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侯看着自己的倒影,已经是一个衰弱的人了。
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无力但是有气。
可他不知道的是,现在连气也没有了。
泉水的倒影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沈竹侯,另一个则是牧童。
沈竹侯惊了一跳,慌忙站起,看向这个牧童。牧童正笑呵呵地看着倒影,看着水面中的沈竹侯。
牧童道:“你干什么要站起来?”
沈竹侯叹道:“我只是看见有人来。”
牧童问道:“你害怕人吗?”
沈竹侯道:“我什么人都不怕。”
牧童张大眼睛道:“那你为什么怕我?”
沈竹侯道:“因为我害怕的是突然出现的人,但并不是你。”
牧童道:“难道我不是人?”
沈竹侯摇头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也不是要找我的人。”
牧童笑道:“你惦记着谁?”
沈竹侯道:“我惦记的人也许不惦记我,我不惦记的人却想要我的脑袋。”
牧童道:“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沈竹侯道:“我不该上山来的。”
牧童道:“那你就走。”
沈竹侯道:“我和人约好了。”
牧童怒道:“那你就找到那个人。你每次的话,都不想让人听懂。”
沈竹侯道:“我知道,现在已快要疯了。”
牧童叹道:“我师父也曾是这样的人。”
沈竹侯忽问道:“你师父?”
牧童如实道:“我师父是西门过。”
沈竹侯道:“这样说来,你是华山派的人?”
牧童点头道:“华山派的九弟子。”
他道:“我都告诉了你,你也应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沈竹侯道:“我姓沈,沈竹侯,竹林的竹,王侯的侯。”
牧童道:“沈竹侯?你是哪一派的?”
沈竹侯道:“我从来便无门无派。”
牧童摇头,道:“上华山的,大多是五岳的人,要见我师父。你来这又是为什么?”
沈竹侯道:“我不告诉你。”
牧童道:“不说便算了,我还不想听呢。到时候被山里的机关害了,可别找我。”
沈竹侯笑道:“我的武功要比你高。”
牧童道:“那也逃不出去。”
沈竹侯问道:“逃出哪里?”
牧童道:“师兄说,华山的树林里早就布下了环生阵,你要是误闯进去,恐怕险象环生。”
沈竹侯道:“这阵可是你们布下来的?”
牧童道:“是一个老人。”
沈竹侯道:“你认识吗?”
牧童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但他决不会和你一样。”
沈竹侯道:“我?”
牧童道:“和你一样是坏人。”
沈竹侯笑了。
牧童道:“你笑什么,为什么要笑?”他已生气了。
沈竹侯道:“我笑话你不认识我。”
牧童道:“我认识你,你是沈竹侯。竹林的竹,王侯的侯。”
沈竹侯微笑道:“你不认识,就去问西门掌门,他一定知道。”
牧童道:“他要是也这么说呢?”
沈竹侯道:“那你到时候来赶我下山,也是可以的。”
牧童转身便走。他走得很快,更像是在奔跑。
沈竹侯则和他的方向完全相反,选择了深入树林。
这是一条捷径,他不想让梅若京在他之前到达华山之巅,哪怕离清明节还有十几天。
他忽然停下来了。
因为他已经闯入了环生阵。
这一整片密树林都是。
一旦走进去,就会保持极清醒的状态,并且紧张。
树林的每一处都很像,但绝对有不一样。
每棵树之间的空隙,都构成一条弧,并且弯曲得并不厉害。
人们不会去爬树的,而是选择走在空隙里,因此一旦走远了,那么人就会在这个圆中往返,再也走不出去。
沈竹侯并不清楚这一点,他只能看着太阳。
树很高,几乎望不到太阳的全部,却能看见一些轮廓。
死一样的寂静。
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路,只有树。
树林是会吃人的。
沈竹侯已经被吃了。
他第二次走到遇见牧童的地方,这时已然快要黄昏。
他决定和牧童一样的走法。
可他很难看出环生阵的构造。这里并没有机关和迷雾,只有一棵棵高树。
它们围成了厚屏障,任何人都看不见光。
但也无需见光。
