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的讲书早已结束，留在原位的客人似乎都心事重重。美味佳肴摆在桌上并没有多少人品尝，明明不是酒楼的迎客的高峰期，依旧有一波接着一波的人前来，女子人数亦远远比往日多，即使如此却很是安静。
若是方才这般安静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客人们都在专心听书，可如今台上空无一人还这么安静，小二越想越心惊，背后发凉。生怕是有什么江湖恩怨前来寻仇报复，缩着脖子似个鹌鹑早已没有上午仰首挺胸的精神儿。
二楼的天字号雅间，红绡方想好用哪瓶毒药就听到萧嬴说道：“明明往事匆匆不堪回首，近来却总是想起洛老将军。音容笑貌，恍若初见。”萧嬴见到洛清月总是想要摇摇扇子，不曾想多年不做这番打扮早就忘记折扇需要备上。手中茶杯早空，只好摩挲起香囊坠的络子。
红绡并没有见过洛清月的父母兄弟，幼时相识也是始于一场闹剧。长大之后进宫当宠妃之时，洛清月的父母家人早已亡故。红绡自幼被添香楼抚养长大，亲人对于她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她不懂亲情是何种滋味，只晓得洛清月是她绝无仅有的宝贝，仅此而已。
如今听到有人与洛清月谈及家人，她猛然一愣，忽然意识到萧嬴其实相比于敌人这个称呼，更像是一位故交。情谊或许不浓，算不上挚友，却是一位可以谈谈过去的朋友，即使身在身在权力巅峰也是近些年的事情，更多时候是一当局的旁观者。
红绡侧目看着一直没有回话的洛清月，手中的毒药又被放回了香囊。她想：姓萧的，也不是一无是处。
洛清月并不知晓该如何回复，对于童年的萧嬴她印象并不是很深。一位品茗都没有多少机会的皇子，洛清月更是没有机会结识的。他或许会同父亲交谈，可对童年的洛清月而言，萧亥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武帝喜欢的孩子，自然是所有人巴结的对象，见不到面听到的称赞与故事也在少数。萧嬴只不过是众多皇子中的一名，无论哪方面都没有过分出众。
“嗯。”洛清月淡淡的应了一声，而后便转移了话题：“京都还好吗？可会出乱子？”
萧嬴并不意外洛清月问这些，她总是着眼大局，个人对她而言似乎一直都是不足思虑，结发夫妻的萧亥亦不例外，除了那位添香楼的香荀，如今的楼主红绡。想到这儿，萧嬴抬眼看向红绡，依旧美的惊心动魄。萧嬴并不重色，可如此美人人间难得几回闻。
红绡看着姓萧的一双死鱼眼看向自己，顿时觉得自己还是轻言了。这路货色，根本就是浑身上下从内而外都是脏的，好坏都是对人而言，萧嬴他配吗？
“做什么？”红绡语气恼怒，屋内气氛陡然一滞。
萧嬴未料到这位近年来脾气更是见长，“只是想问楼主对于我送的礼物可是满意？”
红绡满脑疑问，想起萧嬴空手进入室内的样子，禁不住问道：“礼物？”
萧嬴瞧着红绡懵懂的样子，心中微叹岁月匆匆过，也只有她还是旧模样。只好明说：“《花月外史》，二位不是上午便到了吗？”好似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对于她们二人行踪了如指掌，以示权力。
“你还好意思说？”提起这个红绡可是有了由头，想了想自己同清月姐姐自上午来了，直至现在都在听姓萧的马屁史就禁不住冷笑：“你远赴塞外前往添香楼是为了什么？你两次相邀碧尹失败，又邀我进宫是为了什么？平京郊寇乱？擒逆贼杨猛？姓萧的，我怎不知你何时脸皮如此之厚？为了弑帝登基的丑闻编出来的评书，如何敢问我？”
同红绡劈头盖脸的逼问不同，洛清月对于《花月外史》处处不经意的歌功颂德美化史实并没什么想评说，史书向来是活着的人写的，怎么样都不为过。相对的，后世人如何评论过世之人，怎么说亦不为过。她知晓，萧嬴想问的不是这个。
“《花月外史》是你写的？”洛清月问道。
“姑且算是叭。”萧嬴隐隐有些得意露在眉间，毕竟从未听说哪位帝王写过野史评书，前无古人总会让人骄傲些。
洛清月却不以为意：“沙城之事描述的倒是仔细。”
