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班长(二)
每个班似乎都有像李树这样的男生存在,他们不论成绩好坏、样貌长相、身份地位,各色各类,也不特别在乎对方的这些校园生活里的硬性条件,他们所在乎的是对方是否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是否真正地愿意成为他的朋友,并在他有困难的时候,力所能及地帮上一个小忙。我称他们这些人为每个班的“外交官”。
而李树自然就是我们班上的外交官,没有人授予他这样的头衔,也没有正式的投票赋予他这样的权力,我们只是知道,如果有摩擦发生,我们就去找李树,如果谁受了欺负,我们就找到李树来主持公道。这好像已经不只是局限于外部,而延伸到了班级内部。他们不会劳烦班长,因为他们知道班长只在乎班级荣誉和班里公家的事情,他只会撂下一句话:“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他们在班长那里看不到希望,便会转头找到李树,希望成为李树的朋友。李树很乐意成为任何人的朋友,我看他对此乐此不疲,从早到晚都和班里班外的男生厮混在一起,他们中间的几个男生合伙把一个男生抬起来,做着不可言状的游戏,他们无论是在教室内外都在放肆地大笑,丝毫不关心那些正在认真学习的同学。上课的时候不知道哪句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便合伙对着某个男生起哄,引得全班的人一同嘲笑那个男生。他们男生之间的恶趣味,一直让我们女生感到不解,但他们对此却一直乐此不疲。
我们已经开始厌烦班长的侃侃而谈,厌烦班长得正义凛然,厌烦班长的不苟言笑,厌烦他把一切架在班级荣誉之上,厌烦他不折不扣地执行学校和老师的命令,厌烦他的不近人情,厌烦他将我的名字写到他的笔记本上,厌烦他在讲台上冤枉我的言辞。我瞎了眼,当时被他的外表所欺骗,把票投给了他。我们反抗、据理力争,我们迫切需要一位举着反抗旗号的头头,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是李树。但李树比任何人都要尊敬我们的班长,他毕恭毕敬,在班长面前从不摆出半吊子的模样,不嘻嘻哈哈,不带头捣乱。李树说,班长是他学习的榜样。
十二月份的冬天,凌晨不到6点,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冷得刺骨,这是一天中最煎熬的时刻,要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从美好的梦乡中醒过来,简直要比在一个解不开的方程式面前头疼好几天还要痛苦,但又不敢按下一直响个不停地闹钟,生怕它一停,又昏睡过去。在几轮反复挣扎后,我机械地弹起上半身,愤怒地按下让人烦躁的闹铃。冷得一哆嗦,倒让我提神了几分,我穿好衣服,洗漱完后,背上包,下了楼。我当时是走读生,住在学校附近,到校门口也只需要十分钟的脚程。
刚一出门,就惊喜地看到黑色的天空星星点点地飘落着白色的雪花,雪花飘落到眼前,才能在灯光下看清它的形状,我忘忽了寒冷,从上衣口袋里伸出手来,感受它的温度,凉冰冰的,轻柔柔的,一到手心便化成了水。我伸着手在雪地上站了片刻,沉醉在初雪带来的悸动,心情也变得轻松舒畅,困倦感随着挥之而去,直到我冷得将手缩回了口袋,才开始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洁白的雪给路面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银毯,我低着头刻意地走路,听它咯吱咯吱的声音,将走过的每一步都印上自己的脚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了李树,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腿上套着的还是学校黑色的松垮的校服裤子,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慢悠悠地无精打采地走在雪地上,好像身边的正发生的美好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是煞风景。
我踏着雪,轻盈地走到他的身后,宛如李树身边飘散的雪花,无情地被忽视。跟往常见到他时一样,我给了他一脚,厚重的棉裤让我抬不起腿来,只踢到了他的腿上。
“嗨,早上好!”李树知道是我。他从口袋里伸出左手打了声招呼,又缩了回去,并没有做拍打腿上灰尘的动作。
我回他“早上好!”后,好心地帮他补上了这个动作,我微微地俯下身,用手拍去了他腿上的灰尘,他站着没动,说了声“谢谢!”
“客气!”我开心地说,是因为初雪。我迈出步子开始走,李树也跟着我一起走。“没睡好?”我问李树。
李树打了一个哈欠说:“你睡饱了?”
“没有。”我说,“这又不是放假,你瞧,天都还没亮呢!”
李树又打了一个哈欠,困倦写满了他的脸庞。
“喂!你怎么回事!下雪了呀!”
李树抬头瞧了一眼漫天的雪花,内心竟掀不起一丝波澜,淡淡地回了一句:“嗯。”
“喂喂喂!下雪了呀!冬天的第一场雪啊!你怎么这个反应!”我说。
“下雪.在冬天不是很常见吗?”李树说。
我咂咂嘴说:“没情趣!呆瓜!”
李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抓了一把雪攥成了雪球,趁我不注意,砸到了我的衣服上。他还从来没对我如此大不敬过,我也从身旁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还他颜色。他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雪球正巧落在他的头顶上,炸开白色的花朵,他用手扒拉头发,让雪花再次从他黑色的头顶飘落,他憨憨地傻笑着,仿佛也感受到了我对初雪的快乐。
这份快乐是属于每个人的,一走进教室,就看到班里闹哄哄的,一改往常刚早读时的寂静与消沉。大家偷偷地望着窗外,随着天一点点变亮,而看清初雪时的全貌,宛如把童话世界搬进了校园,而我们还不得不去感悟古诗词里的悲凉。
早读一结束,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涌进童话王国,即便在开门的一瞬间,寒风也涌了进来,但这丝毫不会减弱我们对窗外世界的热情。我拉着与我做伴的女生也加入了其中,我们一边欣赏着温柔的雪景,一边分享着对童话的美好憧憬。一群男生早已冲进雪地里,打起了雪仗,并把雪球丢在路过的女生身上;一个男生跑得太快,一不小心滑倒在地上,落个四脚朝天,引得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的滑稽;几个女生捻起三两片雪花,轻柔地捧在手里,看它慢慢地化去;一个男生拉着一个女生去了角落,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几个女生围着一个男生,这个男生的容貌确实比较帅气;一个女生递给了另一个女生一张卡片,指着远方的一个男生;一个男生喊了一个女生的名字,吓得这个女生落荒而逃;一个女生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着某个男生的到来。
我又看见了李树,他和他的那群朋友们站在小路的一个道口里,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在这种美好的时刻依旧几十个人围在一起,而这个道口已经变成了他们的根据地,只要一到吃饭时间就都会聚到这里,其他人因为他们而不能去到那个地方然后选择绕道而行。我本来打算是和平常一样路过就好,但我瞥见他们其中有人在吞云吐雾,而李树还笑呵呵的样子,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我不该多管闲事,管陌生人的好坏是非,在意他将烟草的气味混入到洁净的空气中,但李树就不一样了,我有资格管他的闲事。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撒开我的伙伴,进到那个道口里,进到男生堆里,像只小猫似的挤开人缝,轻轻地拍了拍李树的后背,他回头惊讶地看着我,没张口说话,我拽着他黑色羽绒服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跟着我走,他什么都没问,反倒也像只小猫似的被我拉着他的衣角拽了出去,我没用大力气,他是自愿的。等我一路把他拉到伙伴的跟前时,我撒开了他的衣角,将自己的手臂挽到伙伴的手臂上,我先对李树说:“好了,再见!”然后再对伙伴说:“我们走吧!”我强拽着伙伴转身离开,根本不管她口中念叨着什么。
等走过一段距离后,我问伙伴:“李树他在干吗?”
