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林浓烟。
林子里本身就有迷雾,比外面要冷许多。
猩红色的天空,下起猩红的雨。
下的不是血,只是平常的雨。
春雨是润物的,血是润人的。
沈竹侯舐了舐嘴唇,拍了拍自己的剑鞘。
鞘中无剑。
剑在他的手上,剑就是他的手。
西门过道:“你把我引到林深处,就是为了再也逃不出去?”
沈竹侯笑道:“当然不是。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抓你。”
西门过叹道:“你只不过答应了伏奎的话,就真的来抓我吗?”
沈竹侯道:“当然。”
西门过道:“你知道展木棠是什么样的人?”
沈竹侯道:“我知道。”
西门过道:“你清楚那本剑谱有多重要吗?”
沈竹侯道:“我清楚得很。”
西门过道:“那你就不该来的。”
沈竹侯问道:“为什么?”
西门过道:“展木棠其人,阴险狡诈,手法又残暴至极,这样的人,死了反而更好。”
沈竹侯微笑道:“那些杀他的人,难道就不能是阴险残暴之人吗?”
西门过道:“也许不是。”
沈竹侯道:“你难道不是?”
西门过叹了口气,缓缓道:“那天到底如何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伏奎的为人。他既已学会了形影剑法,便没必要再抢剑谱。”
沈竹侯道:“那种剑法,只要仔细看过的人,都清楚其原理。”
西门过道:“正是这样。”
沈竹侯道:“所以你怀疑,是展木棠先害了伏奎?”
西门过道:“不错。”
沈竹侯道:“你多久没见到伏奎了?”
西门过道:“大约五年。”
沈竹侯道:“五年足够练剑了。”
西门过道:“他传我剑法之后,便很少露面,想来是把形影剑法练到极致了。”
沈竹侯道:“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西门过笑道:“你把我引来,你自己应知道的。”
沈竹侯承认,他的确知道。
伏奎就住在林深处,或许在地下,总之逃不过这片林。
沈竹侯道:“我要见他。”
西门过道:“你见到他,又能怎样?”
沈竹侯淡淡道:“我要幹两件事。第一是要那柄竹剑,第二就是用这柄剑杀他。”
西门过略惊,问道:“为什么杀他?”
沈竹侯不答,反道:“你什么时候当上华山派掌门?”
西门过道:“很久之前,我也记不清了。”
沈竹侯道:“那时候你就认识伏奎?”
西门过点头。
沈竹侯道:“这几年间,你一直是他的傀儡?”
西门过道:“他一开始便答应过我,只要他一死,全部功名富贵,还有七本剑谱,都会给我。”
沈竹侯道:“代价就是...”
西门过道:“正是。”
沈竹侯道:“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找我吗?”
西门过道:“我大概清楚了...”
沈竹侯道:“不是大概,他就是为了这个。”
西门过怔了怔,略有紧张。
沈竹侯道:“他刻意来西塘找我,为的是让我取代你,我再取代他!”
西门过道:“他何必这样?”
沈竹侯道:“就因为你是他的傀儡!”
西门过不解道:“什么意思?”
沈竹侯道:“伏奎教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这就是不明智的地方。”
西门过苦笑道:“可我答应过他,只能这样。”
沈竹侯叹道:“你的确没错。”
西门过道:“就连杀展木棠一事,也是他教我做的。”
沈竹侯淡淡道:“所以他不诚。”
西门过道:“所以该死?”
沈竹侯道:“至少你可以杀他了。”
西门过站住,把温玉剑插在地上。
他的武功何等厉害。
他的剑法又何等高明。
他活着一辈子,又何等不值。
他愣了很久。
天上有乌鸦,这是即将死人的象征。
乌鸦把林子遮满,伴着猩红的雨水挡住人视野。
雨水很温和,并不冰冷。
他们第一次相见,也下着雨,但是冷雨。
西门过终于又开口,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对的?”
沈竹侯道:“你终于想到这一点了。”
西门过眼里发光,问道:“难道你说的都是错的?”
沈竹侯笑道:“这还需要一个人来证明。”
西门过道:“谁?”
沈竹侯道:“我如果告诉你,你一定会不择手段把他杀了的。”
西门过承认。
如果一个人不想承认,那就可以毁灭所有证据,让这件事成为一个谜。
他道:“谁?”
沈竹侯淡淡道:“你。”
西门过似乎早已猜到了,他现在知道的事情很多。
沈竹侯道:“如果和我所说一样,伏奎早该告诉过你,无论对谁,都不能滥杀,这个道理。”
他又道:“你是别情岛的人,原是无情至极,却又不得已听伏奎的话。”接道:“你两次不杀我,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西门过冷笑道:“不错,的确这样。”
沈竹侯道:“你一定还知道,他教给你形影剑法时,让你和吕松行一起练剑。”
他道:“不过你清楚了形影剑法的道理后,就不再管吕松行了。”
西门过冷冷道:“不错,两个人用剑,哪有一个人自在?”
沈竹侯道:“你为什么要找月何年?”
