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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平凡人家(二)

陌生礼物 我想用柏林这个名 13705 2024-11-12 16:26

  周五我如约赶赴到小梨花的家去,一路的崎岖让我好像战地记者穿过了停战的战场一样。到了门口,那棵小梨树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在微风中轻轻地晃动着。门还是半掩着,但我还是礼貌地摁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位老者,想必便是小梨花的奶奶。

  “你好,你是?”

  还没等我开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声音。

  “是陈老师吧,快请进,快请进。”小梨花妈妈边说边往门口来。

  “谁?”奶奶问小梨花妈妈。

  “陈老师,小梨花的钢琴老师,今天专门来教我钢琴。”

  “你还要找个老师来教你啊,小梨花不行吗?”

  “哎哟,妈,您就别唠叨了,快到屋里歇着吧,电视剧不还演着的吗?”

  “哎哟。”奶奶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掐着腰摇头叹气的。

  上次来只在门口立了一小会儿,这次进到屋里来,发现房子虽然建得偏了些,深了些,但最终的目的地和房子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门的右边是一间车库,左边是一个很大的客厅,头顶挂着一个水晶吊灯,下面摆着皮沙发和玻璃茶几,在客厅左侧靠墙的位置有一架钢琴,那就是小梨花在家练琴的地方。屋子再往里,有一个吃饭的客厅,左右两边分别是一间卧室和厨房,在两个客厅的中间有道楼梯,通向二楼,上面都是卧室,在二楼有个阳台,可以俯看到整个大客厅。

  阿姨把我引到钢琴旁的沙发上坐下休息,奶奶从屋里端了两杯水过来。

  “喝水,姑娘。”奶奶说。

  我接过水谢过奶奶后,她便离开到小客厅去了。

  “陈老师,真是麻烦你啦,还让你往家里跑。”

  “阿姨哪里的话,您既是小梨花的妈妈,又是曹姐的朋友,除了我,还能有谁是更好的人选?”

  “跟曹大姐说的一样,真是个好女孩呐。那今后,你不仅是小梨花的老师,还是我的老师。”

  “阿姨,你真是折煞了我嘞。”

  我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教材和乐谱,都是些入门级的,专门给初学者的学生用的。

  “不用不用,用小梨花的本子就行。”说着阿姨从钢琴上翻出小梨花用过的教材。

  “这样可以吗?”我问。

  “看来老师你还不知道我的水平嘞,你别急,我这就先给你弹上一首。”阿姨打开了琴盖,开始了弹奏。

  阿姨弹奏了一首《小步舞曲》,她不仅动作标准,而且弹奏得也十分流畅,实属让我有些意外。

  “阿姨了不起啊!”我不禁为阿姨鼓起了掌。

  “哪里哪里,要说也是小梨花的功劳。”

  “阿姨太谦虚了,家长能陪着孩子练琴本身就很不容易了,您这自己又练得一身功夫,更是了得。”

  阿姨捂着嘴笑,乐出了花来。我们花了一些时间了解阿姨的学习进度才正式开始。但其实,在我教她的时候,她要比一般孩子笨拙得多,虽然有些基础,但理解新知识的能力实在是差劲,很多东西需要给她演示上十几遍才能慢悠悠地接受,比起子右的话,我想要比他还差劲些,但好在都是成年人,说说笑笑的,倒也过得去。

  因为阿姨堪忧的学习能力,所以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且也没教太多东西。在临近六点的时候,沿着客厅的窗户从门口的小菜园里传来了小梨花和她哥哥阿郎的声音。

  “梨花,进来、进来。”

  “你起开,你踩着了。”

  “没事,都是些杂草而已。”

  “不行,你起开。”小梨花因为推阿郎发出卖力的声音。

  “好了好了,这下总行了吧。”

  “阿郎哥,你看,这儿是不是在发芽?”

  “说什么傻话呢,那是春天的事情。准是有虫子在捣鬼。”

  “奥——咦,你看小树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哪有,怕不是你偷吃了小树的养分,长得比它还快些——啊,掐我!”

  “让你胡乱说话!阿郎哥,你说,哥哥他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小树他一定能听得到的。”

  夕阳正想着染红这棵小树。

  “你干吗?你干吗折断它啊?”