伙伴回头瞧了一眼,对我说:“还在那儿站着!”
“站着在干吗?”我又问。
伙伴又回头瞧了一眼,说:“好像在笑。”
“又在傻乐!不管他!”我说。
小雪漫无目的地下了一整个上午,时而颗颗粒粒,时而聚集成堆,大部分人一改往日课间补觉的习惯,将目光通通转向了窗外,看雪花的飘飘洒洒,看建筑的银装素裹,我们幻想、憧憬,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慢一些。我转头看了一眼李树,他埋在课桌上酣然入梦,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望向窗外,一片一片一片,只有雪。
天公作美,在中午的时候,雪停了,一直到整个下午都没再下,我们撇下方程式和单词,清空了教室,将双脚踏进雪地里。几个女生花了三个课间才堆成的雪人,被一个疯跑的男生给撞倒了,而追这个男生的另外几个男生手里捧着大块的雪块要往他的后背里塞,女生们生气地也用雪球来攻击这个男生;几个男生合伙把一个男生抬起来,不管这个男生如何挣扎,他们义无反顾地将他扔进了雪堆里,当他从雪堆里爬出来时,狼狈地吃了一嘴雪,张牙舞爪地追击那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围在一起,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瞧瞧右边,指指点点地嘲笑男生们疯狂的游戏;一个男生坏心眼地将雪球扔到一旁一个观看的女生身上,引得这个女生一脸的不悦,也冲进了雪地里;一个女生把手印摁在一片还未被践踏过的雪地上,她喊来身边的一个男生把手印摁在她手印的旁边;一个男生在一棵树下站着,在几个女生从树下走过去的时候,用力地踹了树根一脚,将树枝上大片的雪花洒落到树下的女生身上;一个女生独自一人趴在栏杆上瞭望着楼下欢天喜地的场景,她时而欢笑时而感伤,在不远处也有一个孤身只影的男生趴在栏杆上,瞭望着她所看到一切。
李树从中午到整个下午我都没看他的身影,只有在上课钟声敲响后和几个男生慌忙地从教室后门跑进来,半个身子都沾着雪渍,老师也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容忍他们几秒钟的迟到。晚饭的时间,我特地留意了道口里的人群,在中间并没有看到李树的身影。晚自习的时间也是,一到下课就看见李树跑出教室直到钟声响后才又跑了回来。晚上这会儿,忽然变了天,北风呼啸而过,重重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风中夹杂着雨雪,宛如小石子打在脸上,没有再如上午那会儿的温柔。但好在到放学的时候,雨雪变小了,但风还是凛冽的。
我站在楼梯口顿了片刻,提前感受一下寒风的凛冽,才迈出步去,一到风中,才切实感受到它的强劲,吹得我招架不住而侧过身子用后背当着。
“风还挺大的!”李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我身后突然说了一句。
“啊,是啊!”我抬头瞧清了是李树才回答说。
李树先是走到我的左侧,然后又突然绕到我的右侧并往前稍微走了一些。这使从我右侧刮来的风小了一些,我这才把侧着的身子转正,和李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走在放学的雪地路上。
“你下课都去干吗了?”我问,我讨厌沉默。
“……玩雪。”李树迟疑地说。
“你不是不喜欢下雪天吗?”我说。
“不喜欢?没有喜欢不喜欢这一说,下雨下雪也好,都只是……怎么说呢,顺其自然。”李树说。
“咦,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我说。
“这就奇怪了?这不就是理智与情感,而我选择理智。”李树原来也会高谈阔论。
“那你意思我就是个没有理智的人喽!”我说。
李树从口袋里掏出手,摸了摸眼角说:“哎哟,我意思是说你是个情感丰富的人。”
“有多丰富?”我追问。
“……犹如这漫天的飞雪!”李树形容说。
“现在根本没有下雪好吧!”我抬头看看黑色的天空,和我们凌晨来时一样的漆黑,不同的是凌晨是柔和的,夜晚是呼啸的。我们走到了校门口,李树住的地方是往右边,而我住的地方是往左边,李树却没有拐向右边,而是跟我拐向了同一边。
“你不回去吗?”我看李树跟了上来,我问。
“……我送送你。”李树迟疑地说。
“这么好心?”我不介意李树再送我一程,和他说说话挺好的。
李树在我们左拐后,从我前面一点的位置走到了我后面一点的位置,依旧没有改变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队形,但因为寒风的呼啸声,我们只有靠近一点才能听清对方的说话声。
“没多远……顺路看看雪景。”李树说。
“刚才还说着理智的事呢!”我笑话他前后说话不着调。
“……”李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到我住的地方还要再过一个红绿灯,因为在路口等绿灯的人比较多,所以我们挤在一起也没有说话,直到人群穿过马路,在路口散去,我才又打破沉默。
“你晚上吃饭的时候又去了哪?”我问。
李树抬头想了一下,说:“去了食堂。”
“怎么突然想着跑去食堂?”我说。
“……换换口味。”他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接不上话来,他也不说点别的什么,任风声划过我的耳旁。
“你就不问问我早上的时候为什么把你从道里拉了出来?”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啊……为什么?”他说这话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在问我,而是在告诉我。
“算了,没事!呆瓜!”我扭头朝着李树说,李树听了憨憨地笑了笑。
我看已经到了我住的小区的大门外,就跟李树说:
“好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进去了,谢谢你好心送我!”我没等他说不客气再见一类的话语,便径直往前走去,背后的风立马大了起来。
我走了大概有五六步的样子,就听到李树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
“张瑜萱,你等一下!”他的语气很着急。
我停下脚步,用手遮挡住寒风,回头看他。我看到他在上下翻着自己口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没有找到,然后又拉开羽绒服,翻衣服里面的口袋,但好像还是没有找到,最后他敞着外套咒骂了一声。
“怎么了?”我隔着五六步的距离问他,他没给出反应。
“怎么了?”可能是寒风的呼啸声让他没有听清我说的话,我用更大的声音问他。
我见他用手摸了摸眼角,深吸了一口气,用近似于锋利的眼神看着我,他喊我的名字:“张瑜萱!”我点头,确保他知道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
亲爱的妍妍,我拒绝了他。我不喜欢他,这是我能告诉你的所有。
亲爱的妍妍,请原谅我中止了这个故事,因为它真的无关紧要,相信你也看到了,我很努力地回忆起李树和他的朋友们之间的事情,尽量避免讲到我和李树之间发生的事情,繁忙的工作让我的精神也有些恍惚,我已经记不清我写了什么,讲了什么,我也不会回头再去看它,而改变些什么。我相信我已经讲清楚他在上学时拥有的朋友,这是他在来年成为班长的关键。
