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
一座朱红高楼。
从最底层一直数到最高层,总共有十二层楼。
除了第七层楼之外,其馀的楼层全是空的。
第七楼里坐着一个当世有名的剑客—展不依,他是展不平的亲哥哥。
展不依身穿一袭红袍,手里提着一柄赤色的长剑,脚下的薄底快靴上插着一支朱红的羽毛。
这个人平生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
他正在等人,而且心情已如红火一般激动。
另一人身穿黑色大褂,里面则暗藏一件白短衫,短衫里面还有一件锁子甲。
这个人的裤子也是黑布编成,脚下的也是一双黑靴。
可如果细看,他的故意把裤子多补了一截,盖住脚踝的地方,不让人看见他的白袜。
这人还戴着一顶玄青色帽子,里面的头发却已然花白。
如果看见他的容貌装束,你还不认识他,那就太可惜了。
这人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盗贼—齐黑白。
暴露在外面的衣服,齐黑白永远也只穿黑色的。而在黑衣之内,他的全身又如同雪一般白。
这就是齐黑白,绰号点山大盗。
别人的指法如果能练到刀法的地步,那他的内力一定极深了。
可是齐黑白的武功却是将刀法化为指法,无论打穴还是解穴,都像指法一样灵巧。这更考验齐黑白对内力的控制。
他最得意的武功也就是他的“点山刀法”,当年他的拔刀速度可以和温城雪相媲美。
他现在老了,眼神除了空洞之外,再无别的事物。他常常一坐就坐到凌晨,别人连他的死活都不清楚。
他也不觉得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了。
一个小偷,在江湖上信誉再好,也不可能流芳千古。
展不依没有去展木棠的生日宴,他需要一直都守在这里。
现在江湖上的人,全都知道了那二百多个铁匠的死法。那么一定就会有人来杀展木棠,而且这些人,大多都是江湖上的正义之士。
展不依忽然道:“齐先生,你听见了吗?”
齐黑白淡淡地道:“哦。”
展不依道:“是关东来的。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爹。”
齐黑白道:“不仅仅是关东的人,还有海南来的。”
展不依问道:“海南?”
齐黑白道:“还有一个四川来的。”
展不依道:“先生怎么知道?”
齐黑白还在盯着地板。可他已经给出了答复:“你听。”
齐黑白的内功精湛,而且收放自如,想要听见不远处的声音,简直易如反掌。
展不依只能看着远方街上飞驰的马匹,数着他们的人头。
展不依问道:“这些人,咱们能有把握吗?”
齐黑白摇头道:“没有。”
展不依的眼睛盯在了齐黑白的脸上,仿佛在问他,眼下这种情形,到底该怎么办。
齐黑白见他迟迟不问,也不抬头,只是合上了眼睛。
齐黑白道:“现在呢?”
展不依道:“他们是有头领的。”
齐黑白道:“带头的是谁?”
展不依道:“一个戴斗笠的人。”
齐黑白道:“温城雪。”
展不依道:“好像是他了。”
他们话里提不起一丝惊讶,反而极为平静。
突然,一支木刺飞来,正中齐黑白盯着的那块木板。
这支木刺显然是对手扔过来的,他们环顾四周建筑,并不见任何可疑的人。
而那些人仍然在很远处的街上行走着。
齐黑白拔出木刺,仔细盯了半天。
展不依叹道:“看来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齐黑白道:“不仅发现了,而且还要杀了我们。”
齐黑白抬头,望展不依。
他们的作用就是缓住这些人,让展木棠的生日宴能够开完。
这是展木棠亲口告诉他们的,作为山林堂的人,如果能为堂主奉献生命,就算是他们的光荣。
从开封城通向山林堂总部,最快的一条路肯定是这里。展不依所守的路一旦失利,那么报仇的人便要直逼展木棠了。
齐黑白突然道:“温城雪走在最前面吗?”
展不依道:“最后。”
齐黑白道:“他手里拿着那柄剑吗?”
展不依道:“拿着。”
齐黑白道:“怎么拖住他们?”
展不依叹道:“没办法。”
齐黑白道:“那就只杀温城雪!”
展不依道:“可是...”
齐黑白道:“决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二人从窗子翻下去,然后站在一片空地上。
那些人刚好也来了。
最后面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他就是齐黑白要杀的人。
温城雪问道:“两位认识展木棠吗?”
他的声音冰冷,而且让人胆寒。
展不依笑道:“认识。”
温城雪道:“他是你们什么人?”
展不依道:“他是我爹。”
齐黑白道:“他是我恩人。”
温城雪道:“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齐黑白道:“他的生日。”
温城雪道:“那为什么不去?”
齐黑白道:“等人。我们不能让想杀他的人去见他。”
温城雪笑道:“我不想杀他。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去送礼的。”
展不依问道:“你的礼物呢?”
温城雪道:“一柄剑!”
展不依道:“他们的呢?”