西门过道:“我不对人用剑便心里难受。”
沈竹侯低声道:“你现在清楚,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西门过道:“我清楚了。”
沈竹侯道:“你要杀他吗?”
西门过点头。
沈竹侯道:“他在哪?”
西门过却道:“你难道也想杀他?”
沈竹侯道:“我可以杀他。”
西门过道:“为什么?一旦我死,你便是继承的人。”
沈竹侯笑道:“我不想让无辜的人死,更不想为了一个不诚之人活着。”
西门过沉下脸道:“你很聪明。”
沈竹侯摇头,道:“我只是知道的事情更多。”
西门过道:“可也有你不知道的。”
沈竹侯道:“哦?”
西门过道:“伏奎见我时已八十来岁,最近又听说发了疯,想来活不了几天。”
沈竹侯道:“你是说,我如果杀了你,很快就能拿到那些?”
西门过道:“正是。”
沈竹侯笑道:“为那种人,多活一天就多痛苦一天。”
西门过道:“你这样想吗...”
雷鸣。
雷能惊动一切生命,包括西门过。
没有人能掌握雷电的能力,甚至连自然的一根毫毛都及不上。
一声霹雳,随后是无数声。
沈竹侯在密道里,但凡有雷声响起,便会不停地吵动。
西门过也在地道。
林中心的那棵树下,两个人走在无尽的地道中。
地道的一端是洞口,另一端是一口檀木棺材。
西门过道:“这里就是了。”
沈竹侯道:“只有这些?”
西门过道:“只有这些。”
檀木棺材中躺着一具尸体。
这个死人已经很老了,苍凉的长发,发色已然深棕。
头发是最软的,却是最后一个腐烂的。
他的身子很清瘦,皮肤中藏着无数褶子。
他是伏奎。
这毫无疑问。
但伏奎死了吗?
他没死,只是在享受死。
那人忽坐起来,再跳将出去。
西门过挡在沈竹侯前面,问道:“伏先生,您醒了?”
伏奎睁眼,他的眼神如野狼般残暴,时而又泉水般柔和透亮。
任何人都捉摸不透,他究竟是怎样一人。
沈竹侯尽量不暴露出去。
伏奎道:“你来做什么?”洪水,如果形容一个人的声音用上“洪水”一词,想来是极为可怕的。
西门过道:“我来告诉您一件事。”
伏奎不耐烦道:“说。”
西门过道:“有一人想找您。”
伏奎暴怒道:“说!”
西门过道:“沈竹侯。”
伏奎脸上忽冷静下来,道:“你出去,让他进来。”
西门过隐去身影,已然站在很远的黑暗中。
沈竹侯站出来。
伏奎甚至没有思考他为什么在这里。
沈竹侯道:“展木棠的死,就是西门过所为。”
伏奎道:“哦?”
沈竹侯道:“现在,那柄竹剑该给我了。”
伏奎冷冷道:“你还忘了一件事,你没杀了他。”
沈竹侯道:“我当然没杀他,因为他现在已经被我捉住了。”
伏奎道:“你要把他怎样?”
沈竹侯道:“关押进狱。”
伏奎道:“你把他交给我。”
他说罢,递出一柄竹剑。
崭新的竹剑。
这柄剑也是东瀛传来的,用的却是四川上好的青竹,混入了生铁和烂银。
这柄剑比之前更坚硬,更迅捷。
这柄剑现在是沈竹侯的。
沈竹侯笑道:“伏奎,你终于给展木棠报仇了。”
伏奎道:“仇没报完。”
沈竹侯道:“没报完?”
伏奎道:“你难道不觉得,西门过很奇怪吗?”
沈竹侯道:“他哪里奇怪?”
伏奎道:“他是怎样混入宴席,再杀了展木棠的?”
沈竹侯道:“他从山林堂后面的山崖爬上来,再翻过窗子,暗杀的展木棠。”
伏奎道:“难道山林堂的人,没有一个守在山底下?”
沈竹侯道:“有一个,关浪人就是在那里的。”
伏奎道:“他为什么不抓住西门过?”
沈竹侯道:“这一点很重要吗?”
伏奎怒道:“当然重要!竹侯,我之所以找你,不就是为这一点?”
沈竹侯面色依旧,道:“关浪人虽是山林堂的头号杀手,可他早有反心。展木棠死后,他竟为四血剑客当帮手,趁机害我性命。”
伏奎大笑道:“早这样讲,我便不会说什么的。”
他脸色忽变,沉声道:“那四血剑客又是谁?”
沈竹侯淡然道:“四血剑客就是四血剑客,既没姓也没名,师承血罗裙。”
伏奎道:“他是曾经的江湖豪杰,现在却只做这些事了。”
沈竹侯道:“您莫非知道?”
伏奎道:“我只知道一些。”
沈竹侯道:“我也只清楚一些。”
伏奎道:“他的年龄很大,可从未显老,想来是内功精湛。”
沈竹侯道:“您见过他?”
伏奎笑道:“我不仅见过他,还被他砍掉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