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刀是从麦子田里钻出来的,正如同一条毒蛇突然立起来。
在此之前,谁也没想过出现这一把刀。
就连刀的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可是已经站起来了,而且就正对着任青和他胯下的黄马。
下一刻,任青大笑起来。
这两柄刀,一柄雪白,另一柄漆黑,但是他们都是杀人的刀。
任青喜欢杀人的刀。
这人是一个驼背的汉子,而且驼子的脸上明显要比任青苍白。
骆三峰并不是比任青更加失意,而是被一个赌徒活生生砍了十九掌。
那十九掌分别打在了骆三峰十九处要穴上,每一掌都是最致命的,都能让这个驼子再也动弹不了。
不过这个赌徒却故意要留下来骆三峰的命,他清楚,只有把一个人打到奄奄一息,才是对他说教的真正机会。
人的头脑是会记住疼痛的,也会记住每一个人的话。
任何人都不想再受伤,因此骆三峰也就必须做出赌徒说的事。
赌徒告诉他三件事:第一件是还清银子,骆三峰欠了总共三千多两;第二件事是不许说见过自己,除非骆三峰再见到赌徒;第三件事是再练刀法,直到能有杀了赌徒的把握。
骆三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再见赌徒的时候,但是他知道赌徒不再来找他的麻烦,就算自己不还这笔债。
赌徒根本没有下死手,他的招数虽然是杀招,但没掌都不把内力运全,只使出了四成内力。
江湖往往会感激这类人,因为活着才最重要!
而让别人活着的同时,又能让他不再犯错,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惜这类人太少。
骆三峰虽然受了重伤,但拚尽最后一点内力,仍然是可以拔刀的。
他突然高高跃起,仿佛一群野狼在月下腾空。
紧接着连攻三刀,第一刀杀向任青的脸,第二刀则对准马脸,第三刀便要砍马脚。
至少那时的骆三峰是不认识任青的。
但是他在任青的身上闻到了寻死的气息。
的确没有向骆三峰寻死,但是任青也已然满足了,死在一个陌生人手里。
可是任青并不想承认:骆三峰的刀上没有力气,他可不想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于是任青脸色忽然低沉下去,转手抽刀。
骆三峰的刀未到,任青的便已然突刺般袭过来。
两柄刀都很快,但都不致命。
他们谁也没有杀对方的理由。
钢刀同时点在了二人的头上,不带有一丝力气。
骆三峰道:“你是找死?”
任青点头道:“正是。”
骆三峰道:“那你为什么要拔刀?”
任青笑道:“因为我不想死在你的刀下。”
骆三峰道:“既然想死,谁的刀不都一样?一抹脖子,流血五步,惨死哪里不都是死?”
任青忽然怔住了。
骆三峰又道:“你既然想死在神刀之下,那就说明你不想死。”
的确如此。任青必须承认。如果从一开始他就能打遍剑派,那自然不需要寻死。
任青沉思片刻,突然大喜道:“多谢兄台!在下姓任,叫任青!”
骆三峰方才拚死打出三刀,本就是冒险之举,眼下十九处要穴发痛,血管里隐约能看见黑色的血。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于是躺倒在麦田里。
从不笑站起身来。他已经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忍不住夸赞骆三峰。
但是他也听见了任青的叫喊。任青眼看骆三峰要死,气血涌上,飞身下马,蹲在麦田里。
从不笑知道他们的位置了。
从不笑问道:“他怎么了?”
任青忙道:“快死了。”
从不笑道:“你让他说。”
任青急道:“他说不出。”
从不笑道:“身上有伤口吗?”
任青叹了口气,道:“没有,想来是中了毒。”
从不笑道:“你把他上半身要穴全打一遍。”
任青照做。他现在已经不想死了,但让他不想死的人就在他面前快死去,何等悲哀。
当任青打完上身的要穴时,还是没有听见骆三峰的声音。
众人都以为骆三峰死了。
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个受伤的人死在地里。
任青忽然发疯一般,又把他下身所有要穴通通打了一遍。总共三十六处穴道,眼下全打了一遍。
从不笑道:“想来是经脉破裂,你如果全部打死,那么真气更加运行不通。”
任青解开下身的要穴。
从不笑又道:“你把他膻中和中庭两穴解开,再解开他紫宫穴。”
话到指到,立刻解开三处穴道。
骆三峰依然没醒过来,至少脸色从未缓和。
从不笑道:“你试试打他印堂穴。”
任青道:“好。”
任青弹出食指,打在骆三峰的印堂穴上,那正是方才二人交手之时,刀尖所指的地方。
骆三峰脸色缓和过来,至少不再惨白如雪了。
从不笑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他从来都不笑,因为他觉得笑别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善事;他也不笑自己,因为一个从小便瞎了的孤儿,没有笑的理由。
骆三峰忽然动了动,略微能看见眼睛里的火。任青便继续给了输了些内力。
良久良久,骆三峰才醒了过来,能够说出话了。
任青见他已醒,便要出手解穴。
从不笑开口道:“别去碰他。”
任青一惊,他再看向这个说话竟然不需要看见人的男人,这人他从来没见过,但是却觉得亲密万分。
任青道:“我知道了。”
他又问道:“阁下是霍滔的徒弟吗?”