亲爱的妍妍,当我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分班名单里时,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高兴。我咒骂你,一长大分开就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忘得一干二净,连你将会转到我们学校的这个好消息都瞒着我,我是绝对要埋怨你的无情无义,从你的口袋里拿走些什么作为赔偿,不过这都要放在我告诉你我们将会在一起的好消息之后。我打电话给你,你告诉我你已经去了京城,开启了一段新的旅程,你别提我有多伤心了,你只听到了我在电话里说了声“好吧!”却不知道我在挂掉电话后遗憾得都快要哭了出来,你绝对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朋友,上一秒我还在幻想我要牵着你的手去看小花园里唯一的一棵樱树,它在春天的时候会开出粉红的樱花;我会带你品尝小道里最美味的章鱼小丸子,每次路过我都会买上一份;我会带你看遍整个校园,为你介绍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为你讲述这一年中的点点滴滴。当然,我也会为你介绍认识李树,我们很幸运地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一个班有六七十个学生,按成绩单穿插着分配到二十几个班里,每个班能有五六个同班同学就已经算多的了,而我和李树又被分到了一个班里,所以我才说是幸运。
当然,也有不幸运的事情,不过,还要请你慢慢听我讲述这个新的开始。
学校给了我们一整个下午去找到自己新教室所在的位置,熟悉新同学、新老师,为自己制定新学期的新计划,并收敛放假时放纵的心,回归到校园的学习生活中去,这季比起上季,是该好好学习了。
我花了些功夫才找到新教室的位置,一到门口,就看到李树和三几个男生聊得热火朝天,而那几个男生我一个都不认识,在学校里连见都没见过。新学期,新气象,我照旧悄悄地溜到他的背后,在他哈哈大笑的时候,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我和李树在那之后依旧保持着这样的友谊,而那次初雪时的告白早已尘封,成为只有我们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扭过头来,先是奇怪,又是惊讶,再是欢喜,他憨笑着说:“你也是这个班?”
我倒有些生气:“你不看名单吗!”
“看了,没细瞧。”李树摸摸眼角说。
“一个班也就三四个以前的同班同学,你都不细瞧瞧有谁?”我说。
“啊,主要也是名单上熟悉的名字太多了,所以才没细看,等到了再聊也不迟——奥,这位是徐珂,这是余锦云,这是周宇。”李树向我介绍他身边的男生。
李树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我也睁大了眼睛看了他。
“这位是张瑜萱,我一年级的同窗!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学了,彼此间还请多多关照!”李树向他的朋友们介绍我说。
我一一跟他们打声招呼后对李树说:“想必你肯定也不知道我们班主任是谁吧!”
“是谁?”李树说。
“说了半天,这你还不知道!”旁边的一个男生说,我已经对不上号他叫什么了。
“老高啊!”另一个男生说。
“老高?”李树竟然不知道老高是谁。
“老高你不知道?年级主任高会民!”第一个男生说。
“整天站在老师队伍最前头的那个黑脸男人,你不知道?”第三个男生说。
“没什么印象,不过我们的班主任为什么是年级主任啊!”李树也就这点反应了。
“你还真是心大!这我,哪知道啊!”第三个男生说。
“命运多舛,寄希望于今年能平安顺利吧!”第二个男生说。
“我是听说了,在他们老师圈里,别说跟他搭班了,就是在他这个年级的管控下,都害怕他!”第一个男生说。
“你们不知道吗?老高以前是不带班的,今年,不知怎么了,带了一个班,还是我们班,你们说我们是不是倒了血霉!”第三个男生说。
“啊!”我们同时叫出了声。
“他教什么的啊?”我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教物理的!”第三个男生说。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认定他是个不会通情达理的人,真希望这一年能够平安。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只要老老实实的。”李树说。
“那你说话颤什么啊!”我笑话李树说。
“有吗?”李树憨笑了一声。
当我们聊得差不多后,准备要进教室时,我象征性拍了李树屁股一下,并严厉地对他说:“自己拍!”李树回了“哦”后,用手拍去了屁股上的灰尘。
李树早就找好了位置,一进教室就抛弃了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旁边坐得也都是他熟悉的男生,他们很快打成了一片。幸好我看到了自己认识的伙伴,正巧她身边又有空位,便立马跑去坐到了她的身边。
新同学陆陆续续地来到教室,找到空缺的位置坐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教室里便坐满了人。教室里人声鼎沸,七嘴八舌,时不时从四周传来“老高”这一关键词,看来大家对新班主任的兴致超过了其他一切。各种各样的有关他的传闻凭空而出,有人说他开除的老师比学生还多,有人说一看到他凶神恶煞的黑脸就浑身发颤,有人说这注定是煎熬的一年。
我们坐了有半个下午,对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已经开始慢慢消逝了兴致,但依旧没见到他的身影,有人就开始庆幸,是不是他不来了,决定临时调换班主任了!并自主地开始挑选自己心中认为合适的人选。有人还双手抱拳,向上天祈祷美梦成真。但这种幻想终被一句“他来了!”给打破了。
“他来了,他来了!嘘!”不知道是谁发出了这声警告。班里的喧闹声瞬间停了下来,宛如炸弹爆炸后的寂静,我们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从后门沿着教室窗户走到前门,他不苟言笑的黑脸充斥着威严和霸气,就像某些人说的一样,只要看上一眼,心头就像是被揪上了一块。
刚一转过前门的拐角,从他黑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朵黑色的花朵,灿如黝黑土地上饱满的麦田,他没登上讲台,半个身子还处在门外,他一开口说话就充满雄性的粗犷:
“不好意思,同学们!那边有些忙,来得晚了些。今后我就是各位的班主任了,想必大家都认识我,那我就不用多做自我介绍了。待会儿还有个会,晚些再来。”
听了他的话,悲喜交加,但忧愁总归大于欢喜。
老高依旧立在门口,继续说:“班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这会儿需要一个代理班长,谁——?”他往教室里尝试性地望了一眼:“谁毛遂自荐,先做这个代理班长?日后我们再选!”