因为沈竹侯本来就看不见光。他已戴上了自己的黑眼罩。
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还有那柄竹剑。就连眼睛,在这里也只是别人陷害他的工具而已。
他的确走出了环生阵,可并没有到达环生阵的阵眼。
穿过树林,就是一片压着天的山。
他走了几步,便不想爬了。
山上也有树,但并不多;可怕的是山的高大,让人自然而然生出畏惧之心。
昏暗的光,灰白的山,甚至连天空也看不见。
有鹰在盘旋,但并没有去啄食沈竹侯。
沈竹侯却想吃鹰。
对自然的所谓敬畏,也只不过是吃饱了时说的。
人要是饿了,鹰也吃,熊也吃。
青光闪动。
鹰的羽毛落下来了,还有一具尸体。
沈竹侯突然不想吃鹰了。
他心里在想牧童的话。
以他的方式,杀了鹰只能得到一具死尸。
如果对待月何年呢?他不再想梅若京的刀法,因为他有把握。
可他没有把握见到月何年。
被人夺去心爱之后,一个想法是夺回来,另一个是毁坏她。
沈竹侯会选择夺回来,因为他不想选另一条路。
毁灭一个人是很难做到的,因为毁灭并不是杀。
他果然还惦记着月何年。
一个男人,江湖上所有选择都属于他;但遇到女人的时候,也只能把选择交给别人。
他只能不断地忘却这件事。
夕阳的光并不刺眼,但是很让人犯困。
沈竹侯几乎快把眼合上了。
这座青黑色的山上有许多景物,但已融成了一体,变成一片灰白。
他捧起来泉水,喝下肚去。
还没到清明节,却仿佛快到了他的死期。
还是一张苍白的脸,苍色的衣裳,还有鸦青的眼罩。
最重要的是那柄竹剑,现在还在剑鞘内。
他蒙着眼,在一片山林里乱闯。
五步毒很厉害,但活生生被沈竹侯扛了下去。有时候的确该吃毒药,哪怕明知道毒能杀人。
沈竹侯体内已经找不见毒素了,精神却格外差,甚至走出一步,要歇息两三步的时间。
因为他上华山了。
上华山,意味着他会遇到那个人,那个盼望着遇见的人—月何年。
可是沈竹侯不想见她,这会让自己拔剑更慢。一个神探,或者杀手,最需要的就是出招的速度,并非是爱意。
他也不想当关浪人或者温城雪,成为一个无情的人。
他必须有情。
其实他错了。因为现在的沈竹侯才最没有实力,这是一个虚弱到极点的人,就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打倒他。
忽听得笛子声传来,乱而低沉。吹笛子的人武功一定不弱,他能在声音低到极致时,再转音调,变得更低、更低,却一样能被听见。
笛子声很慢,让沈竹侯反应了好一会儿。
笛声还很乱,毫无旋律可寻,只是一味地低沉再低沉。就像是一个喘不上气的人,他喘息的声音只会越来越低,直到某一刻再也喘不上,那就死了。
但是任何人都无法料到什么时候死,也无法料到音调何时会更低、何时会停止。
笛声仿佛能控制人的精神,再将人杀死。
如果你跟着笛声走,自己的气息和心跳,也会愈来愈慢,直到停止呼吸和心跳。
没有人觉得这会压抑,恰恰就是因为变调的规律,就是呼吸的规律: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就降调。
沈竹侯渐渐走不动了,靠在一棵老树旁。
笛声仍在,听笛人早不见。
吹笛的人却来了。
这是一个戴着面纱和斗笠的人,没人看得见她的长相,甚至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他伸出手,抬了抬沈竹侯的下巴。他的手很小,不像是男人的手。
沈竹侯并没有反应,而是静静靠在树下。他现在并不想还手。
那人叹道:“天下第一神探,看来也不过如此。”声音显然是女人的。
沈竹侯缓缓开口,愣了好久。面前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而且就如同刻在了骨子中,一旦听见,就能想起来说话的人是谁。
他很紧张。这是他时隔几年后第一次见到她,而且是上山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沈竹侯淡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我怎么不能来?”
沈竹侯叹道:“你是来气死我的。”
那人微笑道:“我的确能气你,可我不想让你死。”
沈竹侯道:“我是来杀人的。”
那人仿佛吃了一惊,道:“沈大哥要杀谁?”
