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的脚,竟是木头做的。
伏奎又道:“他会是凶手吗?”
沈竹侯道:“想来不会的。展木棠的身上,伤口并不多,只有一道剑痕,正是西门过所做的。”
伏奎道:“他身上还有什么?”
沈竹侯道:“他的脸皮,手心和脚心,胸口的皮肤,都被人割了下来。”
伏奎问道:“这些你都没有查过?”
沈竹侯道:“没有,但这些绝非一人所为。”
伏奎道:“想来正是如此。”
他又道:“不过—你已抓住一人,这足够啦。”
沈竹侯道:“我现在带他过来。”
伏奎道:“不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沈竹侯问道:“等什么?”
伏奎却把眼神闪开,问道:“你听说过落夭剑法吗?”
沈竹侯道:“没有。”
伏奎道:“独别剑呢?”
沈竹侯道:“也没有。”
伏奎道:“红白剑呢?”
沈竹侯摇头。
伏奎连问七种剑法,沈竹侯便连答七次“没有”。
伏奎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剑谱,都在哪里吗?”
沈竹侯道:“在你这里?”
伏奎道:“不错。”
沈竹侯道:“可我要等什么?”
伏奎道:“等我死。我死之后,你便是华山派的掌门,这些剑法,你迟早要学的。”
沈竹侯惊道:“华山派掌门?”
伏奎道:“我就是。”
沈竹侯道:“那西门过呢?”
伏奎笑道:“他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沈竹侯道:“我什么时候能等到你死?”
伏奎道:“我已问过赵通明,他只说杀我的人,会是一个剑客,而且使的是一柄快剑。”
沈竹侯道:“会是西门过吗?”
伏奎道:“不清楚。”
沈竹侯道:“会是你自己吗?”
伏奎笑道:“也许。”
沈竹侯道:“你死之前,先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
伏奎道:“可我还没死。”
沈竹侯道:“你之前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现在再找到你?”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西门过做的所有事,其实都是你做的?”
伏奎脸色大变,问道:“你说什么?”
沈竹侯道:“你一定听见了。”
伏奎道:“你说得对。”
沈竹侯道:“你说哪个对?”
伏奎冷笑道:“你一定知道我说哪个是对的。”
沈竹侯道:“你对西门过很好吗?”
伏奎道:“我对他很好,但最近不是。”
沈竹侯道:“你教给了他形影剑法?”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所以你就是那个抢剑谱的人?”
伏奎道:“就是我。”
沈竹侯道:“你和展木棠一起去的?”
伏奎道:“不错。”
沈竹侯道:“你没能拿到剑谱?”
伏奎道:“我若拿到了,就不可能想着杀展木棠。”
沈竹侯笑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伏奎大笑道:“可你没能想到这一点。”
沈竹侯道:“我想到了。”
伏奎一惊,道:“你还想到了什么?”
沈竹侯道:“我还想到,你让我来,也是为了杀西门过。”
伏奎道:“你知道这么多,却不怕他吗?”
沈竹侯道:“我当然怕,但我还是来了。”
伏奎道:“就为杀我?”
沈竹侯道:“我和他一样,都想杀你!”
伏奎道:“你知道我的武功吗?”
沈竹侯道:“我不需要知道。”
长剑闪动,指着喉咙。
谁的剑?
西门过的剑!
谁的喉咙?
竟是沈竹侯的喉咙。
黑暗中挺出来一柄剑,匹练般袭来。
玉色长剑抵住他的喉结,下一刻就能刺破。
西门过冷冷地道:“沈竹侯,我终究还是别情岛的人。”
沈竹侯不敢说话,更不敢动。
西门过又道:“只要我杀了你,他就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伏奎见状,脸色竟无变化,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我?”
西门过道:“因为我想等到你死,这个地方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伏奎笑道:“看来你也清楚,你的武功远在我之下。”
西门过冷笑道:“不错。”
他还在笑。
笑的时候,伏奎已然站起身了。
他的个子很高,比西门过还高出一头。
但他的破绽也很明显。
西门过不出剑,就是因为破绽太明显,仿佛只要一拔剑,伏奎就会死在他面前。
伏奎问道:“你为什么既不杀他,也不杀我?”