  “这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小树他肯定不会介意的。”

  “胡说,你拿来!”

  “虫!”

  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成年男子在小菜园子里放肆地嬉闹着,夕阳这会儿也会把他们全部染红。

  “让你见笑了,他兄妹俩整天都是这样,打打闹闹的。”阿姨微笑着对我说,好像夕阳连她也一起染红了。

  阿姨在窗户边对着外边喊道:

  “好了好了,你俩别闹了,快进来,看看谁来了。”

  兄妹俩停止了嬉闹,从小菜园子里出来,从夕阳下回来,从门口进来。

  “陈老师!”小梨花一见到我就高兴地叫了出来,也让我心里暖暖的。

  她哥哥就不一样了,从脸上生硬地挤出了微笑,我同样以微笑回应他。

  “小梨花,看把你高兴的,还有更值得开心的事呢,陈老师已经答应留下来吃晚饭了。”

  “唉。”我发出了声。

  “不信,你问陈老师。”

  “陈老师,你会留下来吃晚饭,对吗?”小梨花用她那可爱的小脸蛋看着我。

  “嗯,是的。”我妥协了。

  “阿郎,别傻站着了,快把陈老师请到里面去!”阿姨说道。

  阿郎木讷地应声道:“奥奥,好。”,紧接着做出一系列木讷的动作。

  奶奶这时已经在厨房里拾掇晚饭了,梨花妈妈也走了进去,我和阿郎在小客厅里坐了下来,小梨花在半路沿着楼梯跑了上去。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没多说什么,表示很高兴,让我自行安排。

  “妈,晚上陈老师也留下来吃饭,我给孩子她爸打个电话,买个烧鸡回来。”阿姨在厨房对奶奶说。

  “好,我去冰箱把里面的虾也拿出来。”

  “行,妈,你快去拿,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冰箱在客厅里的一个角落。奶奶走了出来,撞见了我和阿郎,说道:

  “阿郎啊,瞧你没眼力见得,快给老师倒杯水啊!”

  “奥奥,好,奶奶,我这就去。”奶奶从冰箱下面翻腾出来虾,阿郎慌里慌张地也不知道在干嘛。

  奶奶回到了厨房,小梨花“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了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吉他。

  “陈老师,你看,这是阿郎哥做的。”小梨花把手中的吉他递到我的手里,这把木吉他要比市面上的小上一大截,但并没有因此缺少任何部件,在它原木色的琴身下面刻着“小梨花”三个字,从小梨花口中听出来这是阿郎特意为她制作的。

  我将吉他拿在手里反复打量,它的小巧精美与小梨花正好般配,一看到它就仿佛能认定它就是属于小梨花的,我不禁把心里的赞叹发出了声:

  “没想到你哥哥还有这般手艺!”

  阿郎这时正把倒好的水放到我的跟前,我没想让他听见。他听着了,羞涩地说:“瞎忙活,不值一提。”

  “阿郎哥有一个特别大的仓库,里面比这大的、比这漂亮的新鲜玩意多得去了,陈老师,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去瞧瞧。”小梨花接着说,好像在跟她哥哥争论一样。

  “是吗?那你一定要带我去瞧瞧。”我把吉他还给了小梨花。

  “阿郎哥,你快给陈老师说说啊。”

  阿郎从小梨花手中夺走了那把吉他。

  “有什么好说的啊,都是些小东小西的玩意儿,陈老师不一定瞧得上眼嘞。”

  我听出来了,这是说给我听的。阿郎一直低着头拨弄吉他的琴弦,小梨花没好气地从他身边离开,凑到我的跟前。这时,梨花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说道:

  “阿郎啊,你可把你拿手的歌曲弹来听听。”

  “干妈!”

  干妈?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不是她的哥哥?

  “小梨花,你跟你阿郎哥说说,他平日里最听你的话了。”

  “阿郎哥,阿郎哥,你快弹嘛,你快弹嘛!”小梨花一直摇晃着阿郎的大腿,刚才请求我留下来的神情又浮现在小梨花的脸上。

  “梨花,就数你最坏了。成,谁让我就宠你呢!”

