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茹林。
柳三情、带道人和薛白发三人,都没有再往前走了。
他们知道追不上西门过,也知道沈竹侯一定能活下来。
这片林子对待所有人都一样。
人在自然面前多么无力啊。
沈竹侯的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在密林之中施展。
西门过的剑法再快,也不可能透过树干杀人。
他们都有各自的优势,但在林中,他们是一样的。
沈竹侯早在来的时候,就清楚了这片林子的结构:林子由无数圈树木围成,而且其构造从内部来看,只是一条直线,实则却是环形。
西门过也很熟悉,所以他们都选择了最快的一条路。
但最快的路,不一定通往最正确的地方。
沈竹侯就通向了一个阴暗的地方—林之心。
林之心就是林子的中心,所有树木都围着一个点生长。
高木斜阳。
林中心只有一棵树,唯独这一棵树是笔直的,挺立着的。
沈竹侯喘息几次,踏在松软的土上,嗅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这种味道只有在雨后的草原,或是密林之中才闻得到。
他突然后悔了。
西门过有无数种达到林中心的办法,可沈竹侯却不能时刻盯着周围的一切。
西门过却没有暗中出招,而是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的步子很慢,很稳。
他每一步都正对着沈竹侯,直到站在林中心。
他盯着沈竹侯,很久很久不说话。
斜阳之后就是黄昏和傍晚。
沈竹侯终于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动一动,或者来杀我?”
西门过也开口,道:“我在想为什么会选中你。”
沈竹侯道:“你是说伏奎,他为什么选中了我?”
西门过道:“不错。”
沈竹侯道:“那你想清楚了吗?”
西门过叹道:“我现在想清楚了。你之所以被选中,就因为你是沈竹侯。”
沈竹侯道:“哦?”
西门过道:“你有很多东西,别人永远也得不到。”
他道:“譬如你的自由,还有你的敏锐,天下很少有这样的人。”
他又道:“但伏奎错了。”
沈竹侯道:“他错在哪里?”
西门过道:“他错也错在选中了你,你根本没有杀我的把握。”
沈竹侯道:“我的确没有把握。”
西门过道:“你既没有把握,就相当于把命送到了我手里。我既可以杀了你,也可以杀了伏奎,让你们在地底下再见。”
沈竹侯道:“你有把握杀伏奎?”
西门过笑道:“我曾经不想杀他,因为他教给了我一种本事。至于现在,我也不好说有无把握。”
沈竹侯道:“什么本事?”
西门过缓缓道:“形影剑法。”
沈竹侯道:“后来和展木棠抢夺剑谱的人,想来也是他了。”
西门过道:“就是他。”
沈竹侯道:“但所有人都认为是你。”
西门过淡淡地道:“只要我还知道事情的真相,别人怎么说也无所谓了。”
沈竹侯道:“你不想杀他?”
西门过笑道:“我听说之后,当然很想。”
沈竹侯道:“伏奎的形影剑法还未练到极致,你完全有把握。”
西门过道:“我也没有练到极致。”
沈竹侯道:“你和自己共用这一柄剑,威力其实两个人的。”
西门过道:“我知道这一点。”
沈竹侯道:“你还不放心吗?”
西门过抬头,笑道:“我有把握,也很放心,但我不想杀他。”
沈竹侯道:“为什么?”
西门过道:“并不是所有讨厌的人都值得去杀,伏奎既发了疯,我便也不再是他的傀儡。”
沈竹侯叹道:“你做过的所有事,其实都是伏奎做的?”
西门过却道:“除了一件事。”
沈竹侯道:“什么事?”
西门过道:“杀展木棠。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沈竹侯已经清楚,杀展木棠的凶手,必有一人是西门过。
但他并不能做什么,一个人实力强盛,就不可能被人制约了。
西门过就算留下十足证据,被整个武林通缉,恐怕用处也不大。
沈竹侯道:“杀人的确要偿命的,山林堂上下几千人,你都能对付吗?”
西门过笑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沈竹侯道:“我会告诉他们。”
西门过道:“可还有一个前提,你要活着出去。”
沈竹侯沉声道:“我能活着出去的。”
林外。
快刀快剑。
柳三情看着面前的老人,很想吐一口出去。
他现在胃里翻滚,酸水可能下一刻就喷出。
他面前的这人,竟是七千老人。
那四个杀手的面前,则是薛白发和带道人。
柳三情率先开口,问道:“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七千老人道:“我为什么告诉你?”