班里鸦雀无声,生怕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做他的小跟班岂不是伴君如伴虎,掉入了狼坑虎穴,天天只剩下提心吊胆。
“那我就——你们有没有举荐的一位?”老高依旧没有往前走一步,心里想着的应该都是他的会议。
一秒,两秒。
“李树!”从教室的最后方传出一个声音,道出一个名字。
“李树!”随即又从教室的最左侧传出一个声音,道出一个名字。
“李树!”紧接着从教室的最前排传出一个声音,道出一个名字。
这些声音滑稽而又干脆,“李树!李树!”教室的四面八方都有男生在起哄这个名字,这些男生当然都是李树的朋友,他们呼喊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他有这个能力,而只是纯粹为了好玩。
“谁叫李树啊,来,站起来!”老高在门口听到了这个名字后说。
李树极不情愿地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眼角,狠狠地瞪了那些出卖他的朋友,尤其是他的同桌。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新生,渴望出人头地得到些什么,外交官已经满足了他。
“奥,那个——李树,你过来下!”老高说。
李树恭敬地小跑到老高身边,老高拉着他到门口外边,交代了大概有五六分钟之后,便走了。老高是真的走了,像他说的那样。
我们在教室里炸了锅,一边嘲笑这个倒霉的男生,一边打听这个男生又是何方神圣。那些出卖了他的朋友,笑得更是猖獗,互相使眼色都认为对方做了一件极正确的事情。
李树在老高走后摇着头慢慢地走进教室,在进门的时候,我看他停了一步,我想他是不愿意跨过这道门的。李树走到讲台下面,他没上讲台,想必讲台上的高度对他还是陌生的。他呆呆地立了有两分钟,好像是在给同学们嘲笑他的时间,他站在那儿又是摸眼角,又是无奈地笑,又是唉声叹气,显然面对这乱糟糟的一片手足无措。老高又给他安排了什么,让他皱缩眉头,咬牙切齿。老高也真是的,哪有一开始就逃避了班主任的所有责任,只给予李树一个形同虚设的代理班长的帽子就走了,他甚至都不帮李树在大家面前正式地宣布一声。
李树拍了拍手,没人理会他,他摸摸眼角,清了声嗓子,又更大劲地拍了拍手,声音洪亮地说:
“同学们,同学们,安静一下!”
他的语气像是在请求,大家暂时性地停止了议论,听他能说出什么苦话来。
“谢谢,谢谢!”李树在哈腰道谢,这一举动就够我们笑话他了。
“我们的班主任,高老师,拜托我,不!安排我,不!让我安排大家伙,对!安排大家,一呢,把新书领了,二呢,把咱教室整个打扫一遍……”李树说着话额头直冒汗,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无伦次的。
等他说完了话,大家又是闹哄哄地乱成一片,并没有要等他安排的意思。李树不得不再拍拍手把大家叫停,然后说:
“男生们,现在跟我去领书。女生,留下在教室打扫卫生!”李树挑兵点将似的把出卖他的那几个男生揪了出来,然后一道又把班里剩下所有的男生请了出去。他们男生浩浩荡荡地站在教室外面左挤右抗有一会儿,才被李树带着去了领书的地方。
等男生们走后,班里只剩下了我们清一色的女生,零零散散地坐在各自位置上。想必大家此时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绝对不会主动拿起扫帚,拿起拖把,去干些累人的差事,尤其是刚从懒散的假期回过神,又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下。果真,连站起来的人都没有。
大概十五分钟,正当我们还在享受难得的宁静时,李树独自一人喘着气跑了回来,他一进教室,就找到了我跟前,他在女生里也就只认识我了,如果他还是把我当一个女生来看的话。他让我起来帮忙打扫教室里的卫生,我瞪了他一眼,也就一眼,我感觉还好吧,应该不会是很凶的样子,他也就摆摆手,说算了算了。
李树在我这儿可是行不通的,我才不会因为跟他念些旧情,就流血流汗地为他干体力活,我怎么可能会听他来指使我干这干那的,他可是李树啊,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的脾气我还能不知道!好的要命,任我怎么嘲笑他,挖苦他,用暴力手段欺负他,他都不会生气,他也许有时会做做生气的样子,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但我从他的脸上感觉不到一点愤怒的情绪,继而继续捉弄他,直到他再次露出憨憨的傻笑才肯罢休,这好像是专属我一个人的快乐,有次。
言归正传,他跑去摆出求人的姿态,说着拜托麻烦的话语,他对着其他女生低三下四的模样让我产生了怜悯,他从脸上挤出的强颜欢笑让我,哦,不!我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感受了,这一点儿都不重要,请不要再让我为它进行描述了。你瞧,我回忆不起太多的事情,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更回忆不起细腻的情感,你要知道,这极其难以把握。总之,他终于说动我们这群女生站起了高贵的身躯。
他利落地把一排排板凳放到桌子上,因为赶得着急发出响亮的碰撞声,也只有他在做这个工作,他每放上去一排,中间几个称得上积极的女生才去打扫,他把一个教室放到差不多有一半儿时,抬头瞧了一眼时间,给我们说了两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又大概十五分钟的样子,他再次空着手独自一人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不为别的,就是把剩下没放上去的凳子放上去,等他放完了,他又跟我们说些请求拜托的话。我们再怎么无情,也不可能仍旧无动于衷,但并不是出于感动,只不过,按李树的话说,给了他一个面子。
他又一次急忙地跑了出去,在二十分钟后,他拎着两捆书,后面跟着班里的男生,回到了教室。李树也不知道要放到哪里,他绕着教室看了一圈,还没想好放置的地方,先是朝着我们微笑着表示感谢,还见我们把凳子也放了下去,又是点头又是鞠躬。他指了一个地方,示意男生们把书一排排码在那儿,然后招呼着他们又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拎着书回来。我不知道其他男生跑了几趟,但我看见李树来来回回就有五六趟,等全部书被搬了回来,堆在教室两侧的墙边,宛如两排延绵的山峦,高低不平。
李树是一个从来不会整理自己课桌的人,每次到他的位置上,都能看到他的课桌上,抽屉里,包括桌子下面堆得乱七八糟的,很难想象他每天是如何在垃圾堆里学习生活的。有时,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便挑他没在位置上的时候,坐在他那儿简单地收拾一下,但每次我都是收拾到一半儿,便生气了起来,生气他为何会弄得如此凌乱,随即便愤懑地停手离开了他的位置。他倒好,跑过来质问我把他的作业本放到哪儿去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将拳头毫不犹豫地挥到他的身上,准是他自己不知道放到哪去了!更生气的是,他恬不知耻地又顺走我的一支笔,他,算了!