  阿郎调整好坐姿,小梨花也退到自己的位置上,阿姨依靠在厨房的门边,奶奶在后面立着,好像一切都在等待阿郎拨动他的琴弦。

  阿郎弹唱了一首《平凡之路》,他的歌声充满希望,使整个屋子又温馨了许多。我看见阿姨眼里水汪汪的,连身后的奶奶也是,还是她原本就是那样。小梨花附和着跟着唱,好像希望已经绽放了花朵。

  这时,从门口传来声响,我猜测是小梨花的爸爸回来了。

  “嘿呦,阿郎,还没进门就听见你的歌喉了!”

  “爸爸!”小梨花跑出去迎接。

  “快来,我的小梨花,瞧我带回来了什么,烧鸡还有新鲜的梨子。听你妈妈说有客人来?”

  “是陈老师。”

  “好,进屋去。”

  男人拉着小梨花走进了客厅,叔叔十分健壮,满脸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陈老师,你好,你好!”

  我起身相迎,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狂而有力。

  “叔!”阿郎在我身后打了声招呼。

  叔?他不是他的儿子?

  “阿郎,好小子——坐坐坐,都坐,千万别客气,都当搁自己家里一样——阿郎啊,你今天可要好好表现表现。”叔叔正把手中的东西递到厨房。

  “叔,我好好表现?你又不舍得把你的宝贝儿拿出来。”

  “我不舍得?你这小子啊,天天盯着呢,你等着!”话刚撂下,便跑到楼梯道里翻腾找东西。

  叔叔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深色的大玻璃瓶,阿郎连忙迎上去帮忙扶着。

  “今天我可就不客气了。”阿郎说。

  “客气?你小子啥时候客气过——陈老师待会也一定要尝尝,这是自家酿的葡萄酒,有些年代了,味道好得没话说!”

  我心里本来是有些顾虑的,自手术以来就没有再碰过酒杯,一是医院不建议,父亲不让,二是自己也不好这口。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因为叔叔脸上的自豪感,好像是离开父亲的自由感,又好像是这屋子里充溢的氛围,让我萌生了喝一点儿无伤大雅的想法。它本身就无伤大雅,一点葡萄酒的话。

  “就一点点!”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尺度的动作。

  闲聊间,餐桌上便上满菜肴,一整只烧鸡、油焖虾、红烧肉、番茄炒蛋、炒豆腐、素炒空心菜,还有一锅莲藕汤。叔叔随即打开了葡萄酒盖子,一股香甜味隔着瓶子从里面溢了出来。

  叔叔抢着要先给我倒上,我连忙递上杯子,并在他倒了一多半的时候叫停了他。

  “不再来点儿?”

  “不了不了,我酒量不行,又很长时间没喝过酒了。”

  “害,葡萄酒养人,再来点儿。”

  “真不了,就这些,我先慢慢喝着。”

  “那行,老师你随意。来,阿郎,今天让你小子喝个够!”

  “您坐着,坐着,我自个儿来!”阿郎拿过酒瓶,绕到叔叔身边,倒上了满满一杯。叔叔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让他像先喝醉酒了一样,赤红了耳朵。

  他又给阿姨倒上,阿姨轻轻地踩了他的脚一下,并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奶奶,就不给您倒了——梨花,你要不然也来点?”

  “你别使坏,我杯子里可都是果汁!”小梨花说。

  “这有何妨?”

  小梨花拼命地用双手捂住了杯子口,阿郎却是一脸坏笑。

  “好了,阿郎,快坐那儿吃吧!”奶奶开口说道。

  阿郎随即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发现大家并没有等待谁发号施令,早已开始动起了筷子。

  “陈老师,别客气,尝尝我做的虾。”阿姨说着并为我剥了一只虾。

  “我自己来,阿姨。”

  阿姨还是把剥好的虾放到了我的盘子里,并询问我味道如何,我赞不绝口。这绝对不是客套话,而是由味蕾到心发出来的声音,如果非要和父亲的厨艺做对比的话,父亲的是高级餐厅的味道,而阿姨的是家火人烟的味道。

  “是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住吗?”叔叔问。

  “不是,和父亲住在一起。”

  “你父亲多大岁数了?”

  “有四十五六了。”

  “那还蛮年轻的,平时打球吗?”