柳三情道:“因为我的刀比你快!”
七千老人道:“就因为这一点?”
柳三情冷冷道:“就因为这一点。”
七千老人道:“那我告诉你,我是来杀西门过的。”
柳三情冷笑道:“连我也杀不死他,你也想吗?”
七千老人道:“就算送死,你也不该拦我。”
柳三情道:“我拦你,不是为了你。”
他接道:“我是为了一个叫沈竹侯的人。”
七千老人问道:“你找他?”
柳三情道:“我找你。你既是去杀西门过,又为什么会找月何年?”
七千老人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清楚,这时候再装下去,死法一定更惨。
柳三情道:“他早说过了。”
七千老人仍作镇定,道:“我那天是去找月何年的。”
柳三情道:“你为什么找她?”
七千老人忽大笑道:“你难道没有喜欢的女人吗?”
柳三情淡淡地道:“没有。”
七千老人道:“遇到好的女人,就不该再管江湖的东西。”
柳三情道:“我不知道。”
七千老人道:“那你知道什么?”
柳三情道:“我只知道你会很惨,就因为你一次害了五个人。”
他道:“第一个是石剑开的女儿,第二个是月何年,第三是沈竹侯。”
七千老人失声,打断道:“第四个呢?”
柳三情道:“我。因为月何年原本是我要杀的!”
七千老人道:“你凭什么...”
柳三情又道:“第五个是那四大杀手!你先骗了石一世,告诉她要去杀西门过,却暗地里再邀杀手,就为了别人的女人。”
七千老人的手已暴起青筋,整个人抽紧起来。
他又想起来曾经的一切。
七千老人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字,却从来不告诉任何人。
他十三四岁时便和别人五六十岁一样的相貌,长胡烂鬓,苍发皱纹,眼里根本无神。
于是他逢人便要画下来,再造出一张脸皮,贴在自己的脸上。
他这辈子最喜欢女人,但没有女人敢接近他。
江湖上也有很多英俊少年,只要七千老人愿意,便能装作他们的样子,靠近各式女人。
不过—人戴面具久了,自己的样子也会忘记的。
七千老人就忘记了他原来的样子。
他的脸长期在阴湿的环境下,已然彻底腐烂。
仅仅一天,他的脸又老了十几岁。
残阳如血。
猩红的残霞。
七千老人忽放声大笑道:“你连女人都没摸过!”
柳三情脸色毫无变化,仍铁青着。
七千老人笑容很快消逝,变成痛苦和扭曲。
柳三情连刀都没有拔出来。
他淡淡道:“不要逼我拔刀。你要想清楚,我这辈子只杀两种人。”
七千老人道:“哪两种?”
柳三情道:“我想杀的人,还有你这种逼我杀的人。”
七千老人道:“你想杀我吗?”
柳三情冷冷道:“杀你,是坏了我的刀。”
七千老人忍不住道:“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这句话在他口中,毫无威风可言,甚至显得懦弱。
柳三情道:“你要觉得剑快,早就应该拔剑了。”
七千老人道:“可你也没有拔刀。”
柳三情道:“我不拔刀,就因为我有把握。”
七千老人道:“我也有。”
柳三情道:“错,你很想杀我,而我不是。你若有把握,早就拔剑!”
七千老人不答,他承认了。
柳三情道:“你死之后,我会把你的脸皮割下来。”
七千老人怔在原地。
良久。
他突然拔剑,却慢得如同细流。
拔剑时就是人死时。
这一张人脸,也毫无破损地保存了下来。
不过这张脸本就是破损的。
柳三情还是那样无情。
血花溅射,菊花般绽放。
只有快刀,才能让血管一瞬间炸开。
收刀。
他又盯向四杀手。
那四个杀手,此时也早就跑了。
柳三情握着七千老人的脸皮,大吐起来。若是原来,他一定会咽下去,无论要吐什么。
他根本没有忍,摸到那血肉模糊的脸皮时,登时哇哇大吐起来。
带道人看不见。
他问道:“怎么了?”
柳三情吐完,方才说道:“我没见过这样丑的人。”
薛白发叹道:“他若不丑,就不可能戴上脸皮作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