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的话,那就只有舍鱼而取熊掌。尤其是在目前我完全不清楚形势的情况下,我只得做出这个决定。
希望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吧。
“以后我会慢慢地把事情解释清楚的。现在,请让我和她多相处一下,好吗?就当是我求求你了。”
自从那次实验室给她做了检查后,夏橘再也没有和她分开过,尽管她从任何地方都不太适应夏橘现在对她的过度关心,不过我每次都还是尽力满足夏橘的要求,在外面多逛一会儿。
关于夏橘她在大安京学习的那段经历,她几乎没有给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像她这样总是笑吟吟又无话不谈的女生,终于也有一件值得自己珍藏而不想公开的经历,我也不想强迫她告诉我。
她们会聊一些什么呢?我不太关心,因为从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出来,即使她以前确实是视频里的那个女生,她也彻头彻底和视频里的那个女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更何况,我还不能,也不想确认这个事情是否属实。
那一天,我想起上次在饭店里遇到的那个女生曾约定我在这天的晚上到星时杂货铺门口见面。我并不打算食言,而且,正好也可以验证一下我的猜测会不会是正确的。
按照记忆中服务员说的路线,我来到这个地点。天色已经太晚了,晚到只有凄凉的晚风和一扇已经紧紧关闭上的大门正迎接着我的到来——毕竟像这样的小巷子能装上路灯的时候,就是政院没有把预算用完的时候,而他们有千方百计把预算用在别的地方。
旁边再没有什么活动的物体,至少目所能及之处是没有,除了一阵风“嗖嗖”地吹过,使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查看一下情况。
“哥哥,您相当守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当我再转过身时,这个小女孩就站在我的胸前,她的身高刚好抵达我的胸部的高度。如果不低头或者蹲下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
“你来了啊,抱歉,我总是忘记你的名字……”
“欣雯需要自我介绍多少次才能让哥哥记住她呢?”
“哦,哦,抱歉,别生气,我只是对别人的名字不太敏感。”
“没有关系,欣雯并不在意这些。欣雯猜测,哥哥可能已经知道一些什么了吧?”
“你的意思是?……”
她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我。
她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有读心术,直接读取他人记忆?
“您还想知道更多吗?
“你……我确实想问问你几个问题。”
“其实您想知道的所有问题,只要进去看看,就会知道答案的。”
她微微一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了。
看样子也没有别的解决方法,除了跟她进去看看,没有别的选择了。
“吱呀——”,老旧的大门发出一丝颤动的声响,她轻轻地推开,里面的装潢看的不甚清楚,不过我感觉,在设计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能说不够明亮,很多地方都用的是老旧的钨丝灯照射出微微的黄光来照亮那一小片地方,从门口一直铺到底的淡蓝色地毯,两旁一边走一边缓缓亮起的感应灯,总给人一种庄重典雅的感觉。我看见她走上台阶,对正半躺在沙发上的人悄悄说了几句话,那个人才徐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向正站在台下的我。
“欢迎光临鄙店,星时杂货铺,您要是认为这是间杂货铺,那就对了。这里的确是杂货铺,只不过我贩卖更有趣的东西。”
店主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就像是感冒了一样。他穿着白色的实验服,里面搭配着棕色的毛衣,声音听起来像男人,不过从身体的任何部位来看,却又具有女人的特征。
“我猜到您在好奇什么,拥有世俗的外壳不代表就能囚禁超然的灵魂。很少人敢于挑战上帝划定的性别界限,不过当我决定打破这一界限时,我就向真正理解我的人生更近了一步。”
“店主先生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她在一旁笑着解释道,“欣雯也很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允许我问一句,您在这里开了多久了?”
“十四年。那个时候正是脑医学专业和机器人技术的巅峰时期,我学的是神经学。而许多神经系统的重大发现都集中在那段时间。也是在那一年,我发现人类记忆可以导出在硬件上从而复制出一个人而获得当年奥格玛莎生物与化学金奖,于是,我用奖金在这里开了这家店铺。”
“您可以说的更详细吗?”
“我可以通过将一个人的全部记忆提取出来,使他永久活在虚拟世界里,实现永生。希望这个解释您更能理解。”
永生?什么意思?打破自然规律?