  “他不会那玩意儿,人懒得很,根本就不怎么运动。”

  “这可不行,人一旦上了年纪,不活动活动的话,新陈代谢跟不上,就会犯病,你可要好好说道说道。”

  “我父亲人犟着呢,雷打不动,没法劝。”

  “哈哈,回头我帮你说说他。”

  阿姨在一旁偷笑,我想她应该多多少少从曹女士那里听到些父亲的信息。

  “人家爸爸可不像你一样,一副老工头样,你啥时候能把你那头发、胡茬子修整修整,也能有个模样,我就算是谢天谢地了。”阿姨说道。

  “这会儿倒嫌弃上我了——你瞧,你阿姨啊,整天就是知道埋汰我,准是想让摇身变成个花花公子嘞。”

  “你说什么话呢!好心让你自己打点打点却净去扯那些没用的——陈老师,你别介意啊,你叔他喝点酒说出的话也晕头转向的。”

  “阿姨多心了,叔叔一看就是个口直心快的人,我倒觉得叔叔这样挺好的。”

  “瞧见没?年轻人的看法才是对头哩!”

  叔叔阿姨一直和我唠些家常话,阿郎不是沉默不语就是在和小梨花闹着玩。我杯中的半杯红酒不知不觉已经见底了。

  “阿郎!”阿姨朝着阿郎使了个眼色,阿郎瞬间会意了,从身旁拿起那瓶深色的酒瓶。

  “不用了,阿郎!”这是我第一次叫他阿郎。

  阿郎僵持着半站的姿势,愣了一下,然后又坐了下去。

  “阿郎,你小子平时挺机灵的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叔叔笑话阿郎说道:“拿起来,给陈老师倒上!”

  阿郎又站起身来,我对叔叔说:

  “不能喝了。葡萄酒的味道自然是绝美的,丝绸般的圆润,怎奈自身体质欠佳,不宜贪杯。”

  “那可真是件憾事,不过也请最后一杯!到家中做客连杯囫囵酒都喝不全,让你父亲知道了,还不笑话我!”

  我父亲绝对不会,但叔叔的话确实有些说服力,我还是默许阿郎倒上了酒。在倒到半杯的时候,叔叔还在一直教唆,但阿郎停住了,念着“剩下半杯我替陈老师喝了。”之后,便又坐了回去。

  “也成,留个念想,等陈老师下次来,再给补上!”叔叔说。

  “小妍,平时可有什么爱好?”阿姨突然称呼我小妍,让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奥,也没什么,除了钢琴外,就是看些闲书和电影来打发时间。”我说。

  “哎,阿郎也好这些,凡一到周末,就喜欢带着小梨花往电影院去,有时我也跟着去,但一碰到外国片,我是听也听不懂,虽然有字幕吧,但还是跟咱这边不一样,看着看着准会哈欠连天地犯困。上次看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正巧也是跟钢琴有关,我啊,在里面睡着了都不知道啥时候结束的,还是小梨花最后拍拍我说,妈妈演完了,散场了,我才迷迷糊糊地起来。阿郎啊,咱上次看得那叫什么?我是啥也没记住。”

  “净闹笑话!”叔叔插了句嘴。

  “应该是《海上钢琴师》吧。”阿郎说道。

  “哎,那不是很早以前的片子吗?”我说。

  “没错,说是技术修复后在我们内地重映的,但最后的票房好像不是很理想。”

  “啊?没人去看吗——我竟然也错过了——多棒的电影啊,这是‘时光三部曲’里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部。”

  “是吗?我也钟爱这部,当时路过电影院门口,也是惊鸿一瞥,看见一张黑色海报,黑色的大海上悬挂一扇游轮独有的圆形窗户,窗外飘荡着一顶黑色的礼帽,定睛一看,写着大大的‘1900’,当时心中就有一股莫名地澎湃。第二天,小梨花一放学我就拉着她去看了这部电影,正巧干妈也跟来了。坐在大银幕下重温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虽不至于身临其境,但当情感被剥夺时,仿佛这个小小的电影院也漂泊在那片辽阔的大海上。最后票房……怎么说呢,不懂的人自然无法欣赏,懂的人自然不必多说。”

