二锅头,车丢这儿不开也罢。最后拿来了一瓶二锅头,我尝了,味道确实一绝。这酒不喝也就不喝了,但菜一上,酒一倒,就没法停了。本来我俩也没什么话说,三言两语的全是客套,他人倒也厚实,不像有些聪明人那么多笔墨。可酒一下肚,壮了胆,算是打开话匣子了,在警察局没说的话一下子全吐露了出来,他说自己多么抱歉、多么愧疚、自责,说自己教子无方,说自己儿子混蛋,全都是些推心置腹的话,说着说着,硬往自己脸上扇耳光,又突然推开椅子,要朝地上跪。我看哪能使得,要跪怎的也轮不到他老子跪,我过去拽着他不让他跪,他文绉绉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硬是拽不动。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一做生意的,能不晓得这般道理。我没法,一把把他推坐到地上,我也没脾气地跟他坐到地上,好在是在隔间,不至于丢人现眼。一冷静下来,他开始哭哭啼啼地抹眼泪,我最受不了别人掉眼泪了,小树他妈还好,我司空见惯了,他一大男人,在我这个大男人面前窜劲地哭,搞得我也挺难受的,本来就难受,这下更难受。我把桌子上的酒拿下来,都又倒上。酒过三巡,他开始念叨自己的儿子,我不服气,也念叨自个儿的儿子,我俩都晕乎乎地只管自己说,他说他的事,我说我的事,吃饭的地方也从桌子上移到了地上。中间说了啥,做了啥,我也记不到了,反正他脸上又多了几道红印,酒瓶子滚了一地。在结账时,我俩争着买单,谁见了都不会以为我们是仇家。离开饭店,在分别时,他抱着我又是痛哭又是念叨。他痛,我能不痛吗?我在跟他分别后,独自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阵子后,醒了酒,才回到医院。到医院后,小树他妈在病床上躺着,我跟她简单说了说情况,她问我那混蛋小子长什么模样,骂骂咧咧说了些难听的话,我要她别再动气,该罚的都罚了,至少七年,他妈一听又骂咧的没完没了。我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扣在桌子上,让她自个儿看,我受不了再听她不饶人的话,便出门找个地方抽了支烟。等回来时,我看见手机还在桌子上扣着,她已经闭着眼不想说话了,我没多问,把手机装回了口袋,过些天后,偷偷地把照片也给删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在我们一同穿过黑暗,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间隙时,叔叔问我:
“周五还会来教你阿姨弹钢琴吧?”
“嗯,会来的。”我说。
“那我就放心了,家里的音乐之声千万不能停下来。倘若没有这台钢琴,梨花她妈妈准会因为悲伤过度变成一个疯婆子,我看到她这样也终会支撑不下去,最后致使整个家支离破碎。梨花的爷爷在小树去世不久,也因为突发的脑梗去世了,梨花她妈妈在这之后便茶不思饭,每天都哭红了眼睛,任我和阿郎怎么开导都没用,眼看再这么下去,她妈妈也会像一根残烛熄灭了火光。这时候梨花突然跑过来跟我说:‘爸爸,我想要一台钢琴,我想学钢琴。’学钢琴倒没什么,但买一台钢琴的话,我知道一台钢琴的价格不菲,我就问梨花可不可以先买一台小的电子琴先学,毕竟孩子们的热情都是一阵一阵的。梨花没有纠结很直爽地说可以,但她后面的话让我立马决定买下一台钢琴,宝贝女儿说:‘我先学,然后我再教妈妈,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女儿用音乐治愈了她妈妈,也用音乐治愈了我们这个家。这台钢琴买值了!”
我钻进了车里和叔叔告别,那条黑色的长路离我愈来愈远。大难过后,他们口中描述的尽是希望与美好,正如同他们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