萧嬴听到洛清月一针见血的询问，眉头轻挑：“你总是能问到要害。”抬手轻拍示意九号去一楼领人。“他也是命途多舛，详细的一会儿你亲自问问吧。”
“谁？”红绡明显跟不上这两位的思路，不晓得为什么明明是她在嫌弃《花月外史》就是一部马屁史，如何就变成了“他”，谁，谁是他？
“那位功力不详的讲书先生。”洛清月一向对于红绡是有问必答，若不是萧嬴此次来者何意尚未摸透，她此刻早就同红绡耳语相告了。此话也算是对于萧嬴的回礼，他的事已算不上密不透风。
“《花月外史》的确是我送与二位的礼物，金银玉帛终究是俗物。想来你们也不差钱财，高官厚禄同权势滔天亦非所求。毕竟曾经唾手可得，也未见你们心动。”萧嬴想着当年他尚在思虑如何安抚朝野，握紧权柄。两人未有丝毫眷恋不告而辞，嘲讽的笑道：“于是我便想让你们二人流芳百世或许才是正途。”
同史书记载是为了后人评说不同，流言猛于虎，却大多是当世人的评判。好似绝世美人骨肉缺一不可一般，而想要流言流芳自然百世少不了财力物力作为支撑。
洛清月听着萧嬴说着，心底却想着他未尽之意。此番话好似通情达理，体贴入微。可也隐隐有着另一层含义：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都是他的“礼物”。臣子讲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抵如此，诸多说辞终究皆是手段，权力想来才是他的底气。
“不知陛下自京城远道而来带有重礼，可是有事？”洛清月不愿再与萧嬴绕圈子，生生的将余下不多的情谊磨掉。那段晦暗的日子苦涩无味，却也忘不得。父母双亲，兄弟姐妹，门楣荣耀，这些都是她曾经有过的，后又失去过的。她虽是痛苦，却一点一滴也不敢忘却。记忆，是她与那些唯一的联系了。
萧嬴并不觉得以添香楼的消息网会不知他前来所为何事，可洛清月如此问了，他自然要答。即使有些时候，答案并不会让人欣喜：“自是有事。”话音刚落，雅间门外传来九号的声音：“陛下，人已带到。”
萧嬴并不是广而告之的巡防，而是瞒了众人前来。如今九号一句“陛下”好似有透露出了些什么，毕竟没有人在自己的家里还会躲躲藏藏。虽说周朝皆是他的，洛清月却听出了另一种意味。
“组建红袖楼并非易事。”洛清月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红绡没大明了。萧嬴听后隐有笑意，奈何尚未察觉肺部就一阵痒。他不愿在人前病弱求怜，故作无事，只是用了大力气才把那口气咽了回去。才轻声道：“进来。”而后转身望向门口。
洛清月大抵猜到了是什么状况，可是看着赵泽紧绷着脊背低着头走进来，她还是有些泪湿眼眶，白玉般的面孔隐透哀伤。双手微颤，她甚至不敢细想沙城之事过了多久，怕旧伤未愈再添新疾，怕被时间治愈疗慰的只是错觉，怕数万将士如今依旧在沙城苦战，不得返回故土。
九号只是低头开了雅间的门后，引赵泽进去拜见后就出去了。他并未逗留，楼下的气氛紧绷，他还需下去主持大局，何况赵泽苦候多年也该见见故人了。
红绡并不晓得这位讲书先生对于约见红袖楼这件事起到什么作用，她只是看洛清月的脊背，好似无事的双手，微微泛红的肩头。总觉得这人有些烦，红绡对于旁人的评测标准一向是以洛清月为尺，若是让洛清月欣喜，那便是有些用处，若是让洛清月气恼，便是毫无用处。虽然标准简单，奈何情绪多变。
就如此刻，虽然清月姐姐尚未说一句话。可红绡知道她想见他，这时候一般便是红绡纠结的时候。她头脑构造简单，没有什么大智慧。纵有几次用脑子也多半是同洛清月相关。如今让他判断一个人留与不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握紧那双手，不住的在洛清月耳边轻说：“我在，别怕。”
萧嬴早就知晓红绡是个什么性子，聪慧怕是与她无缘。要不然也不能几句话就被让他从边塞哄骗到紫禁城。想当年他带她回去，可是把多年来侍候左右的人吓到不成。以为他色迷心窍，要做荒唐度日的闲散王爷。虽算不上以死劝谏，可也大有此势。还好红绡脑子不大灵光，没被吓跑。那时他还以为是大智若愚，后来才晓得那是真愚，唯有碰到那人能灵光些。