  “好你个阿郎,我可听出来了,你这是在含沙射影我啊。”阿姨说道。

  阿郎一时语塞,喝了口葡萄酒。

  “艺术这种东西,就是给我们这种无聊的人填塞一些美好,像阿姨已经幸福美满的人了,自然无需再为它开一扇门。”我说。

  “嘿呦,说到底,还是一介凡人呦。平凡人好啊,平凡点挺好的。”阿姨说道,前半句在笑,后半句也在笑。

  阿姨为奶奶盛了一碗莲藕汤,又说道:

  “阿郎,这快到中秋节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到我这儿来,咱去给小树——”

  “说什么呢!”叔叔打断她。

  “又没有外人。”

  “都在开心的劲头上呢,你非要在饭桌上提这茬?”

  “不提就不提嘛,你嚷个什么劲。”

  “陈老师,今天饭菜可合口味?”叔叔对我说。

  “阿姨的手艺绝对堪称一流,很久没吃到这般美味了。”我说。

  “那就好,以后常来,小梨花也盼着老师你来家里做客。阿郎呢,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我看你俩能说得上话,做个朋友,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准没问题。是吧?阿郎。”

  阿郎又喝了口酒,点了点头。

  我喝完了杯中的半杯葡萄酒,晚饭也跟着结束了,我们又围在客厅喝了一会儿茶。我看时间不早了,便委婉地说告辞,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是开车来的。

  “阿郎,你送送陈老师——陈老师,你车先放这儿吧,虽然没喝多少,但还是有备无患嘛。晚些日子你再来取,或者我让阿郎到时候给你开过去。你看如何?”叔叔说道。

  “陈老师,车先放这吧,没问题的,安全第一嘛!”阿姨也附声道。

  “听叔叔阿姨的便是。”我说。

  他们一家三口送我和阿郎出了红色大铁门后才折返回去,临走时还和我亲热了一番,连小梨花都跑过来拥抱了我一下。

  面前还有四五百米的小路才能走到大马路上。这条小路在夜晚显得更加荒凉,路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还有许多未被照亮的路面,倒像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一般。这才离开小梨花家两步路,夜的寂静便笼罩了上来,我在等阿郎开口,阿郎好像也在等我开口。

  “最近有一部昆丁的片子会上映,不知道有没有兴趣……”阿郎打破了沉默。

  “昆丁吗?他的电影我全都看过,可真是一个鬼才呦!”

  “他绝对是!一开始我还厌烦它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对白,想着难道我要看他们说两个小时的话?如果我现在还这么想,那我绝对是一个庸俗的人。之后我彻底为它着迷了,想着了魔法,还是最邪恶的魔法,也难怪,又有谁能拒绝这种魔力?”

  “话痨!”我笑出了声,“暴力美学……”

  “恋足癖!”

  “你说像他们这种才华横溢的人是不是都有些怪癖?”

  “诺兰不用手机、凡高吃油漆、米开朗基罗不洗澡!”

  “哈哈,你平时——你该不会也有什么独特的癖好吧?”

  “你这是在取笑我嘞,我绝对一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

  “哎,我可是看着了那把精美的吉他,想必小梨花也是认准了你这个艺术家哥哥。洁癖?”

  “没有的事,维持生计的营生罢了,你要喜欢,回头也送你一把。”

  “强迫症?”

  “哎哟,真没有。”

  “你刚才说的昆丁的那个,到时候还请务必知会我一声。”

  “求之不得,我想看这种片子定不能带上小梨花。”

  “对喔,她还小!”

  “小心!”在好路和坏路的交叉点,我没注意脚下,磕绊了一下,阿郎在身旁机敏地扶了我一把。

  “谢谢!说到这,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不知道……”

  “但说无妨。”

  “你不是小梨花的亲哥哥?”

  “奥,你说这个啊。我不是的,她的亲哥哥另有他人,只不过……这种事情本身没有必要刻意隐瞒,只不过大家都有个忌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生活中再提总显得不吉利。”

  “他!不好意思,怪我多嘴了。”

  “哪有的事,现在又不是过去,还迷信鬼魂这一说,主要也是怕提及时徒增伤心罢了,没事的,你不必太在意。”

  “那还是多有冒犯啦,我想晚饭时阿姨口中说的‘小树’,还有门口的那棵,定是他哥哥了吧!”

