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旅店老板的妻子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时阻止她:“你能不能闭嘴,少说话行不行?”不过她坚决的不肯买帐,仍旧继续说下去:
“是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土豆和猪肉,以后又是猪肉和土豆。而且千万别相信他们都是干净的——哈,简直不可能!——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四处随意拉撒。
如果是您看见他们连着整天整天的操演哟;他们操演起来都在那边的一片地里:向前进,向后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如果他们在他们自己的家乡至少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益处。
是不是应当由可怜的百姓养活他们使他们只去学着屠杀!——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妇人,这是真的,不过我看见他们费尽气力去从早到晚在地面上踏过去又踏过来,就暗自说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为了帮助别人而做事干活,另外好些人却费着这么多的气力来使自己可以害人!
真的,难道杀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无论是岛屿人,还是俄国人。’——如果真有人在一个害过他的人身上寻报复,那是错的,因为法律会惩罚那些去报复的人;不过到了有人把我们的孩子当作猎物一般开枪去围剿的时候,既然有人把勋章赏给那些最会摧毁我们孩子的人,所以那是对的,这又怎么说呢?——不成,您看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弄不懂!”
陈和平这个时候提高嗓门说道:
“在侵略一个爱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野蛮行为;在守护祖国的时候,那是一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
“对呀,保护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人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首领吗?”
陈和平这时候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样了。
“好极了,女人!”他说。
马卫东先生这个时候却是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迷信那些出名的将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引用常识却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么多的人手空着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如果是用着这些人手在一个国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荣,这么多的被人废置不用的劳动力,若是用在大规模的工商业上所赚的钱真得要好几百年才用得完。
不过吴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馆老板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交谈起来了。那个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吴老板定购了十桶白酒,到明年春天以后收货。
宵夜刚好吃完,大家都已经乏得不成样子,都去休息了。然而吴老板早已看到了许多事,他让妻子上了床,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望,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听,这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要发现他所谓“过道里的秘密”。
将近在一小时之末,他听见了一阵——的声音,于是赶忙去望,终于望见了朱满玉,她披的是一件滚着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浴衣,吴老板觉得她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
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屋子走。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等到朱满玉在几分钟以后转来,陈和平跟在她后面了,他连坎肩都没有穿上,让人看见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着不动。朱满玉仿佛毅然决然把守了自己的房门。不幸吴老板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末了,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见了几句。陈和平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走着瞧吧,您真没有想通,这对于您算个什么?”
她像是生气了,回答道:
“这是不成的,好哥哥,这些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是件丢人的事。”
他无疑地简直没有懂得,就问那是为什么。于是她更加的生气了,更提高了音调:
“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这时候,有好些岛屿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还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她是不肯在敌人近边受人爱抚的,这种妓丨丨女的爱国廉耻心应该在陈和平的心上唤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为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一下以后,就蹑着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吴老板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火了,他离开了钥匙洞儿,在屋子里赶忙轻轻地一跳,一伸手,就揭开了那床盖着他妻子的粗硬身躯的被盖,用一个拥抱弄醒了她,一面低声慢气地说:“你可爱我,亲人儿?”
这时候,整个一所房子全是没有声息的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许是在搁楼,又起了一阵有力的和单调而有规律的抽鼾声音,一种迟钝而且拖长的噪音还带有锅炉受着蒸汽压力样的震动。旅店老板魏礼平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第二天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餐厅齐集,不过车子呢,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旅店的院子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的。有人枉费气力去找他了,无论在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决定到镇上去走一趟,他们出门了。走到了镇上的广场,看见镇子广场的尽头,两旁是许多平顶的房子,其中有好些穿着岛国军装的士兵。他们看见的第一个正给土豆削皮,第二个,比较远一点的,正洗刷一间理发店,另外一个满脸的胡子一直连到眼睛边的,吻着一个哭的婴孩,并且搁在膝头上摇着让他安静;好些胖乡下妇人,丈夫们原来都是属于作战部队的,用手势指点那些顺从的战胜者去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浇汤的锅加水之类;有一个甚至于替他的女房东,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太太洗衣衫。
于来伟诧异了,看见有一个镇公所的小职员正从镇长的住宅里出来就向他探听。那个靠镇公所吃饭的小职员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凶恶;据说,那并不是岛屿人。他们都来得非常远,他们能听懂我们说的话,我不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据说他们也是生活在一个岛上,他们也都把妻室儿女留在自己的家乡,打仗在他们并不觉得好耍,还用多说!我很相信在他们那边很有人为着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们国里一样也会在他们国里造成一种困苦。在目前,本地还没有很吃苦,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而且像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一样做工。您可看见,先生,在穷人中间真应当互相帮助……因为要打仗的都是那些大人物哪。”
这种在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成立的真挚团结是使得陈和平生气的,他宁愿回到旅馆里闷坐,所以就抽身走了。吴老板说了一句取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马卫东说了一句庄重的话:“他们正在补救。”不过他们却找不到赶车的。最后才在镇上的咖啡馆找着了他,他正和岛屿国军官的勤务兵像弟兄一般同坐着一张桌子。于来伟向他质问道:
“不是曾经告诉过你8点钟套车?”
“一点不错,不过我又在昨晚接到了另外一种吩咐。”
“哪一种吩咐?”
“不用套车。”
“这是谁吩咐您的?”
“老天!就是那位岛屿国的长官啊。”
“为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
“不是,先生,这是旅馆掌柜的照他的话吩咐的。”
“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旅店老板魏礼平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10点钟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10点钟以前唤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灾。
他们想去看看岛屿国军官了,不过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馆里。为了民间的事,他亲口说过:只允许魏礼平先生同他说话。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候着。女客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陈和平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好火附近的高大火墙前面坐下了。他让人从旅馆的内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瓶啤酒,于是他抽着他的烟,末后,他不动作了,眼睛有时候盯着炉子里的火,有时候盯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吴老板假借活动自己的腿子为名,走出去向镇上卖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于来伟和马厂长开始谈着政治。他们预测本国的前途。陈和平一面静听这类的话一面用懂得命运之说者的样子微笑。他的烟使得厨房变得芬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