他眼神扫过那双相握的手，移走目光望向下跪拜礼的赵泽，微微点头道说：“嗯。”偶觉背后如芒在刺，故作不知。他对于红绡的评价又有了一个新的估量——抱着醋坛子的傻子，真不知道洛清月喜爱她什么地方，没脑子吗？
赵泽自从进房间便一直低着头，并不知晓上首几人的眉眼官司。他心里浮浮沉沉想的都是洛将军的指派将领的身姿，洛前锋单马冲向敌军的背影，数万将士们以为驱逐敌寇成功的喜悦。明明同平日里面没有什么不同，哪成想是最后一面了。
赵泽自小体弱，旁人练武的年纪他在读兵书，旁人学习兵器的时候他在读史书，旁人上战场的时候他才可以学武。若不是战火连连，他的小身板估计是上不了战场的。也恰好如此，才会短短几年就连升职务，可以进入主帐议事。
“你可认识洛将军？”赵泽恍惚间听到了一声轻灵的声音，晃过神来才想起他在做什么：“小人认的。”
萧嬴肺腑间似有灼痛，怕他药效要过便说：“他乃你父亲麾下将领，年纪轻轻便是战功赫赫。原本洛老将军也曾上书想要回京之后便为他请封，未曾想世事难料。”
洛清月听到“世事难料”终究是忍不住落下泪来，透明的泪珠直直的从眼角坠落，一朵朵溅在裙子上，不到半刻就洇湿了一大片。
红绡手忙脚乱的拿出手帕，擦了左边擦右边。越看透红的双眸越心痛，抬手便将人搂在怀内，一双多情眼此刻狠狠地盯着萧嬴，好似要生啖其肉。
萧嬴也未未想过，他为洛清月寻来旧人想要以此拜求红绡，以求诊治。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挥手让一脸哀伤的赵泽下去，“先下去，快。”
洛清月一听那人要走，顿时搂紧了红绡。语气沙哑低声说：“不行。”
红绡多年来这种美人投怀送抱的机会可不多，当时就满面春风不去看那边办砸事情的萧嬴，扬声说：“稍等。”
赵泽连忙跪在原地不动，不敢抬头。生怕自己再做错什么事情被赶出去，毕竟他在这世上苟活多年，便是为了再见一面洛将军的亲人。
洛清月此刻窝在红绡的怀里，实在是当中如此羞的起不来头。虽有一肚子的疑问可也问不出，好在红绡对于洛清月想些什么一清二楚。
“你可是沙城之事的幸存者？”红绡想了半天才组织好语言，生怕怀里那位又哭起来。
萧嬴看着抱作一团的两人，无奈的移开目光。只叹红绡终究是带坏了洛清月，想当年可是和那位好弟弟牵个手都会脸红的世家女，如今当众搂搂抱抱都毫不作羞。想起萧亥，萧嬴脸色一黑，看向赵泽想要忘掉那晦气玩意儿。
却叫那旁陈述的赵泽心一颤，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心里左思右想也没个底儿。
“我是中正元年投的洛家军，中正二年春前往沙城。当年前有苍狼，后缺粮草。战况十分紧张，好在洛将军吩咐洛前锋请来可汗，借来粮草。哪成想可汗身旁的谋士向他献计伙同苍狼吞了我军，可免十年边疆无战火。可汗心动了，洛将军带领我们苦苦挣扎。后想到备粮仓想要去先斩后奏，可一到地方一粒米都没有，还好洛将军击败苍狼夺回一城，才免于大军饿死的事情。但……”
赵泽不愧是讲书的人，条理清晰，不到片刻便将当年沙城的事情都讲完了。洛清月本以为父亲只是前后狼后有虎才战死沙场，可这般听来即使当年如此境况，父亲依旧苦苦维持多日才为了百姓，马革裹尸。
红绡本想问赵泽，数万将士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为何唯独他独活至今。可是脑子不灵光不代表傻，话刚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毕竟多年来，他也不会好受。明明正值中年却一副老之将至的样子，她实在是问不出口，只好说一句：“你先下去，寻到常肃，他会带你回去的。”
常肃是谁？又回哪里？这些赵泽都不清楚，可看着几位还有事情的样子，他仔细分析了一番，惊觉原来一直同自己讲话的居然是添香楼楼主，心绪杂乱。想起他晌午说话时掌柜的一脸莫名，顿时感觉知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明明讲了一天的《花月外史》，此刻才意识到这书也不见得只是评书传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