温城雪下令道:“拿出来。”
他们各自拿出来。这里的人,大多奉上的是当地特产。温城雪送的本来就是一柄剑了,这些人也就没有必要再送。
齐黑白并没有看这些东西的欲望。
展不依倒是看了几眼:海南剑派来的人,则是送好几袋子椰子糖;关东来的人则带了几包人参和鹿茸;再有四川来的,送上的则都是些好酒好肉。
展不依和齐黑白对视一眼。
齐黑白明白展不依的意思,那些人带来的礼物的确不像假的,但展不依依然不敢放他们进去。
因为他们想起来,那支木刺。
展不依道:“眼下宴席已开始了,你们先把礼物放在这里,别的时候我再拿回去。”
温城雪道:“不行,不行。这礼物放在这里,你们若是偷吃怎么办?”
齐黑白道:“我们也跟着去。”
温城雪道:“有人会偷。”
展不依道:“放回楼里,楼底有人守着。”
温城雪道:“我的剑必须今天。”
齐黑白道:“好。可是要答应我们一件事。”
温城雪道:“说。”
齐黑白道:“先搜身!”
温城雪不说话,他今天连刀都没有带。
而且这一行人里,也没有一个人是带了杀人家伙的。
展不依和齐黑白的确有些吃惊,这些人竟然是来送礼物的。而且这些人身上,除了温城雪的那一柄剑之外,没有任何兵器和暗器!
这是他们两个人想不到的。海南剑派的人都用剑;四川大多是青城派和剑阁的人,也用剑;关东门派虽杂,但是大多也是刀剑枪,少有拳掌的高手。
这些人现在却都没有兵刃,相当于根本没有杀人的机会了。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温城雪,这个用刀的疯子会把剑看得和刀一样,除了形状不同,就连拔剑的姿势也毫无区别。
温城雪道:“现在呢?”
齐黑白道:“你留下。”
温城雪道:“好,我留下。但剑不行。”
展不依道:“我帮你交给他!”
温城雪道:“你会拔剑吗?”
展不依道:“我会!”
温城雪道:“你去,我留下。”
说罢,温城雪交给齐黑白一个匣子。
他压了压斗笠边沿,竟然站在原地,当真不动了。
展不依和齐黑白互换眼神,他们的确对温城雪产生了怀疑。他们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温城雪。
温城雪从来不会多说没用的话,而且每句话都会极其精简。
他们听到的也的确如此。
展不依道:“齐先生,咱们现在就走。”
齐黑白点了点头,道:“必须现在走,不然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人来?”
展不依道:“他呢?”
齐黑白道:“不用管。”
展不依道:“为什么?他能在半步之内杀死任何人。”
齐黑白道:“他却不能空手杀人,而且是杀另一个高手。”
两人随即带着数十人离开,往山林堂。
展木棠并没有等谁,因为他已经在喝酒吃肉了。
这是他六十大寿的日子。
人到五十,可以说是武功的顶峰时期;一旦老过六十岁,那么这个人的功力必然衰减,而且这是任何训练也补救不回来的。
江湖上的很多老人,也都是六十岁时金盆洗手,再不参与世事的。他们没有年青人的精力,也没有闯荡南北的决心了。
展木棠是个手段极多,城府极深的人。他今天明面上说生日宴,其实人人都知道他要从此退隐江湖;但他又暗中修建山庄,想要把天下和他一样的老人招进,骗取名门绝学。
这次办宴席,正是请来了各地的名人,让他们把山庄的消息带回去。
展木棠又喝下一杯酒。
他脸上已有醉意,怅然道:“我这前半辈子只有两个遗憾。”
祢勿惜问道:“什么遗憾?我们这几位老朋友,若能帮到,必定帮你。”
他时刻不想离开他的剑,于是展木棠允许了他。
展木棠悠悠地道:“第一个遗憾,是没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脸上醉色已显,众人知道,这个平日里永远不放松的人,今天真的放松下来了。
祢勿惜问道:“哪条后路?”
展木棠道:“我的两个儿子,理应是老大继承这堂主的位置,可是他并不如老二。”
祢勿惜道:“那就不要老大,只留老二作...”他也没说出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说“堂主”二字。
此刻其馀人已经不敢说话了。祢勿惜只不过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一人,他能和展木棠谈论。
但—祢勿惜也有些茫然了,他只以为是展木棠喝醉了酒,谁知道会问出这个问题,倘若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回来,想必这宴席当场便散。
只听得有人道:“父亲,堂外有人。”
一个身穿红袍的少年进来。
所有人都惊住了。
展木棠一怔,烛光晃动之下,酒醒三分。
他道:“什么人?”
展不依道:“有海南、四川、关东的人,全是来祝寿的。”
展木棠道:“我问的是你。”
展不依愕然道:“我?”
展木棠道:“是你。”
展不依道:“我是展不依!您的儿子!”
展木棠道:“你为什么在这?”
展不依道:“因为怕他们是刺客。”
展木棠喝道:“你以为我对付不了!”
展不依不答,低头。
这几句话的功夫并不长,但是门外的人已经全进到了堂内,每个人各助一句,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