  “哇,留心了。那就是小树,他原名叫李树,小我一岁,生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现在也是。去世后家里人把骨灰撒在了门口的菜园子里,并种了一颗小梨树,图个念想。”

  “骨灰?虽然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讲究,但叔叔阿姨不像是会认同火化的人啊?”

  “那自然是,这里的人还是挺传统的,都要讲究入土为安的,但小树的情况不一样。”阿郎思量了一下。

  “小树在去世后做了遗体捐献,按照规定,只能火化。”阿郎的语言简单扼要。

  “遗体捐献?”这个名词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奥,就是死后将全部或部分器官进行捐献,听说还要用于医学研究。哎,鬼知道他什么时候签订了这种东西,当时,叔叔阿姨——题外话了!”

  “遗体捐献?你说遗体捐献!”我当然知道这个名词的含义。

  “啊,是啊。可能你不太了解,不过这种事也没必要去了解,谁还想着早早去死呢,你说是吧?”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能?我需要先冷静一下,组织下语言。”我有些慌乱。

  我们立在了黑暗之中,现在离满月还剩下一笔。

  按照阿郎口中说的年龄和门口小树的年龄来算,小梨花哥哥去世的时间大概只有两三年。

  “不好意思,为了我接下来的话,请允许我再冒昧一次,我想知道小树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你能记得吗?”

  阿郎微微抬起头,用手指掰着。

  “一、二、三。应该是三年前的9月5号,因为当时说我去机场接他的,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你问这个干吗?”

  “9月5号?9月5号!你不会记错吧!他从什么地方回来?你为什么要接他?”

  “正是没有接到他才记得这么清楚,你没事吧,要不我们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

  “你没接到他?他从什么地方回来?请你一定要回答我!”

  “BJ。”阿郎斩钉截铁地说“他没能从BJ回来。”

  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将头埋在了手掌里,三年前BJ的9月5号,不正是我手术的那一天!我又怎可能记错!

  阿郎也半蹲了下来,轻轻地触碰了我头发,小心地问:

  “你没关系吧?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难道你认识小树?”

  “不认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没想过会用这种方式知道。”黑暗中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阿郎什么话也没说,我理解他,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就陪着我蹲在地上,任凭被黑暗和寂静包围。

  隔了许久,我的双腿开始有些发麻,我抬起头,站起身来,阿郎也跟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

  我深呼了一口吸。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但在这之前,请你听我完我接下来的一番话。”

  “好。”轻微而短暂。

  “也就是你刚刚所说的时间,三年前的9月5号,我在BJ做了一场手术,心脏移植手术。那是在深夜,我的灵魂即将要被死神带走的时候,幸运女神怜悯了我,送来了一颗心脏,让我获得了重生。如果小树他——我不知道——那么我胸口的这颗心脏,有很大的可能就是他的!”

  阿郎听完后背过了身,凝视着黑暗。我在等他说点什么。

  “小树他确实死在晚上,死于一场车祸。”

  他突然转过了身,冷静地说:

  “我知道中间有个双盲的原则,不过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就很容易查证,因为他是一个刚刚退伍的军人。”

  军人?我胸口放着的是一个军人的心脏,它快速地跳动着,像初次登上战场时的紧张、激动、不安、恐惧。

  确实如阿郎所说,只要输入特定的关键词,就很容易在网上查到。第一条的标题就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退伍军人遭遇车祸身亡,家人含泪捐献器官助……

  他的名字,他的年龄,写的是那么清楚,只要我,天哪,只要我打开手机,只需要一分钟,便能知道一切。

  “你会告诉他们吗?”阿郎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坐了上去,在关门前我问他。

  “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阿郎说。

  “那我要告诉他们吗?”

  “这要问它了。”阿郎指了指我的胸口。

  “你要去哪?还要回去吗?”

  “不,我想我也需要冷静一下,消失一段时间来好好想一想。”

  “你要抛弃我,让我独自一个人面对吗?”

