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宅院里。
年家若就住在宅院中,这是庐陵第二好的宅院。
享受时间,就是消磨时间,也是浪费时间。
可年家若不管这些。
烈酒。
他似没有要杀的人。
快马嘶鸣,黄土飞扬,转眼间一匹黄马已至。
马背上滚落下来一人,身穿黄布短衫,腰间一柄弯刀,口中喊道:“尘世不留毫。”
年家若并不抬头,只淡淡地看着那人。
人要吃饭,因而要挣钱。
商人挣钱,是靠买卖。
农民挣钱,靠的是卖粮食。
但他们都需要劳动。
有的人无需劳动,便能挣钱吃饭。
孔屠仁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要在友世楼待好,能活一年,便能挣一年的钱。
江湖上各方的人,都会给他献上财宝。
今天送礼的是四个汉子。
为首的一人青衣飘飘,手中一口镶金边的大木箱子。
身后三人,则抬了兵器架子,每柄兵刃的把手处,都用铁环连在木架子上。
真正强大的人,用不到兵刃。
他们也不相信兵刃。
用剑有三个境界。
剑配鞘;杀人的只有剑,不是剑鞘;杀人的是人,不是剑。
孔屠仁到了哪一层?
至少他现在不用剑。
因为他是个刀客,冷漠却温柔的刀客。
他的手下却和他完全不同,每一个都看似热情,实则杀心极重。
三十六门人就是典型。
他们笑着,问过那四个汉子的姓名。
为首的门人是孙绽,擅使一把纯黑色的弩。
他微笑着,接过汉子手里的箱子,还有兵器架。
他只需要一只手。
笑声未止。
他笑道:“你们是做什么的?找谁?”
为首的道:“晴岚四杰。我们要亲手把这兵器架子和金银财宝,送与孔先生。”
晴岚四杰,分别是:潇湘醉、浓烟寺、江天雪、洞庭情。
为首那人,正是绰号“潇湘醉”的人。
孙绽冷笑道:“你们只有四个人,一路上奔波已久,想必累了。”
又一个门人站过来,笑道:“我们人多力气大,自然方便抬进去,你们只外面等着,听孔老大的话就是。”
潇湘醉道:“兄台且慢,那口箱子里有一件事物,必须亲手交给孔先生。”
孙绽更起疑心。
他本就怀疑这晴岚四杰,眼下还要亲手给人东西,恐怕有诈。
他拦下,道:“你说说看,那箱子里有什么?”
潇湘醉道:“这不能说的,如果说了,这些兵器就不灵了。”
孙绽思索片刻,道:“我许你亲手给他,但在此之前,要先封住你的穴道,绑上你的手臂。”
潇湘醉笑道:“我已自封穴道,至于绑些什么,由你们定夺。”
孙绽冷冷道:“那就拴上锁链。”
话音刚落,两个门人应声而去,手中明晃晃两根铁链,都缠在潇湘醉的小臂上。
又走出来六个门人,给其馀三人绑上铁链,让他们用手提住箱子和兵器架,往里面去。
晴岚四杰。
他们并非四杰,而是四个废物。
因为这一次送礼,送的不是礼。
他们的礼物已送到大厅之前,有人专门带了过去。
这一口箱子和兵器架子,全被一个赤膊大汉抱起来。
这汉子身材高大,看起来却无比瘦弱,只一件短衣,脸上笼了副獠牙面具。
他走到大厅正中,红背座椅的前面,停下。
座上有人?
有人。
一个看着就让人发寒的人。
那人的脸上泛着银光,眼里却是深邃的黑。
黑比任何颜色都纯。
可惜这个人的眼神并不纯净。
哪怕是纯净的黑,纯净的恶,也要比不纯之物好得多。
赤膊大汉拜道:“孔大人,这是晴岚四杰的礼物。”
那座上人正是孔屠仁。
孔屠仁冷笑道:“他们送的是什么?”
赤膊汉道:“一口箱子,一具兵器架子。”
孔屠仁道:“哦?那箱子里有什么?架子上挂着什么?”
赤膊汉想也没想,抢道:“箱中有一口宝刀,架子上又是十几口刀。”
他来的时候就已经看清楚了。
孔屠仁道:“哦!”
孔屠仁很少会长篇大论,他只喜欢简单地回答别人。
赤膊汉并未退下,仍弯腰。
孔屠仁道:“你知道这口箱子里,还有什么?”
赤膊汉道:“不知道。”
孔屠仁目光忽闪动,正盯住了赤膊汉子,道:“你先打开了它。”
赤膊汉道:“是!”
他说完话后,已伸手去开箱子。
可他的手掌,却停了下来。
就停在离箱子三尺的地方。
孔屠仁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打开?”
赤膊汉叹了口气,微笑道:“您怕死,我莫非不怕?”
