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楼大堂的说书已经进入尾声。
“炀帝萧亥如何能想到母家杨三爷杨勐有朝一日会起兵造反,逼宫篡位。让他更想不到的是,救驾之人是恒安王萧嬴。奈何炀帝萧亥未曾等到兄长救驾成功,便被杨家早已安插入内的宫妃在宫殿的床榻之上,绞杀而亡。
炀帝萧亥殡天之时,恒安王萧嬴正于宫门口领兵击败逆臣杨勐,将其擒至承乾殿。恒安王想要亲自押解给炀帝萧亥瞧一眼,以免炀帝萧亥念及情谊再留祸根。未曾料到等待他的是端坐的中宫主位皇后娘娘洛清月和贵妃红绡。”
赵启的声音依旧低沉,可早已不是苍老的沙哑,更是一种即将功成的如释重负。可惜二楼天字号的红绡,依旧瞧其十分之不顺眼。或者应该说但凡惹得洛清月时时照顾的人,她通通瞧不上眼。
“绡绡,楼下好似更安静了些。”洛清月斜倚桌前望着窗外依旧人潮汹涌的街道说道。
红绡呆坐一旁,手指缠弄着腰间竹灵笼的坠饰。“何止,那位讲书人声音同晌午相比,怎么也不是个自称老朽的人该有的声音。”心里盘算着今日之后香荀的选拔要怎么样开始,又思及常肃的废物程度,想着她该如何在一会儿的争斗中将洛清月毫发无损的送出去。脑子里的想法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总归没个儿结果,心烦意乱瞧着定情物竹灵笼也是一肚子的火,瞧着不顺眼极了。盯了一瞬之后,又想到了曾经清香细吻,嘴角笑意微露。
红绡对于与洛清月相关的事向来想做就做,丝毫不惧。为寻意中人,抛弃香荀遴选,同恒安王萧嬴相约至宫内举大事;为了同洛清月相认,即使功力凝滞,依旧制出无名之毒,吊了炀帝萧亥的命在鬼门关徘徊三日;为了与她的清月姐姐相守,与炀帝萧亥同塌而眠,忍了五年。
洛清月看着红绡几息之内变换了数个神色,心中松了一口儿气。她想了下如今的情景,觉得最坏的结果也坏不到哪里,但究竟如何还要待到《花月外史》说完,尚可下定论。相比如此,她更怕的倒是红绡又拎着竹灵笼思及旧事讨说法。洛清月如今可是看到此物心里就止不住慌一阵儿。毕竟她可不想再被那人搂在怀中吻两刻不止,一点也动弹不得。
一楼雅间昏睡的萧嬴听着断断续续的讲书声,脑海里也忆起当年种种,想起了身中剧毒的弟弟。炀帝萧亥去世当日,史书上面自然记载恒安王奋勇擒敌,押逆臣入宫以呈陛下才获知了关于炀帝殡天的消息。至于野史如何描写,他倒是不大清楚,也不甚在意。最歹毒不过就是杀弟夺位罢了,亦不是假话。更何况,真实的恒安王过之不及。
他亲自去添香楼请的人,同弟媳制定的计划,与香荀相商的毒药效果,亲眼目睹的兄弟毒发身亡,而又叫来宫嫔们用白绫勒“死”尚有余温的尸体,最后以宫规为由殉葬了后宫所有无子妃嫔,至于炀帝萧亥本就没有子嗣这件事将没有任何人提及。
萧嬴自从发现身中奇毒之后,一直在想一件事。那便是炀帝萧亥当年中毒多年,当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吗?或是对于无端昏迷三日没有丝毫怀疑吗?他自认为不会,可若是真的有所知,为何在逼宫那日见到他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萧亥,到底知道多少……
大堂的讲书声音依旧未断,可萧嬴却没有心思听下去,亦无法安眠。无力的胳膊想要撑起身体,使了许久的力气也不曾移动半分。无奈的深深轻声叹了口气,抻长了脖颈清了喉咙后,将红袖楼的掌柜九号喊了进来。
九号本是在厨房看着仆从煎药,听守门侍卫前来喊他前去侍驾,心里还在嘀咕:陛下这是还未睡下?可面色苍白闭目的样子还以为至少可以睡上一个时辰,哪曾想到还未到一刻钟便叫人进去,也不知是不是身子更难受了。
九号一手提着前摆快步走着,经过大堂听到赵启依旧在讲书,微怔了下。侧耳细听,原来已经讲到了炀帝殡天,今上尚未登基之时。皇后洛清月同贵妃红绡如何为先帝守节,为国家谋求福祉。身后侍从尚未催促,九号便抬腿向一楼雅间走去,想着原来是讲到这里了,恐怕不待两刻钟就可以收尾,到那时便是见面的时候了吧。
九号走到雅间门口之时,微微整理仪容后扣门示意,得到准允微低下头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你来啦。”萧嬴想要笑笑,可是嘴角尚未扬起胸中就一阵发痒,止不住的咳嗽又断断续续响起,一声追着一声,像是催命符。
“陛下!”九号几步行至床前用力将人从床上捞起,手掌轻拍背部,一手拦在胸前免得人折到床下。“陛下,您的身子恐怕还需卧床休息,与那两位见面之事,万万不可勉强。”九号看着瘦骨嶙峋的皇帝,忍不住的劝慰。