“永……生?”
“是的,先生,永生,”他背对着我,走向一个颅骨与大脑的模型,一边用手示意给我看,一边向我慢慢解释道,“我们每一个人的大脑不过都是存活在颅骨这个容器里的集成神经元系统罢了,无论是这个容器还是容器里的物体都有他的保质期,而且更可怕的是,仅靠现有的科技,不过只是延长保质期罢了。而我的方法很简单,简而言之,将大脑的容器变化一下,再将大脑的形式变换一下,永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这……太玄乎了吧……”
“听起来确实很玄乎,不过道理就是那么简单。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吗?”
“呃,不用了不用了,让我自己理解一下。”
她轻轻地走向店主,缓缓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像是正在向主人讨食的小猫一样。
“店主先生,您可以先帮助欣雯吗?”
“当然可以,我正好向您展示一下,这个‘永生’——将记忆从神经元里提取出来,再存放在硬盘上显示出来,是如何做到的。请到地下室来,两位。”
我跟在他身后,也很想知道他说的这个“永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曾经,有很多人都会来尝试一下,在这里一遍又一遍读取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回忆;结果,由于久久不能脱离回忆回到现实,大部分人出现了成瘾性,少部分人患上了抑郁症,当然,还有极端分子自尽的——甚至还有几个就当着我的面拿刀划开自己的手臂。心理医生自然高兴,可政院以此为借口,限制了我的经营权限和管理。所以后来嘛,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遗憾地叹气,似乎是在惋惜这项技术未能推广出去。
“这项技术具有副作用?”
“所谓的副作用,哎,哪里有什么副作用?我自己天天都还会重温一下童年的回忆;什么副作用,只不过是那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无法接受现实与虚拟的反转罢了,回忆再真实,也不过是曾经的事情。他们永远意识不到现实的重要性,这是他们自己的可悲罢了。好的,您可以先坐下来看看,不要乱动设施,我相信你也不会乱动的。”
地下室挺大的,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躺椅,躺椅上面的某种仪器,看起来就应该是店主所说的“能够提取出记忆”的东西了,不过,这里与上面一样,几乎没有足够的光线将整个房间照亮,所以我只能看见离我比较近的地方的几个躺椅,皮制的,坐上去感觉软蓬蓬的,像是坐在棉花上一样。
“只有进入彻底放松的状态,回忆才可以平稳。这个地方,已经空了很久了,不过我每天都还在打扫,看起来还是很整洁吧,要知道,现在还在做这种服务的人越来越少了……然后,这位先生,我先展示一下,如何提取出他人的记忆,”店主坐在一个终端机面前,操作了一番,“这个孩子一直希望可以向你展示这一段记忆,我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这样值得她如此孜孜不倦地寻找你然后告诉你。她需要专心地回忆这段记忆才能使这段记忆达到最清晰也方便于导出的地步,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打扰她以免干扰脑电波传播路径与效率。”
一旁的她至始至终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微一笑,戴上了类似头盔的一个物体,然后默默地看着面前仍然漆黑一片的大屏幕。
面前的荧幕上还是一片漆黑,什么内容也没有,不过我倒挺好奇,他为什么买这么大个荧幕放在地下室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荧幕嘛,我偶尔会买一些胶卷回家,自己在家放一些电影。我很喜欢这种黑白电影,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的区别,也许我们在某方面正在进步,也许我们在某方面又在退化,“店主一边解释道一边操作着终端机,”等一下,我把费德勒电波引导进这里,兴奋信号很快就传来了……“
“你想给我看你的哪一段回忆呢?”我先问了问旁边正十指紧扣放在胸前默默祈祷着的她,可她仍旧没有回答我。
“嘘——!我说了不要打扰她。”
店主的话就像高压电一般,让我赶紧缩了回来,看来只有先看了才能够知道答案了。
“好了!先生,看看大屏幕,是不是有什么内容了?”