孔屠仁笑道:“你早这样说,我便不找你了。”
赤膊汉苦笑道:“可—您若不找我,又该找谁?”
孔屠仁冷冷道:“我能找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
赤膊汉道:“原来如此。”
他说罢,便不再说话了,只看着厅内的其他人。
厅极大,是友世楼最大的地方。
但厅内的所有人,竟都低头,眼神垂落。
他们仿佛清楚,这口箱子里会有一条毒蛇。
取人性命的毒蛇。
孔屠仁等了很久,却不见一人开口,叹了一声,道:“我的手下,竟都是贪生怕死之人。”
赤膊汉道:“不如还是我来。”
孔屠仁道:“你?”
赤膊汉道:“我。”
孔屠仁淡淡地道:“想来你已猜到这箱子里有什么。”
赤膊汉道:“我想里面一定有人。”
孔屠仁道:“的确有人。”
赤膊汉道:“一个人。”
孔屠仁摇头道:“他虽是一个人,可要论武功,能抵过两个人。”
赤膊汉道:“您有把握吗?”
他们一天当中,的确要面对许多杀手。
他们是杀手大家,却也被杀手所恼。
孔屠仁缓缓道:“没有。”
箱子已经开了。
这口箱子很大,要想容纳一个人并非难事。
这似乎是所有人的意愿,就是让孔屠仁去面对这口箱子。
孔屠仁也已然反应过来。
他瞥了一眼赤膊汉,想拔刀时却松手。
赤膊汉的脸上飞过一瞬间的怪笑,只像是计谋得逞的笑容。
谁的计谋?
谁在笑?
人在成功的一刻,一定会按耐不住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最容易失败。
刀亮刃,却不够迅速。
孔屠仁拔刀了。
他拔刀时,整个人已经停在了空中。
箱中的人,已然腾空而起,正击中孔屠仁的心脏。
待到尘土落定,众人才看清楚,孔屠仁的心脏上插着一枚飞环,挂满倒钩的飞环。
孔屠仁一声不吭,已然躺倒在地上,身体居然早就冰冷。
箱中人,原来正是年家若。
他手中的飞环,竟是兵器架子上的铁环。
胜负已定。
决定胜负的那一瞬,劲风仍猛烈,人犹未落。
不是年家若的速度太快,而是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另一个人,另一柄剑。
又一柄剑。
这柄剑是年家若从未想到的。
孔屠仁根本没死。
他是孔雀,孔雀怎可能很快就死?
赤膊汉才是孔屠仁。
他刀已在手,点中年家若的后心。
他轻叱一声,阳光登时消逝,厅内忽已多出十几柄鬼头刀,每一柄刀上都挂着九枚铁环,刀把上刻着骷髅头。
十几个完全一样的汉子,十几柄完全相同的刀。
他们没有动。
年家若也不可能动。
他一旦动了,就会死在乱刀之下。
浪子也有回头的时候,何况年家若也有牵挂。
他绝非浪子。
但他的一举一动,也已超脱浪子。
年家若重咳三声,落在地上,冷冷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赤膊汉的身子只一抖,一件彩色霓裳已然在他身上,脸上的碳色,也消失不见。
他微笑道:“我知道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
年家若瞳孔一震,只觉不妙。
孔屠仁又道:“你不如好好想想,为什么没有一招置我于死地。”
年家若道:“因为那座上的人,本就不是你!”
孔屠仁笑道:“那现在这个人呢?”他就指着自己。
年家若怒道:“这个人就是你!”
孔屠仁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年家若愤然道:“我的飞环,杀人只需一招!”
有多少人为了杀人不择手段,又有多少人想练成这飞环的功夫。
可他们之所以练不成,原因只有一个。
没有年家若的决然。
他杀人只要一招,倘若一招未果,便不会有第二招。
孔屠仁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他用手帕擦拭了手指,又轻轻咳了一声。
大厅东侧,立刻有二人飞出,一人持细长剪刀,另一人持一张黑色方巾。
那剪刀剪落孔屠仁的指甲,再用舌头舔舐不平整的地方。
他的舌头被人剪过,只有很尖的部位,专门用来舔。
另一人则以黑布接下指甲,再生吞下去。
孔屠仁则只轻咳一声,二人便退下。
他们退下的时候,每一步都踩在来时的位置,退一步便擦上一步的脚印。
孔屠仁最后咳了一声,那十二名刀客便缓缓走来,围住年家若。
年家若忽站起来,捡起飞环。
这是他第二次用环。
他杀人只用一招,也只能用一招。
但这一招是对一个人而言的。
飞环出手。
铁光一闪。
光闪过,可人头未落。
年家若忽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的是别人,他也必须笑别人。
至少他现在不能笑自己。
一个人若笑起自己,他恐怕不能长久地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