李树竟然看不下去两面墙边的凌乱,上手努力地把两侧的书一捆捆地摆放得井然有序,只有他一个人在做,整整两面墙。
等他摆整齐了,心满意足地叉着腰欣赏自己劳动成果时,已经到了吃饭的点,大家陆陆续续地走出教室,我和伙伴也出了教室,去吃了阔别已久的章鱼小丸子。至于李树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我是没有看到。
我们吃完饭回到教室,无所事事地说了有半个小时的闲话,老高才再一次出现在教室的窗边,等他走到了前门口,大家像警犬嗅到了气味警觉地安静了下来。老高走进教室,登上讲台,朝着教室里扫视,锐利的眼神每扫到一片区域,都会让那片区域的人挺直了腰板,如果他的眼神落在了某一个人身上,这定会让这个人毛骨悚然。等他扫完了一圈后,眼神最终落在了李树身上,老高在讲台上说:
“李树,没记错是叫李树吧,来来来,上来!”
刷的一下,全班的眼神都聚焦在李树的身上,从他站起来到走到讲台桌前。
“书都领回来了?”老高居高临下地说。
“嗯,都在两边靠墙放着。”李树唯唯诺诺地回答。
“你怎么不发呀?”老高说这话时并不是带着批评的语气,而是在他的黑脸上绽放了一朵相对较小的黑色的花朵,轻如黑土地上长出的嫩芽。
“你安排下同学们,把书都发下去,看看少没少,要少了还需要往学校那边报,报晚了,人就走了,知道吗?”老高好像只是在对李树一个人说。
“好。”李树回答完就准备要去干活。
“回来,你先别急!我待会儿呢,还有会,你发完了书,还有几件事需要安排一下。来,你到讲台上来,我跟你说。”老高喊住了李树说道。
李树绕过讲台桌,登上讲台将耳朵俯在老高的跟前,老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讲台上对李树说了有三五分钟。说完朝着教室扫视了一圈,便走了。
他一从窗边消失,我们就重新开始无所顾忌地说话聊天,李树站在墙边,摸摸眼角,低头注视着错落有致的书堆,这可是他花了不少工夫才码出来的。他唉声叹气的样子就像我和佳慧当初擦掉黑板上的飞机、白鸽和笑脸时一样。
说是安排,我们也都听见了,但老高又不在,李树又算得上什么。他继续摆出求人的姿态,他这副模样我已经懒得再次形容了,光是今天下午到这会儿,他不知道求了多少人,又向多少人发出了求助。李树在以往不是这样的,即便在我面前,他也很少求人。有次,他和几个男生因为捣蛋,坏了纪律,被体罚搬着凳子到教室外面自习上课,整整一天他们上课了趴在窗边,自习了坐在地上将凳子作为课桌。中间有次课间,李树瞧见我路过,喊我让我帮他进教室拿他的什么课本,他可没用这会儿求人的语气,听起来像我理所应当地得帮他拿,再说,就他那课桌,想要找到这本书准还要帮他收拾一遍才能翻出来,我以前帮他找过,吃过这个亏,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当场就说了不,让他动动屁股,从地上起来,自己拿去。他说我懒得哟,这点儿小事都不乐意帮,我上去就是一脚。他又说我男人婆,母老虎,凶得很,我又给了他一脚,直到他求饶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嘴里说着算了算了,用不着你,然后自己才去了教室里。看现在,你瞧,他很轻易地就低下了头。
他花费了两节课的时间才把全部的书发完,并对上数字,确保每个人都领到了足够的本数。但教室又是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装书的牛皮纸和绳子,他不得不在教室四处把它们都捡起来,堆在一起,再统统清扫出教室,等忙活完这些,就又快过去了一节课。
他刚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跑出了教室。没过几分钟,抱着一沓表格回来,并将表格一一发到大家手里,在讲台上给我们讲了填法后,等我们填完了又一一收了回去,然后又说了一些老高让他转达的指示,总体就是些开学后的注意事项和明后两天的摸底考试。在整个过程中,他光为了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说话都费了好大的劲。
在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老高才缓缓地步入教室,登上讲台,以班主任的身份给我们讲了些话。老高没说多少,很快钟声便响了,他没占用我们的休息时间,随即便宣布了放学,并在最后喊了李树。老高跟李树单独说了几句,并塞给了他一件东西,便也离开了教室。
老高塞给李树的是教室门的钥匙,李树不得不立在门口等着所有人的离开。我路过门口的时候,冲他嘲笑了一番,对他说:
“恭喜啊!”
李树合上双眼,一番苦笑后,转身将头靠在墙上,右拳假意地捶击墙壁,发出长叹,然后又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对我说:
“明天!明天我就告诉老高,我干不了!”