我看向大屏幕,依旧是一片漆黑,不过这个黑更像是什么东西挡住了镜头的那种黑,总之和刚刚的不太一样。
“不可能,我已经导出来了。我们先等等看。”
一会儿镜头慢慢明亮起来,日光就像是尖锐的矛尖刺进镜头里一样,我不得不眨了眨眼好适应这种突然的强光。接着,镜头便是一片残垣断壁,火光弥漫,尘埃四起,似乎是刚刚遭受了一场炸弹的惨烈洗礼。
“这是哪儿?有点像上次被利国军队轰炸的那个小镇。”店主情不自禁问了一句,自然,没人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而唯一知道的这个人现在正专心致志地回忆着这件事情。
镜头慢慢抬起,就像是谁从废墟中站了起来,目所能及之处,哀鸿遍野,幸存者正在废墟中疯狂地找寻自己的家人,或者站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旁失声痛哭,或者正在和搜救队紧张而激动的交涉着,希望先救援自己的家人。
镜头转向不远处的一处废墟,那是一栋支柱都被炸塌的独栋住宅,房间内部的装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豪华?质朴?朴素?大方?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看得见杂乱无章的碎块和正在燃烧的窗帘和桌椅,其他大部分都被掩埋在被炸碎的混凝土之下。
镜头向前了几步,一个穿着白色实验长袍的男人正抱着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自然,我听不见声音,但他的表情和动作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声音想要表达的意思。他的衣服已经被灰尘和硝烟染成了某种棕黑色。
那个小女孩,穿着淡蓝色的纱质睡衣,头无力地地垂下去,头发上渗着红白色的东西——那是血迹和脑组织的混合,而又长又乱的黑发贴在她的脸上和衣服上,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难道说……
接着,镜头一点点拉近,就像是慢慢走近那个男人一样,停顿了几秒后,画面便暗淡下来,看样子是回忆到了尽头。
“呃……这比看悬疑电影还要无解……”
我看着她缓缓摘下头盔,然后一脸幸福的笑容看着我,但我却觉得有些阴森可怕——我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难道,你已经……”
“哥哥猜的没错,”她依旧笑着,“欣雯已经死了。”
虽然这句话说出自她的口时相当轻,传进我的鼓膜时却是犹如霹雳一般的声响。
“什么?!为什么?……”
“因为欣雯还不愿意离开,似乎还有很多值得欣雯留在这里的理由。”
“这已经违反生理与物理规律了……”店主简直惊讶地说不过话来,“如果那段记忆里的那个人是你,那你是怎么记住你死之后的事情。”
“这是难以解释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其他的人类能够看见欣雯。”
我和店主面面相觑,不过店主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这样吗?嗯——我在十几年前,在亚国留学期间,曾经参加了我的教授利维尔先生的一个关于人造神经元的项目,我接受了这个计划,然后在大脑里植入了电子的神经元。不瞒你说,其实是因为参与这个项目可以拿到奖学金……”
店主开始眉头紧锁着回忆起他的那段经历,用指节敲着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种人造的电子神经元,据他说是为后来模拟脑进行的一次模拟。模拟脑就是人造的大脑,可以从诸多方面取代人类的大脑,听起来很神奇吧?可后来利维尔教授因为这个项目违反了亚国人伦与道德法被捕,判了三年监禁,而参与了这个实验的人都被强行取出了电子的神经元。不过教授在临走前,嘱托我和另外几个同样摩国从留学来的学生,一定要保留住这个成果,这项成果一旦有了突破,将会改变整个伊星。”
“植入神经元后,我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后来慢慢发现,我似乎缺少一些情感,感受不到痛苦和难过这种负面情绪;接下来,我无法在看电视时吃东西,或者做相同的事情,否则会昏厥过去;然后,渐渐开始出现幻听和幻视……可不是那种听见什么杂音的耳鸣,而是真真切切地能看见别人看不见和听不见的东西……”
“不过我并没有非常在意,我回国后,就把学到的东西用作研究脑部活动的经验,才有了现在的成果。而代价是,我无法再适应社会的生活,因为我已经不能与他人正常交往。”
“可你现在不是在和我交流吗?”
“所以,我猜测,我国在模拟脑这一块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了,对吧?”