  “不,我就在附近,只要你打电话来,我保证。”

  “阿郎,你知道我之前——”

  “我知道,不用放在心上。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他关上了车门,留下一抹微笑。

  从小道出来,便变得灯火通明,丝毫察觉不到过路人们身上的疲倦,出租车慢悠悠地行驶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霓虹灯唤醒了埋藏在白昼里的骚动。路过体育场,嬉闹还未停止,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盖过了它周围一切的嘈杂,盖过了篮球碰撞铁皮的声音,盖过了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呼喊,盖过了夜晚对他们的呼唤,或许它本身就是嘈杂,如司机师傅摁下的喇叭声,如摩托骑士驶过后的轰鸣声,如夜走队伍的呐喊声,这全都被隔在了玻璃窗外,除了不安时心脏的跳动声,我摇下窗户,伸出手去,触碰到的是生活。

  我刚刚从拯救自己生命的恩人家里走出来,而我又刚刚才知道他们是我的恩人,我要叫司机师傅折返回去吗?小梨花是多么懂事可爱的孩子啊,可她却失去了一个哥哥,阿姨和叔叔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可他们却失去了一个儿子。在我得知小树之前,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拥有过悲痛的人,但现在,他们每个人的悲痛就像夏天夜晚的星辰,天空越黑暗,越是能看到星辰。如果他们知道是我——繁星啊——我不愿意这样去想,我不想失去这样善良的一家人,我的小梨花啊,难道我连成为你老师的资格都要失去了吗?

  那天会不会有第二颗心脏被留在了人间?或许我胸口放的并不是小树的,而是第二颗心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幸运女神为什么偏偏非要拖到最后一刻才降临,而死神为什么偏偏非要在同一时间多带走一人?这真的需要去深究吗?就算到最后确定不是小树的,我就可以放下感激和惋惜吗?假如和推测的一样,是小树的,又能改变什么?结局已经是这样了,他死了,我活了下来,中间是否有因果关系,真的有必要去探究吗?

  知道真相的阿郎又会做些什么?他说他要消失一段时间,是因为小树,还是因为我?他那天向我告白,我被无知和偏见蒙蔽了双眼,狠心地拒绝了他,像伊丽莎白一样。但就算他没有表现出那份冒失和无礼,就算他是一个优秀的哥哥,就算他是任何人我都会拒绝他,只是因为我的心脏,我甘愿保守我的秘密。可我偏偏打击了他,像辱骂一名罪犯一样。他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后悔道出了真相,这让我处于下风,他真的原谅我了吗?还是说他需要消失一段时间来考虑这件事?难道有一件不比这更重要的事需要考虑吗?我宁愿他立马转头去把真相告诉小梨花的父母,这样好像一切都可以扯平。我能要求他这样做吗?我希望他这样做。小梨花的妈妈会在晚上的时候梦见自己的儿子,而小梨花此时已经给门口的小树浇上水,叔叔正在背后抚摸小女儿的头发,奶奶偷偷地不知在念叨什么。

  “姑娘,到了!”

  “姑娘,是这吗?姑娘?”

  我从思虑中回过神了,司机师傅把车停在了公寓的门口。我往窗外看了一眼,确定已经到了。

  “是的,谢谢师傅!”

  我下来车,走进了公寓,在公寓大厅里有人向我打招呼:“回来了!”

  是那双眼睛的主人,而我与他也早已经和解,父亲从那儿之后没再给他开过额外的工资,他也没再对我进行过特殊的照顾。这样以后,我发现他是一个特别热心肠的小伙子,对待每位住户都热情无比,遇到任何情况都愿意积极地上前搭上一把手,并没有因为自己微薄的工资而表现出丝毫的懈怠,这里的人们常常为他伸出的双手表示感激,并亲切地称呼他为“小磊”。他在这里工作时间久了,慢慢地赢得了住户们的信任,我时常看到他被请到家里做些帮忙的差事,一到周末,他跑上跑下地来回地穿家门,好像所有的大门对他来说都是扇可以穿梭的任意门。住在我斜对门的王奶奶,最是喜欢劳烦他,芝麻点儿的小事都要麻烦小磊上来跑一趟,我在自己屋里就经常听见小磊敲王奶奶家门的声音,而王奶奶又好专挑饭点的时间,就是父亲正在厨房烹饪的时候。今天他穿了一套崭新的西服,可能还是平时的工作服,只是没有留意罢了,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但他脸上的精神劲依旧显而易见,尤其是在有住户路过的时候。我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刻薄,抢走了他餐桌上的一块面包,这块面包对我来说无关痛痒,对父亲来说更是无关痛痒,而对于小磊,无疑是生活对他的奖励。我希望小磊能够理解,因为这块面包藏着太多秘密。