开学的第一天,不,应该说是开学的前一天,我们都明白,一个被起哄而当上代理班长的男生是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当然,李树在第二天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跟老高坦白,主要的原因更多是不敢,大家都害怕老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便他在第一天表现出了和蔼,但这都是暴君残暴之前的仁慈,无需讲明,自然明白。
在这两天的摸底考试中,老高作为年级主任东奔西跑,忙活二十几个班的事务,在班里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走时就撂下一句:“我随时可能过来,让我逮着谁,你们是知道后果的!”但实际,他的随时,就是偶尔。虽然是考试,但只不过摸底考试,纯粹是为了等成绩出来排座位用的,所以也没那么严格,大家也不是很看重。这就苦了李树,可以说,李树在开学的前几天受尽了折磨,只见他来回地穿梭在办公室和教室之间,在教室里又是忙前忙后,单单维护纪律这一项,就够他头疼了,他得吼,一个劲的吼,我们才能安静下来。晚上放学我都能看到他疲惫地靠在门口的墙上,早自习的时间又都在补觉,一直睡到吃罢早饭,连道口里朋友都没去见。等我们吃完饭回来,他从桌子上起来还要安排人打扫卫生,安排预备时间的课前准备,而老高呢,几乎都是一贯地把李树叫过去交代一下就忙自己的事了,从来不打理班里事无巨细地工作,而其他班的班主任此时都正在教室中间指指点点,说个这说个那,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们当然乐意见到老高这样,而觉得不满的恐怕只有李树一人。
摸底考试的成绩在第三天的晚上便出来了,随即在老高的指示下,李树的带领下我们进行了排位。李树等我们收拾完东西后,把我们请出教室,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他站在前门口拿着成绩单按照次序喊我们的名字并进去挑选位置。我在成绩单上的排名在李树之上,要比他先进去挑位置,当他念到我的名字后,我拎着包路过门口时,给他使了一个眼色。我在第一排靠左一点的双人座的左边位置坐了下来,我特地选了这个位置,因为第一排和靠后的位置都不是大家的首选。隔了有二十几个名字后,李树装模作样地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拎起脚下的包进来,我看他的眼神明显早就心有所属,而且还没明白我刚在门口给他使眼色的意思,我没等他多走两步,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他摇摇头的意思是“不”。我用手指着他,恶狠狠地瞪着他,示意他赶紧过来,他这才改变方向走到我的跟前,我微笑着拍拍桌子示意他把书包放下,他摇摇头嘴里说:“算了,姐,我有位。”我哪里由得了他,我特意为他占的位置,不说他现在是我们的代理班长,就算他真是班长,他也必须把书包放下,老老实实地给我坐下。我收起微笑,再次摆出凶狠的眼神,我没多说什么,只给了他两秒的思考时间。李树还是那个李树,他乖乖地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然后才跑去门口继续喊名。
等排完了座位,教室里免不了变成乱哄哄的一片,李树在前面努力地让大家安静下来,但没有老高的支撑明显效果显微,吵闹声一阵又一阵,最后他垂头丧气地立在那儿,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别吵了,别吵了。”我想这会儿只有李树一个人希望老高在这里,他精疲力竭地坐回到我的身边,一坐下就拍着桌子说:
“等会儿!等会儿我就去告诉老高!”
“真下定决心了?”我说。
李树合上眼,再次感受一下教室里的嘈杂,鼓足了劲,将愤懑从他的鼻息里喷了出来。
“决定了!我这就去!”李树重振旗鼓站了起来,径直跑向了办公室,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说的“祝你好运!”
大概七八分钟的样子,他回来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一回来就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好像在努力地抗拒什么。他这副模样倒让我有些想笑,我尽可能地抑制自己不要笑得太大声:
“怎么了?不成吗?”
他歪着头,像机械僵硬地转动了方向,他苦笑着说:
“老高让我先在班里物色几个班委,给我当帮手。”
“啊!”他还是一个班的班主任吗?我心想。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当个什么官,我看李树如此落魄的样子,就使劲地摇头。他先是上台宣布了这件事,无人回应,继而又下台像推销员似的挨个地询问对方的意愿。
“你想不想当副班长?”
“你想当纪律委员吗?”
“你呢?”
“学习委员呢?你摸底成绩不是咱班第一吗?”
“你校队的!你不当体委?”
“你来替我当这个代理班长,成不成?”
“都是代理的,过两天我们再正式选举,要当吗?”
“你躲什么躲?我还没问你呢!”
“……”
他转了两三圈,前后问了个遍,最后算是搭成了一个五六人的班子,并对着成绩单强行让各科的第一名做了对应的课代表。
领导班子虽然是搭成了,但班里的大事小事都还是李树一个人在做,倒不是其他人的懒散,而是他们也只是代理,还是由代理选出来的代理,不具备威信可言。再者,老高下达的指示也只跟李树说,然后由李树安排下去,李树又不喜欢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便什么事情都亲自去做后,再叫其他班委跟着。总之,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是老高,他的繁忙让我们班受到了冷落,但这种冷落对我们大部分普通学生来说是一件好事。
李树他不指使别人就算了,却反过来探到我这儿麻烦起我,当他把一摞文件和一张名单放到我桌子上时,我就知道我的同情心让自己沦为了免费的劳动力。
“你使唤我上瘾了是吧!你难道就不能让你的副班长帮你对名单吗?”我忍不了了。副班长是一个高个女生。
“我跟她不熟嘛。再说,不都知道我是怎么当上这个班长的,净是他们起哄捣蛋给我抬上去的,等过了这两天,到正式选举时,我就不是了。”李树说,手里没停下处理他手头上的东西。
“怎么,真就不愿意当?我可记得去年你上去跟人竞选班长时的傻样。”我说。
“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年少无知,自不量力,想想就悔!”李树说。
“你还会后悔?”我说。
“何止,当时还不是你——算了,不提这茬。在这班当班长不像其他班,你也都瞧见了,老高这厮,什么事儿都不管,两手一摊,坐办公室喝茶。凡事只光跟我一说,也不在班里吆喝一下,我就一代理,谁都不听,脸都快笑僵了。单就说开学那天下午,就要了我的命!”李树诉苦说。
“人老高年级主任,忙着哩,再说,这不挺好的!”我取笑道。
“好个锤子!我要不是这代理,我也高兴!”李树愤懑地说。
“班长,这个表怎么填?”一个女生跑来第一排问李树。
“代理代理!”李树出于本能地说,随即脸上变换成了微笑,“奥,这个副班长知道,你去问一下她,填完了顺便把东西交给她就行了!”
“好,副班长是?”女生问。
“好问题——瞧见了吗?那个高个的女生,叫姚梦蕊。”李树指给女生看。
“好的,谢谢班长!”女生临走时说。
“代理代理!”李树说。
“变脸变得挺快的嘛!”我说。
“职业素养!”李树说。
“我觉得你当班长挺合适的,反正我觉得挺好的!”我说。
“是嘛!”李树露出一抹笑意,但也就瞬息之间,又变得吹胡子瞪眼,“那我也不当!老高这厮——我刚是不是骂过了——再骂一遍又何妨!老高这厮哪里是个班主任啊!资料资料不看,班班不管,你也都瞧见了,一天才来班里几次!愁死我了!”
“班长,这个表怎么填啊?有同学问我。”高个副班长跑来第一排问李树。
“代理代理!”李树又表演了神奇的变脸,“奥,这个啊,我跟你说……”
李树站了起来,绕到高个女生的身边,对着手里的表格耐心地给她讲解。
“晓得了吧,你等会儿顺便收一下,然后再给我,谢啦!”李树最后对高个女生说。
“你不是说她知道吗?”高个女生走后我说。
“我没跟她说,她怎么知道!”李树说。
“嘿,你这人!”