“呃……我不是……”
“欲盖弥彰,你知道这个词吗?不必装了,”店主微微一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是刘云辉的儿子吧?当时他和我一同参加了这个项目,他表现出的兴趣远比我强烈的多。虽然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过了,但我知道,他后来还在国内发表了自己的论文和研究项目,可惜遭到一片嗤笑……”
“我……呃……啊……他是我爸……唉,他为什么是我爸!……”
行吧,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了,或许我早该面对这个我从来不敢面对的事实——自己就是那个男人的实验品,小白鼠,第一个被换上模拟脑的人,甚至可能是整个伊星的第一个人。
他没有钱,而且筹集不到任何资金,也无法说服金融机构给他贷款——所有人都认为这相当危险而且不够人道,注定会失败的项目。
于是,他选择用一个绝对不会拒绝他,而且对他百依百顺的人做这个大胆的实验——他当时年仅六岁的儿子……
我承认,那个男人比我有毅力的多;我也承认,那个男人的实验是成功的,我不仅健康地活了下来,而且,记忆力获得超强的提升,几乎能够做到过目不忘——但代价是时常性的偏头痛、无法在同一时间接受大量信息,以及难以感受到痛苦与内疚这种负面情绪,包括间歇性的幻听与幻视使我根本不敢回应他人向我打招呼……当然,还有其他相当多的副作用,只不过我习惯了罢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颅内的初代电子脑几乎以我能够感觉到的速度老化,几年前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个男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换一些老化的部件就好了。
可我不想再做一个谁也看不出来的“怪物”了,我只想做一个拥有正常的大脑和健全的思维的人……
难道,欣雯其实只是我的幻觉?可为什么在遇到她之前就没有过这个幻觉呢?
这一切怎么这么难以解释?
“我不会逼迫你,但你一定要认清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吧?别逃避了。”
店主走到终端机前的椅子旁坐下,满脸疲惫。
“欣雯希望可以活下去,现在只有这一个方法可以让欣雯带着曾经的一切记忆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
“她想用记忆提取,然后导出在某个终端设备上,就可以让她实现再活下来。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导出记忆需要鲜活的,完整的大脑才能提取出全部的记忆,才有助于重新导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这太……”
“这个方法我已经向许多老年人试过了,至少在前几年我还没有被禁止这个项目时。放心,技术难度并不大,只要有设备,有充足的理论知识,成功率几乎百分之百。刚好这些我全都有。”
“那么,怎么做?”
“哥哥,现在欣雯的记忆都是那次炸弹落下之后的记忆,需要更早以前的记忆才可以……”
店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正式地告诉我.
“我刚刚也说了,只有用最完整的记忆才可以重新塑造一个完整的人格,否则,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从来不会违反这一条。”
“你的意思是……”
“哥哥愿意用家里的那个女孩换取欣雯对哥哥的陪伴吗?”
她轻轻地请求到,拉住我的衣角,诚恳地看着我,让我简直无法当面回绝。
这……让我该如何作答?
而且我还是不想做出这样的选择,只得先问问正坐在椅子上的专业人士:
“记忆就不能复制一份然后导出吗?这样既不会——”
“先生,这个原理很复杂,但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这不是电脑程序,用拷贝粘贴就完事了。只不过方法听起来很简单,就是将全部的记忆转换成电子信号然后导出,但这个过程是绝对不可逆的。”
我只能先蹲下来,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她灰色的瞳孔好不容易从失神的状态变得有些希望的光芒。
“欣雯,这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请允许多给我几天时间思考好吗?让我去问问夏橘……夏羽,好吗?”
“欣雯多想再看一眼温柔体贴的夏羽姐姐……可夏羽姐不会看见这个状态下的欣雯的。”
“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在演垃圾偶像剧的男主一样,一遍遍告诉面前的女生“多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向你……”
算了吧,我不喜欢做什么选择,尤其是这样的选择——一定要出卖一个人的利益来满足另一个人的利益。
一般这个时候我只想买一杯奶茶,然后拿着我的手柄,躺在床上,狠狠地玩个一天,把这些杂念统统抛之脑后。
可惜,我现在再也逃避不了了。
“这次我算是让你体验一下,不收费吧,反正我好久没有向别人展示过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