  “辛苦了!”我微笑着回应他,同时也收获了一份微笑。

  刚打开家门,就听见留声机里播放着属于父亲年代的老歌,自有了这台机器后,父亲便买来了许多唱片,再也不用他的手机听歌了。无论是夏日的晨曦还是寒冬的夜晚,父亲都会为自己倒杯红酒,慵懒地躺在沙发上,高高地跷起二郎腿,将唱针放到唱片上,使劲地摇晃杯中的红酒。

  “妍妍,回来了!快过来听!”父亲从沙发上起来,忙活着从柜子里抽出一张唱片,并将留声机里的唱片换了下来。

  随着留声机的转动,从里面传出一种典雅的音乐,与刚才的音乐类型完全不同,音乐把月光带进了屋子里。

  “妍妍,你听!以后可别再说我不懂贝多芬了,这个叫——《月光奏鸣曲》的我这些日子可是天天在听,你还别说,我整个人的这个品位和气质一下子都提了上去。”父亲把腰杆挺得直直的。

  “您还是把音乐切回去吧,人老人家可不需要你去理解嘞。”我被父亲说话的模样给逗笑了。

  “怎能切回去呐?你爸爸我正朝着艺术路线走嘞,做女儿的怎么也得支持一下,不是吗?”

  “支持支持,全力支持!”

  “这才像话嘛!”

  我卸下了包,换上了拖鞋,什么都没做便躺在了沙发上,父亲泡了一壶玫瑰花茶,并带来了药片。

  “晚饭怎么样?”父亲问。

  “挺好的。”我回答得简短而敷衍。

  “哦。”

  父亲摇晃着脑袋,摇晃着杯中的红酒,摇晃着嘴角的笑纹。“她爱我,我也爱她。”可现实却不是这样的。父亲可能不知道,正在为他弹奏音乐的是一位失聪的人,是一个失恋的人。

  “爸,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心脏的原主人是谁,我要向他的家人坦白吗?”

  父亲被我突然的提问给愣了一下,停止了摇晃。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是知道什么了吗?”父亲试探地问。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的,你说我要揭开真相吗?”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皱缩了眉头。

  “我完全尊重你的想法。”父亲明显将下面的话隔开了。

  “但我建议是,最好不要,重拾悲伤是件痛苦的事情。”

  父亲一定能够从我简短的话中捕捉到些实情,他总做到,这也源于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巧言令色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既然他已经知晓一二,却没有刨根问底,只是举重若轻地轻描两句,像吹走一片鸿毛一样简单。晚上的时候,我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试图制造点声音来消除心脏的跳动声,可我越是掩饰,它发出的声响就越大,好像就快要撑破我的胸口。那个幻想的陌生人“她”,如今已变成一个确切的陌生人:小树,比起了解他,我更了解他的家人,尤其是他可爱的妹妹,对于小树和之前的“她”,不变的还是那份陌生感。如果他是一个熟悉的人,那么我将怀念他活着时的种种瞬间,他和阿郎打篮球时潇洒的模样,他牵起小梨花小手时宠爱的神情,他喝醉了叔叔的葡萄酒时红润的脸庞,但他死了,我活了下来,他死前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他的脸孔是孔子、是阿基米德、是法老王,那么我将会从书中看到他曾经的故事,纪念一个伟人的逝世,但他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生前过着平凡的生活。高贵的平凡呦,倘若你真的如此高贵,就让他的脸孔刻在历代皇帝上去,刻在神明当中去,刻在不朽的石碑上去,连同他的家人一起。父亲举足轻重的话,将天平推倒在了一边,保守秘密、遵循双盲原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我已经打破了这个原则,单方面的知晓,但我不是故意的,可以得到宽容吗?这不正也实现了我当时的愿望,那么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如果是在认识小梨花、认识叔叔阿姨、认识阿郎之前,那么我将绝不后悔!真的只是因为他们吗?我竟然又在反问自己。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这是句空洞的话,我难开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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