“班长,咱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在哪?”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跑来第一排问李树。
“代理代理!你稍等下,我给你找一下——姐,表!”李树跟他说完后,转过头对我说。
“什么表?”我问。
“就你手里的那张,上面有各科老师的信息。”李树说。
“哦,数学老师叫?”我看着表说。
“姓张,张丽粉。”李树说。
“三号教学楼二楼东侧数学组。”我对着表格上的字说。
“数学课代表吴明生,对吧?你等会儿去了,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咱班的投影仪坏了,我已经给学校报过了,可能在来修之前用不了,让老师注意下。”李树对男生说。
“好!”男生扭头刚要走,又转过身来,“在哪儿呀?我又给忘了。”
李树从我手中夺过表,把写着数学老师信息的一大块撕了下来,递给那个男生,说:“拿去!”
男生接过残破的一角,捏在了手心。
“你撕了干吗啊!”我对李树的行为感到不解,他给男生写一份不就行了。
“一张破表,省得麻烦。”李树倒洒脱。
“别人再问你怎么办?”我说。
“我还有呢,多的是,看!”李树从抽屉里翻出一沓表,我表示无语,任他挥霍吧。
“树,我跟你说个事儿!”来找李树的人一个接一个。
“怎么了,文桦?”李树说。
“这体委我能不能不当啊?难管得很,都没人听!”男生说。
“滚滚滚,当初就数你起哄得最凶,别跟我埋怨,没人跟你换!”李树说。
“我不行啊!你再瞧瞧,我看涛也行!”男生说。
“少跟我扯有的没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体委非你莫属!你别担心,到时候我给你撑腰!”李树说。
“唉,等到了正式选举的时候,可要把我换了!”男生说。
“咱都一样!”李树说。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从身后传来一阵喊声,随即便发出桌椅的碰撞声。
扭头一看,两个男生扭打在了一起,跟前的桌椅都翻倒在地上,周围的同学也都退后闪到了一边,李树见状飞快地冲向前去,体委也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费劲地把两人拉开,两边依旧对着空气挥舞拳头,说些辱骂的话,并且情绪激动地指责对方的不是。
左边是新上任的代理纪律委员,右边是开学时在门口和李树说话的其中一个男生,记得叫周宇。两边喋喋不休,急红了眼,体委和右边的男生也是朋友,挡在右边男生前,询问事情的缘由,道出来的自然是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左边的一听,自然也不依,更大声地反驳,两边的气势眼看越来越高,越拦越激动。
“谁先动得手?”李树挡在中间好似严厉地说,两边没有正面回答,不依不饶地说着对方的种种不是和自己的种种不满。
“我先不管别的,我就问你们两个,谁先动得手?”李树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音量,气势也变得更凶了,他这样我更是没见过。
短暂的沉默后,右边的男生坦诚地说:
“我。树,可是他——”
“你先闭嘴,跟我出来!”李树对着右边的男生吼道,他盛气凌人的姿态让右边的男生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出了教室。李树在出去时还不忘对其他当事人说:
“文桦,帮忙扶一下桌椅——文桦,你冷静一下,待会儿我再找你说。”
李树在门外跟那个男生交谈了有五六分钟,我们在里面也听不着,只在鑫磊扶桌椅的时候听左边男生讲了打架的缘由,主要是因为金辉作为纪律委员,对方不服从管理,态度恶劣还说话带刺,便都上了脾气,动了手。
等李树领着那个男生回到教室,走到金辉跟前时,李树招招手,示意那个男生说话,男生憋着劲说:“不好意思,刚才冲动了。”男生说完后,李树又领着金辉到了教室外面,同样交谈了有五六分钟。
李树领着鑫磊从前门进到教室时,鑫磊脸上的怨气也减弱了不少,李树登上讲台,鑫磊在讲台下候着,李树将手支在讲台桌上,对大家说:
“我跟大家通报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一场班委与咱同学之间的一场矛盾,一方不服从管理,一方管理时言语过激,都存在不妥的地方——来,鑫磊,你上来说一下。”
鑫磊登上讲台,李树退后一步,让开了位置,鑫磊手背在后面说:
“我先向大伙道个歉,确实是有用词过激的地方,情绪没控制好,还望多多包涵,在以后的工作中互相理解。”鑫磊说完扭头看了李树一眼。
李树上前拍拍鑫磊的肩头说:“讲得很好,可以了!”
鑫磊走下了讲台,李树继续说:
“鑫磊作为班委,已经向各位表示了态度,但!这并不代表各位就可以随心所欲不服从班委的管理,我希望各位记住,再往后,班里其他班委说就是我说的,就是老高说的,不存在不服从这一说法。倘若真有像今天鑫磊这种情况,你们来找我,我定还给你们一个公道。但你们要像周宇那般动起手来,那就性质变了,别怪我到时候不客气!周宇刚才也道过歉了,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念在初犯,又在刚开学,大家还处在磨合的过程,我就不再深究,望各位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李树说完后坐回到我的身边,依旧保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我没敢上去搭腔。
“瑜萱,我凶起来看着怎么样?”李树嘟囔道,表情没发生改变。
“什么?”他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李树放低些额头,靠近了些,重复了刚才的话,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李树慌忙按住我让我别搞出太大动静。
“瞧你美的,别人见你凶了会怕,我可是不会,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说。
“早晚有一天,我非把你治得——别别别,疼疼疼!”我的手已经掐到他的胳膊上了。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态度转变得这么快?”我问。
“也没什么。就是些将心比心,换位思考的话,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说听不进去的,而且这种事,难免会发生,小吵小闹都无伤大雅,时间过去了,自然会理解对方的,根本不需要太过担心。但一要动起手了,就等于失去了理智。若不加以阻拦,定会闹得不可开交。”李树说。
“你怎么不向着你朋友,两肋插刀!”我说。
“我可是一班之长啊!”李树满是自豪地说。
“现在又成班长了,刚才还说干不了的话嘞!”我说。
“你别跟我提老高,一提他我就来气,就说昨天开集会,其他班前头站着人班主任,就咱班,群龙无首,光剩我前后跑,老高远远地站在不知道哪个校长的身边。”李树喜怒无常,又发起火来。
“李树,来!”老高突然出现在教室的前门口,招招手喊李树过去。
“来嘞!”李树赶紧起来,小跑到老高的身边,俯着身子认真聆听老高的指示。
班委的选举被老高一拖再拖,而李树这个代理班长一当就是三个月,哦,对了,我似乎忘记介绍女主角的登场了。在开学的第二个星期的第一天上午,老高领着一个女生从后门进来,落坐在后排的空位上。女生的容貌极其漂亮,就连我都心生嫉妒,她刚一走进门,就引得大家频频扭头观望,尤其是男生们,更是议论纷纷,心怀鬼胎。我见李树没反应,一直盯着手里的东西在看,便探头过去说:
“新来了一位女生,特别漂亮,你不瞧瞧?”