从不笑道:“正是。”
任青猜对了,眼前这个救了骆三峰的人,就是一个瞎子,而且是瞎子里的高手:因为他听得见任青的一举一动。
骆三峰太息道:“霍滔的弟子...难道是从不笑?”
从不笑道:“为何不是带道人?”
没人知道带道人究竟叫什么,也没人清楚他究竟是“带路人”还是一个姓带的道人。
自然也不需要知道,因为带道人就是带道人。
骆三峰惨笑道:“因为他不会在麦田里闲游。”
从不笑问道:“我就一定会吗?”
其馀二人大笑。
任青又问:“看阁下的后背,想来是骆三峰?”
骆三峰点头。
骆三峰正色道:“任青,你方才...想要寻死吗?”
任青承认,苦笑道:“我刀法不精,被逐出师门,的确想过要死。”
骆三峰忽然微笑。可惜从不笑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笑容不仅仅是来笑话别人的,更是温暖别人的。
骆三峰道:“你看见我这一身伤了吗?”
任青点头,即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他已经看见了一个脆弱的人,这足够说明了。
骆三峰道:“你们也救了我。”
从不笑道:“可就我一人,也很难走出这麦田。”
就此时,青州四煞之末,王凝风才刚刚站到他们一起。
王凝风和现在几乎毫无区别,只不过年轻了些。
在他身边的,还有两个老人,一男一女。
他们推着轮椅车,脸上尽是衰老,以及多年以来的荒废。
王凝风道:“诸位,诸位。你们知道许东楼在什么地方?”
任青问道:“你找他?”
王凝风道:“不错。”
任青又道:“你找他求死?”
王凝风道:“正是。”
他和任青是很像的人,但决不能说他们是一样的。
任青道:“我曾经也是找他的。”
王凝风道:“他没有杀了你?”
任青道:“我根本找不到他。”
王凝风道:“你想说...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不需要死。”
任青道:“不错。”
王凝风道:“但你不是我,我必须死。”
任青道:“为什么?”
王凝风叹道:“你不想知道的。”
任青坚决要问,便道:“你在死前,就不能告诉一个想知道的人?”
王凝风道:“我不告诉你,你又会怎样?”
任青笑道:“那我就会先杀了你,不让你找到许东楼。”
王凝风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任青点头。
王凝风苦笑道:“是绰号‘僵尸’的蒋臣。”蒋臣的名声不大,可是他的武功瘆人。
他的掌法臭气熏天,而且只要他出掌,掌风所带动的一片气流,都会沾染毒性。
而一旦谁被他的毒掌拍上,那几乎是死定了。他掌是由先前五毒教的人送他的酒泡出来的,上面自然有毒气。
任青道:“如果不去,到时候五毒烧身,内脏都会烂掉的。”
王凝风道:“我只有一天了。”
任青突然站起来,道:“那就不去找他!”
王凝风叹道:“也罢。”
从不笑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王凝风却道:“没有办法的。就连蒋臣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不笑道:“你被毒掌拍在了哪里?”
王凝风道:“后心。”
从不笑道:“我能不能再拍一次?”
王凝风道:“好。”
全力的一掌。可是这一掌,竟然被躲开了。这可是一个想治病的人。
只见王凝风身后的两个老人,已然把轮椅车推开,让王凝风彻底接不到这一掌。
他们不想让王凝风活下去。王凝风剥夺了这两个老人的几乎整个下半生,哪怕王凝风给过他们无数的白银,也依旧买不回来时间。
不过—下场就是死。
从不笑的速度太快,根本不知道这一对老人竟然会把轮椅车推开。
直直地躺倒下去。
然后便是茫然。
待从不笑真正给王凝风解了毒,他们才埋葬了这对老夫妇,结成了青州四杰,也就是后来的青州四煞。
这对老夫妇只有唯一一个儿子,他们每天都要在青州道见面,然后道别。
可是今天的日落时分,儿子却始终等不来他们。
他只等了一个时辰,因为他相信王凝风是讲信用的。
于是他在青州发疯般地找,直到在麦田里看见了一块墓碑。
他认定就是王凝风做的,因为除了王凝风和儿子,这对老夫妇根本不认识其他人。
而这个昔日这个近乎发疯的儿子,正是现在的卖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