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的中年人黑黑的短发,似乎原先是一个光头,后来头发齐头并进一起长出来的样子,没有什么形状。
这大约也得算是一种天然,形容人的头发如草,那不是不洗而是不在意,一任披散着。说人的不修边幅,如果不戴帽子,头发就是人的一个边。
有前边后边和中边。
紧身瘦身的裤子看不出什么美感来,衣服以舒服为要以实用为要。滚裆裤就不错,爱蹲下就蹲下,爱弯腰就弯腰,不会受到裤子的限制。肥肥大大的松松垮垮的,中边的边很长。
形体之美不是一个罪过,而是自我限制。
再如冷面出美人,怕出褶子都不苟言笑了,这样的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对自己的尊重对别人的尊重,也只是对外边的边的尊重,而不是内在尊重。里边才是很重要的边,边起来无边无际。
有的人看到了天堂有的人看到了地狱,这异界或者那异界。这有两个看见,一是外眼的看见,看到了渡劫的大“蛇”,看到了像龙的东西,一些奇怪的建筑,一个人影,怪诞的画面和景象,此外更多的是外星人和飞碟的种种。
基本上都只是干看着,哪怕是是它想和你有关系,你也和它没有关系。
想有关系而终于没有关系,缺少了有关系的那个关系中介。
一是内眼的看见,梦境也是一种,这比外眼看起来更加丰富,有天堂和地狱,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怪物和古城,没有坚硬和柔软,甚至没有意识,支配不了的意识。
这就可以看出来,内眼外眼都是以“人”为中介的,人是所有中介的中介。
外眼看见是因为内眼,内眼看见是因为外眼长期的训练,已经习之为常。有一个“眼”看见,这个眼生于俱来,能看见,才会有了后来的内容,现实之眼的看见,和虚幻之眼的看见。
人就是一个中介,所有的看见,我们以为是我们自己看见,其实完全是因为这个眼看见。看见,给我们留下了记忆,也给这个眼留下了记忆,这个眼的记忆含盖了我们所有的记忆。
它自己,它有全部的记忆,它也有自己独特的记忆。
它是在,它也有用,这个用是它自己的用,还有一些被启发和激活起来的用。
如此情状看起来就像是我们的灵,或者就是我们的灵。
这中年人修的是内在,是里边不是外边,看起来非常的有风尘之色,也好像和风和尘融合在一起。摆脱不了就互相吸引和利用,而一旦摆脱了就会有幻影出现。
刚刚醒来,又收拾干净了身情和心情打算睡去。从一个世界而来往另一个世界而去,经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通道,而通道上刚好站立着一个你。
你站住。
他的声音很亮,似乎在变声的年纪被什么卡住了嗓子,变声没有完成。也好像他不是他,他被另一个人代替或者他代替了另一个人。经他一喊,年轻人放下了担子,前箩筐里有两个自编的铁笼子,一个笼子里是一双玉兔,白毛红眼,扑朔着嚼着青菜叶子。
另一个笼子很细密,里面大约有十数只白鼠,全都一体趴窝地一动不动,犹如在做梦,不知道做的是不是同一个梦。后面的筐子是一些干草,全是茵陈的那种粗细不一的干棒棒,没有什么分量。
年轻人很老实。
“你随我来。”
中年人在前边走,年轻人在后面跟。似乎是不能不跟的感觉,跟起来也没有什么压力,破也远远地跟着,又返回了小镇。
到了德望楼,中年人直接走了进去,似乎是怕年轻人跑了,拉着他的手。
破也跟着上楼,中年人却发出了“咦”的一声惊叹。
进门的匾额上提着四个大字“德隆望重”,经常说的是德高望重,是指品德高尚,名望声望人望很高。第二层楼的楼梯对面也有一副装饰,或者也叫作匾额,是“助我长风”的字样。
中年人要了两幅碗筷,点了饭食。
破也跟着上了楼,没等他吩咐,就有饭食送了上来,甚至还有一壶小酒。
中年人朝一个方向瞪了一眼。
年轻人什么都没有看见,空旷的二楼只有他和中年人两个人。在中年人的眼中,这楼上座无虚席。跟着上来的那小子独坐一桌,正在斟酒。
这是内部,而在外部这里是一片废墟。一边是旅馆,一边是百货超市,中间原先叫做“黑天鹅”的酒楼在早些年被一把火烧了,从此就一直空放着,断壁残垣,任岁月剥蚀。
说烧了好听,是被炸掉的,爆破的,因为一起说起来没有人相信的案件。
而在有些人的眼中,这里是德望楼。有德有望才能进入楼内,才能够上楼。
有德的人自然不肯说破,无德的人根本看不见另一种情况,废墟就是废墟,浑不知这是一座酒楼。
所以德隆望重还有一种解释,德隆了才会有望,无德就没望,完全看不见。
就像意识的真实,“德”是一个标准,德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有德望楼,达不到自然就看不见。
这个德就是望,水涨船高,水落船搁浅,就是灵眼的假如分了十二份,能够无中生有,至少在第六层次上。
过了中线就能看见。
看见比你的望低的,看不见比你的望高的,一路跟着来的这个邋遢小子比自己高?很多“人”有意无意地都站起身来,遥遥端起酒杯,给这个小子敬酒。
这是二楼,望都在中线之上。
中线达不到第六层的,看不见二楼。
德望楼也是办事的地方。中年人对年轻人说,我得收回你一方面的记忆,你有什么选择吗?