“哦——老高来了吗?”他头也不抬地说。
“在后门呢。”我说。
“好!我去找他一下!”李树拿着手里的东西走到了老高的身边,没看那女生一眼,这让我对他有些欣慰。李树去年说,我没这方面的打算之后,确实履行了这句玩笑话,当然跟我表白这档事除外,我也算帮他守住了承诺。认识这么久以来,他几乎不近女色,我对他当然不算女色,我们是冤家,当漂亮女生路过他们时,李树就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还回头嫖上一眼,反而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我不知道有没有女生跟他表过白,但可以看到他的身边始终没有女生,除了我之外。
现在想起,是不是因为我离他太近了,而让他丧失了这方面的权利。
李树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先是说了一大堆班级事务性的话,在最后轻描淡写地介绍了这位女生:
“……这就是这个星期的全部安排,还有什么其他的我会另找时间再说。哦,对了,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名字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唐婉初——不用站起来,不用站起来,奥,那位就是我们的新同学,以后大家多多关照。好了,各位继续自习吧。”
李树真是没情趣,女生刚站起来一半儿,让人又坐了下去,没准儿人家提前还准备好了介绍词呢。
在开学的第三个月月底,李树终于被迫从一个起哄当上的代理班长变成我们的班长。说来也可笑,在李树从老高那儿被准许开始选举后,他欢天喜地地跑回教室,宛如一个孩子般在讲台上宣布这个消息,看他的样子好像要从什么中解脱似的。更可笑的是,选举的整个过程都是李树在主持,而且老高一次都没出现过。但千万不要误解,老高真就撒手什么都不管了,他只是将学生之间的事情全权交给李树,而剩下师生之间的事,他来做。按他年级主任的威严,出现个一次两次就足以振聋发聩,以儆效尤。
李树按照职位的高低在黑板上写下名称,他首先写下的是“班长”一职,他边写边说:“请各位积极踊跃竞选班长!”然后写“副班长”时,他同样边写边说:“请各位积极踊跃竞选班长!”大家以为他只是口误而已,在他写“纪律委员”时,也说了:“请各位积极踊跃竞选班长!”我们瞬间意会了,被他的幽默给逗笑了。李树写了十多个职位,包括课代表,每写下一个都重复了这句话,我们的笑声也没停止过。
等李树写完了所有职位,就轮到有意向的人上台发表演讲,按照写的顺序,首先应该是班长,李树像街边叫卖的贩子一样说:“有没有,有没有,班长一职,快快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班里又是哄堂大笑,自然也没人上去,李树自己也不讲,便直接跳到了副班长。上去的是高个女生,她在这三个月一直担任我们的代理副班长,她上去时,李树故意引导性地问她:“你定是要竞选班长的吧!”高个女生掩着嘴笑着说:“不是。”这之后每上去一个人,李树都要在这个人登上讲台前,问他同样的问题,而每个人都像逗小孩开心似的配合他,摇头笑着说:“不是。”
大家在这次竞选中的热情极其高涨,上到副班长下到课代表,每个职位都有至少两名候选人,他们也都准备了长篇大论,引用哲人的智慧,绝对不是单纯为了碰碰运气而上去的。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在他们之上的不是老高,而是李树。李树在这三个月表现出的亲和力和领导力,让他们心甘情愿跟随李树的脚步。李树从不指手画脚,高高在上,这和他的性格有关,他和谁都能成为朋友,在对方犯错时,总会给别人一个面子,他的好脾气也延续到了班长的工作当中,不当众抱怨也不随意发火,即便有时他会大发雷霆发出怒吼好让我们安静下来,但这种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任谁都会一样。李树展现了一个领导者拥有的眼光、担当、胸怀、公道,吧啦吧啦无聊的东西。对别人而言他已然成了班长,但对我,他还是李树。
“各位,各位!”李树用手拍拍黑板,指着最上面的空白区域,“行行好,上来一位,任谁都行!”他真的是在发自肺腑地在说这句话,而我们也是真心实意地发出了怜悯的笑声。
这样的氛围哪里像是在选举,但我们喜欢这种方式,喜欢没有老高在一旁监视下李树的方式。
“就你了!”从教室的最前排传出一个声音,道出了一个人的心声。
“就你了!”随即从教室的最左侧传出一个声音,道出了一个人的心声。
“就你了!”紧接着从教室的最后排传出一个声音,道出了一个人的心声。
“就你了!就你了!”从教室的四面八方都传出这样的声音,道出了我们的心声。
李树站在讲台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没处躲藏,只好转过身去,犹豫片刻,开始在黑板的最上方写他的名字,他写得极慢,简单的两个字让他写出了“biang”字的感觉,他写的时候不断地用手摸他的眼角,这是他的老动作,但在我看来,又有什么其他意思。
他写完名字后,做出了最后的长叹,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过身,走近讲台桌,他眼里的湿润没有被抹净,这三个月来的辛酸只有他最清楚,而此时此刻我们对他的认可也只有他最能体会。李树挺直了腰,将双手抱拳支在讲台桌上,他目光坚定地发表了班长的演讲,只有一句:
“我,李树,竞选的职位是班长,我将为二十一这个数字奉献一切!”
对了,我们班是二十一班,在这之后,我和李树之间好像拉远了距离,他的心目中只剩下了二十一这个数字,他乐此不疲,日夜守护,你说一个班的班长能有多能耐?那是因为你们的班主任不是老高。而李树也不再埋怨老高的繁忙,他无比敬重老高,当和老高在教室的后门口说小话时,宛如一对父子般的亲密。李树说老高是他敬重的人,教会他许多做人、做领导者的道理,给予他全部的信任和权力,当我笑话他像老高的儿子时,他也引以为傲地呵呵笑,我倒看不出老高身上哪一点好了。李树身为男生,但眼泪可不少,当我们班获得歌咏比赛第二名时,当我们班被评为优秀班级时,当他作为班级代表上台领锦旗时,我总看到他溜到没人的角落偷偷地摸他的眼角,别人会以为是他的老动作,但我一眼就能识破他绝对是在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