“无碍,何况见她们或许还可以让我多活几年,若是多拖一天,恐怕世事难料。她们的行踪探查也不是易事。”萧嬴未说出口的事还有一件,那便是他想知道到底是谁给他下的毒。萧嬴从随身的锦囊里拿出白玉小瓶,倒出最后两粒药丸张口吞下。“伺候更衣,挑件颜色深些的。”
“是。”九号递了盏新茶给萧嬴后,起身拿衣饰。转身一看萧嬴竟坐了起来,身姿端正面色微粉,半点看不出方才连侧身都难得病弱样子。浑身像是有根丝线吊着,脆弱又挺拔。
“陛下,这件如何?”九号低头将挑到的藏蓝色服饰呈出。
“系同色槐花发带,不戴头冠。”萧嬴探手拂过衣领后说道。
九号将衣饰摆好,“是。”而后将人扶起,开始更衣洗漱。等到大堂讲书的赵启说道皇后贵妃双双殉葬,今上登基,惊堂木一拍之时,萧嬴堪堪换好服饰。他已许久没有单单的只系个发带扎发,除却香囊身无配饰。转身示意九号开门,而后昂首而出。中毒体弱咳血不止的人好像被丢在了雅间的床榻之上,现今走出门的是另一个萧嬴,那个依旧被称作恒安王的萧嬴。
大堂的讲书结束却没有人起身离开,常肃对此也只是轻抬了下眉毛,并没有说什么。至于那位讲书的说什么楼主殡天,他只是松了松拳头,想着一会儿若是打起来,非揍他个几拳以便泄恨。眼睛更是一直盯着台上还未下去的赵启,瞄了又瞄,想着第一拳应当先揍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前往二楼的萧嬴同九号。
萧嬴刚至二楼便感觉到注视自己的视线陡然多了许多,侧头看向九号说了句:“看来还是稍逊一筹啊。”而后背手朝天字号雅间走去。
雅间内红绡得知萧嬴上楼的消息,早已在一旁将随身的香囊打开。香囊内倒不是什么名贵香料,而是近来研制的新毒,毒效不一,红绡很难抉择。
“姐姐,你说萧嬴喜欢吃哪个?”她苦恼了一会儿,拿起一个浅粉色拇指肚大小的瓶子,说:“这个?三息之内就能让他见到那位亡故的弟弟。”想了想炀帝萧亥临终的模样,摇了摇头又拿起翠绿稍大些的罐罐,“这个?倒是不致死,不过吃后痛的生不如死也不为过了。”
“他还是会喜欢这个些。”洛清月头也未抬,纤纤玉指正在煮茶,袅袅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庞,抬手间衣袖滑落一袖清香飘散出来。
“哼,姐姐,你理他做什么。交给我,定然叫他敲门进来,鸣乐出去。”红绡气鼓鼓的走近身,拿起一杯刚刚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身侧的洛清月正在闭眼闻茶香:“他不用毒。”一个策马进城都会吐血的人哪里还需要毒药,恐怕一杯烈酒都会催命。想到这,洛清月看向牛饮完的红绡问道:“味道如何?”
“有点烫。”红绡眯眼回味了下,得出了是这个结论。
洛清月看着红绡回味的样子,喝了口茶:“茶汤清翠,韵味无穷。”想起了些什么而后将茶杯搁置桌面,望着晃动的水面想着:如此口感怕是贡品,数量稀少。一个洛阳酒楼的雅间就备有如此品级的茶供客人自煮,倒是舍得。
雅间门外响起侍女的声音,通报有客人前来。洛清月红绡对视一眼,洛清月品着剩下的两口茶,红绡着将香囊收起放至腰间:“请进。”窗外一群不知道哪里的野鸽子,一阵风似的划过窗口又飞向远方。
门被打开,萧嬴身着藏青色锦袍带有绸缎光泽,行走间潋滟湖光,山岗清风拂过。未带发冠,仅以同色发带系着发丝,闲适慵懒。若不是知晓整座红袖楼上下都是这人的,倒真是会叫人误认为他仅仅是相约经年老友一聚罢了。
萧嬴眼带笑意,坐在了洛清月茶案对面,接过醒好的茶汤:“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尚可。”洛清月举杯相碰,饮过一口后问道:“味道如何?”
“茶汤清翠,韵味无穷。”萧嬴朗声轻答,察觉红绡目带凶光看向自己,一时茫然,借着茶杯做遮挡眼神询问洛清月:怎么了?
洛清月只是敛下双眸,并不作答。红绡不知道,萧嬴自小便不受宠爱,萧亥未出生尚可,出生后则更是不济。君子六艺说来大半都是旁人点拨些,他如获至宝,勤学苦练罢了。只是品茗作诗多靠悟性,勤学苦练并没什么用处。更何况哪里有那么多好茶与他喝,后来父亲将自己的万金油教给了他:茶汤青翠,韵味无穷。不料,这句话他记到现在。
红绡听着一模一样的回答,看萧嬴越瞧越不顺眼。原本搁在腿上的手渐渐上移,握住了腰间的香囊,心里想着:姓萧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