年轻人惊诧:你知道?
中年人:我自然知道。你身上有两个记忆,一个是今生的,一个是所谓前世的,对你来说很幸运,也许是不幸,这两个记忆的地方只是隔了外面的那一座山。这个镇子里有你今生的回忆,你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
山那边有一个村庄叫做甘露村,那里有你的兄弟和姐姐妹妹。你有那里的记忆五十多年,今年也许发生了某些事情吧?
年轻人摇摇头,他很痛心,潸然眼泪欲滴。
那边有他的“前生”,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死了的,也许根本没有死也说不定。在镇子这边他二十多岁,在山的那边他也是二十多岁,但他应该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但人们认为他二十多岁很正常。
他和常人不一样,但这个不一样抵挡不住世俗的“压力”。一奶同胞的是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而在后来姐姐背叛了“革命”,不是另立中央而是追随了另一个中央,和别人走在了一起。
是心有了疏离。
并且欺骗长达十年之久。
另一个中央也不是别人,是他的一个同父异母哥哥,还有另一个异于这个母的另一个哥哥。也就是说这两个哥哥也是同父异母的。
他自己的亲哥哥早已经去世了。
他痛心的是亲情竟然靠不住,整个“家”就要散了,你不要理我,我也绝不会理你,老死不相往来。
血脉是应该没有理由的,但在他的这个时代,时间不过才几十年,就已经有了很大很多的理由,都可以推到“生存”身上来。富贵而昧着良心比穷困而真情要好,要好很多,他试图理解,但他心灰意冷。
他决定不再见他们。
他决定选择在这边生活,生活都是苦难,但不能心还疼着。
那好吧。中年人叹息一声,你走吧,把你的挑子留下,我给了你两个比算是买下了。
年轻人不敢多问,踽踽下楼,回到了他的这个一生。走着走着就什么都遗忘了,不记得往生也不记得了德望楼。
他已经失踪七年。
父母早已经过世,妻子竟然还等着她,孩子马上要读博士了。
他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和她的姐姐相差了十八年。后来又有十年,大女儿生了孩子,小女儿已经上了初中。
自己也不能闲着,他决定去做一名宿管,钱没多有少,少比没有又多了很多。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位金甲神人对他说,你的半个币已经支撑了你的家庭,就是所谓的运气。
剩下的一个半币说好了都是你的,但不是要你拿着,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我一点一点地给你,让你一生衣食无忧。
其实也不是我给你,是契合契约铺给你,按月供给,他们能够把虚幻转化成现实。
从此这个当年的年轻人心下有了某些觉悟,竟然打算写一本书,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卖月光的小屋。
你不能告诉他真相。
我没有告诉他真相。
你刚才给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那不过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年轻人走后,中年人把挑子另一头的干草弄碎了洒在两个笼子里,一双玉兔霎时间沉睡起来,做着萝卜的好梦。而那十余只,仔细说是十二只白老鼠欢蹦乱跳起来,围着笼子滴溜溜和吱吱吱地爬行。
提着两个笼子,中年人在前面走,破跟在后面不紧不慢。你快了我也快,你慢了,我没事人一样地也慢下来。
走到一条路的路口,路分成了两条,人字形。
中年人开口:“你也有望,但你的望不是我的,我的也不是你的,我们的望都是自己的。现在我要走向自己,你不要跟来了。”
“这不行,”破根本就是在耍赖皮,拿出小本本来一字一画,“我没有地方可去,非跟着你不可。”
那你就跟着吧,只要你能跟着。
人们知道,人们深深地知道,外丹是解丹,内丹是实丹,外丹离不开内丹,内丹离不开外丹,它们是一个丹。一个在行路,一个在解说,行路的真实给了解说,解说的依据是那些行路。
我说我说的是真事,我做我做的也是真事,做的是你说的那些真事,说的也是你做的那些真事。
幻象大都是走向自己,走向意识,拒绝他人。
走向外空的时候,这很罕见,不是展示死就是展示生,喜欢被人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