西门过道:“我不杀他,是因为你还在;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有把握。”
伏奎冷笑道:“你可以试试,现在就杀了我。”
西门过道:“好。”
话音未落,长剑已至。
但伏奎的剑更快。
他用的是江湖上失传的剑法,远比西门过的剑法高明。
松木剑斜搭在西门过的脖子上。
西门过脸色大变,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快的剑。
可他很快就不再惊慌了。
死人是不会害怕的。
伏奎想也没想,长剑划破西门过的大血管,一时间血光冲身,地道里只剩下猩红色。
沈竹侯怔住了。
这种剑法,任凭谁都想象不到。
但他同样也很害怕,因为伏奎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伏奎笑道:“他现在死了。”
沈竹侯道:“嗯。”
伏奎道:“你呢?”
沈竹侯道:“很快就和他一样吗?”
伏奎问道:“你很想这样吗?”
沈竹侯笑道:“我当然不想。”
伏奎道:“我也不想。”
他又道:“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很快也会的。”
沈竹侯道:“我呢?”
伏奎道:“至于你,也许很久很久之后,但终也是要去的。”
沈竹侯笑道:“所以你不准备杀我?”
伏奎道:“我本就不想再动手了。”
沈竹侯道:“你好像知道很多。”
伏奎道:“我就是知道的多,才躲进这里,再不见人。”
沈竹侯道:“可你还没去过很多地方,喝过很多酒,看过女人。”
伏奎道:“我每天都能去,随时都能喝,怎样都能看。”
沈竹侯道:“那为什么要装作死人,只躺在棺材里?”
伏奎道:“自从你知道我是凶手后,就该意识到了。”
沈竹侯沉吟道:“你其实早就想死了。”
伏奎笑道:“走的地方多了终会遗忘,酒喝多了一定会吐,女人多了就都会背叛。”
他抬头,坐回棺材,又道:“人来到江湖,活得太久,自然会清楚很多道理。”
沈竹侯道:“可我今年才二十六岁。”
伏奎道:“有一件事能代替年龄。”
沈竹侯道:“哪一件?”
伏奎微笑,不答。
他指着棺材,教沈竹侯推动。
棺材仍牢固,刺耳声不绝。
棺材下的地板已凹陷下去,里面赫然竟是七本剑谱。
这七本剑谱,都是绝世剑谱。
武功愈高,见过的愈多,人便与老时一样了。
凉风习习,枯瘦的老人只是站在洞口,感受风。
这是他最后一次吹风。
衣袂翻飞,人的手已经枯瘦成了骨头。
人望着天边。
伏奎叹道:“你很想和我一样。”
沈竹侯道:“我不想。”
伏奎问道:“你不想?”
沈竹侯道:“人的活法不一样。”
伏奎道:“但你只要来了,结果一定和我一样。”
沈竹侯道:“你曾经是做什么的?”
伏奎道:“一个有名的探事。”
沈竹侯道:“你也遇到了你这样的人?”
伏奎道:“没有,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沈竹侯道:“你如果能死,是不是很早很早就死了?”
伏奎笑道:“那你便见不到我了。”
沈竹侯道:“你就是为了见我?”
伏奎道:“我只想见一个人,也许是你。如果没有你,或许就是西门过了。”
他又道:“只要是人,都会贪图武功的;可一个人越强,就越容易走极端。”
沈竹侯道:“极端的善,还有恶。”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所以你找我。”
伏奎道:“正是。”
沈竹侯道:“可你想过一件事吗?”
他对着伏奎,微笑道:“如果我根本不学那些武功。”
伏奎道:“这不可能。”
沈竹侯道:“我既知道你的下场,又怎可能重蹈覆辙。”
伏奎道:“我现在还活着。”
沈竹侯道:“你活着就可以杀我。”
伏奎道:“不错。”
沈竹侯笑道:“可你一定不想杀我,因为你找不到替代的人。”
伏奎道:“也没错。”
沈竹侯叹了口气,躺在密林之中,抬头看天。
他们还在看天。
这里除了天,就是树。
二人已经看过树了。
沈竹侯道:“我只搞不懂一件事。”
伏奎道:“你说。”
沈竹侯道:“你究竟想害人,还是帮人。”
伏奎微笑道:“害人的时候总要求人,我现在并不求你。只是这次帮人时候,结果却是坏的。”
害人的时候,就是求人的时候。
杀人时也是求人时,求着对方动手。
沈竹侯道:“我现在知道了。”
伏奎道:“嗯。”
沈竹侯道:“你现在要去哪?”
伏奎道:“天边,或者这里。”
沈竹侯道:“咱们就在天边。”
无论什么人—杀人的凶手、残暴的统治者、多情浪子、无情书生,他们都在天边。
春风,但是冷风。
冷风阵阵,人坐在棺中,长发翻飞,衣袂舞向天空。
长发已全然掉落,散向远处。
他的人已凋落,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