沈竹侯慢慢地道:“杀一个女人,到清明节。”他说话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那人呵呵笑道:“你已经累坏了,还有杀她的把握吗?”
沈竹侯道:“有...”
那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找不到她呢?”
沈竹侯道:“我找得到,她就在华山之巅等我。”
那人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沈竹侯道:“因为还有一个人,她也想杀我。”
那人吃吃笑道:“你难道不能杀了她吗?”
沈竹侯道:“我的剑不够快。”
那人道:“我的剑够不够快?”她拔出剑,这是一柄软铜剑,全身铜黄色,上面分明地刻着五个字—“华山月何年”。
她就是月何年,一个已入华山派的女子。
她曾经是沈竹侯的女人,可现在二人也只是朋友罢了。
沈竹侯道:“够快,但还是不够杀她。”
月何年道:“那么—哪柄剑能杀她?”
沈竹侯道:“只有我的剑。”
他说罢,已然抽出了竹剑。苍白的手,紧握着剑柄的白布条。
他拔剑的速度很慢很慢,而且不知道该对着哪里。如果对方不是月何年,恐怕沈竹侯已死了。
月何年叹道:“你一心一意要杀我吗?”
沈竹侯道:“是你一心一意要杀我。”
月何年问道:“我?”
沈竹侯道:“你的笛子。”
月何年道:“我的笛声还能杀了你?”
沈竹侯点头。
月何年笑道:“沈哥...你可以削掉耳朵,不去听就是。”
沈竹侯也笑了。上山之前,他的确不想见到月何年;眼下却又喜欢上了她。
沈竹侯已没那么困倦了。
他道:“你还是那样。”
月何年却道:“什么样?”
沈竹侯道:“你忘记了?”
月何年道:“我忘记了。”
沈竹侯道:“你还记得这柄剑吗?”
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剑,这柄剑一直都是放在身上的,从来都没用过。
剑身很短,只有半尺不到,还是用竹子制成的。
月何年道:“我当然还记得。”
沈竹侯道:“你记得,可你已不想再做一柄了。”
月何年道:“你已经有一柄了,为什么还要?”
沈竹侯叹了口气,然后沉默。
现在月何年是吕松行的人,沈竹侯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即便他愤怒,不甘。
月何年仿佛在笑话沈竹侯。
这柄剑,她想做就去做,不想再做,大可以不做。这柄短剑谁去做都没有用,唯独月何年去做。
笛声很压抑,可月何年却很高兴。她看见了沈竹侯,一个离开了她就一副死气沉沉的人。
沈竹侯读不懂她的心,也不想去读。可笛声依然回荡,并且愈来愈低,低沉到压抑,再到死亡。
沈竹侯的确快喘不上气了。笛声是很致命的,心爱的人也很致命。
他觉得选择权还在自己手里,只要他想,这个女人和笛子就能一起消失。
剑是能斩断一切的,包括他的全部犹豫。
也有一个前提:这柄剑必须要快。
沈竹侯按住剑柄,摘下眼罩,看着眼前模糊的女人。
他信任自己的竹剑,这是武器和主人之间的共鸣。
可他相信一点:剑是不能消灭一个人的。人活着就有印记,有痕迹,总会留下些什么。
如果沈竹侯就这样杀了月何年,那么他得到的就是一具尸体,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了,也不能消减忧愁。
他还是拔剑了。
剑的速度非常快,除了“闪电”二字之外,再无能和他媲美的词。
月何年却没有拔剑,而是用她的手指对准沈竹侯的要穴。
这一指并不快,但却能让沈竹侯停下来。
他如果继续拔剑出招,那么自己也会撞在手指上。
月何年的手指很凉,触碰到沈竹侯的肌肤时更凉。
沈竹侯苦笑了两下,看向月何年的脸庞。即便隔着一层面纱,也能感知到这个女人的变化。她再没有之前的可爱了。
指到时就是人寒时。
这次,她就立在沈竹侯的面前吹笛。
笛声仍是愈来愈低的,但永远不会有尽头。
沈竹侯更加压抑,想让心跳更快,来保持身上温度。
几乎做不到的。
直到沈竹侯彻底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