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暂时不用接触病患的安排对粟予来说是幸运的,但作为医师对病情的好奇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城中多了医师,大家不用再每天的聚集在祠堂里,县衙往每条街上派了三名医师,每天挨家挨户的上门去把脉问诊来盘查有没有新的病患出现。
粟予刚到街角,就被人从身后轻轻的拍了一下,她一扭头见是和她同行的男子,男子正一脸盎然的打量着她:“早听说‘妙春堂’来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医师,同在京中,却不想在这种状况下见面,我是‘膳草堂’的卫如钦。”
粟予不卑不亢的回了个笑脸,扬声道:“栗粟予。”
卫如钦一点不见外和粟予攀谈着:“也不知这染了病的人都安排在什么地方了?”
粟予四下张望,这城中眼下没有半点人气,人们只敢透过门缝向外张望街上的情况,粟予好奇问道:“与我们随行的还有其他人吗?”
卫如钦二十出头,略偏黑色的肤色却偏偏顶一个白色的结式幞头,看长相就是那种油嘴滑舌的性子,整日里精神抖擞,跟谁都能聊上几句,他敏感的反问:“怎么,你觉的哪里不对吗?”
粟予微微的眯起双眼:“起先我觉的会让我们见见病患,集大家的经验来做出判断,而现下只是让我们来辅助,那诊治的人又是谁呢?当地的医师可都是束手无策了,不可能无人主事的。”
卫如钦不自觉的也跟着思索了起来,后又觉的想知道这个也不难,拍手道:“简单啊,找贺叔问问不就行了。”
二人行至主街,分头,一人一侧挨个进屋看诊,来到第一户人家,一家四口正要用午饭,见粟予进来也热情的相邀共食,粟予谢绝后,一家人都很配合,粟予先从女主人开始,将手搭在她的端腕脉上,闲聊道;“姐姐可知城中有多少人染了恶疾?”
女主人摇头叹气道:“刚开始都没人上心,觉的就是一般天冷得的发热风寒,短期内得的人多了才注意到的,具体的人数真是不清楚,但不会少。”
粟予又问:“那第一个得病的人姐姐可知是谁?”
女主人又摇头:“我们知道城中有这样的恶疾时还是从县衙的告示上得知的。”
男主人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道;“官府原本不想弄的满城皆知,听说是死人了,实在是瞒不住了才张榜贴告的。”
粟予一惊:“染上恶疾中还有丧命的?”
男主人咧着嘴,一副惨不忍睹相:“可不是,尸体当场就给埋了。”
粟予心下不安,一般的疫情都会有一个病发的源头,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怕是永远也对不了症,这些发热,呕吐的人不是同一时间爆发,很可能是有潜伏期的,粟予倒有些兴趣想去看一看那些染了病的人。
依次号过脉,这家人并没有发热的迹象,粟予叮嘱多喝水便离开了,这条街一共三十三户,粟予检查完已是申时。
她和卫如钦一同回到祠堂,他们这一行人住的地方就安排在祠堂,这里晚上灯火通明,院中的萧墙上雕了几株栩栩如生的梅花,应着冬景真有几分坚贞不屈的意味,晚饭间众人都在讨论着恶疾的怪异,若只是发热呕吐为何会压不住呢?他们中的人有被分到‘千莱客栈’的,这些外乡人此刻倒是抱成了团,埋怨着地方官无能,不花心思在治病上,倒把他们困在这里,这里如今不出不进,用不了多久粮食就成了问题了。
粟予莫名的心急,到厨房去盛粥,却发现贺叔靠着墙睡着了,火上的中药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她走过去熄了火,将药炉里的汤药倒了出来,清零的水声惊了贺叔的梦,他一个激灵起身,大叫道:“我的药。”
粟予刚好倒完冲贺叔一笑:“你累了就去休息会,这么多医师在还不能替您煎碗药。”
贺叔松口气,揉了揉了眼睛又坐回凳子上自嘲道:“年龄大了,一忙起来就发困,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我这药又白熬了。”
粟予端起药向贺叔走去,一股独有的清苦进入她鼻中,粟予将药碗在鼻前晃了一下,看着贺叔的神色疑惑道:“桔梗,甘草.......贺叔你得了风寒?”
贺叔的眉微微跳了一下,眼中的吃惊一扫而过,这满屋子的人都是医师,闻出几味药来有什么新奇,当下摇摇头又点点头,粟予手一缩将药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冷冷道:“怎么回事,你若真得了风寒可是要上报通知的。”
贺叔面显难色,迟迟才开口道:“我并没有得什么风寒,只是想用这药预防一下。”
粟予加重语气:“贺叔你糊涂啊,药哪能乱吃的,况且你这可不是预防之方,是对症之药啊,你这样喝下去没病也给吃出病来了。”粟予像抓住了什么重点,追问道:“你没病干嘛要喝这苦药?”
贺叔的脸像饮了汤药一样难看,苦着张脸姗姗开口道:“是我儿子啊,我儿子前些日子得了风寒也被官府当成病患给圈禁了起来。”
粟予神色一顿,问道:“那染了病的人都被安排在什么地方了?”
贺叔道;“城西‘华云寺’”。
“你儿子得了风寒你日日饮这汤药有什么用?”粟予问道。
贺叔一脸笃定:“这次病疫的症状虽说是发热,呕吐和咳嗽,但也不是所有出现这种症状的人都是染了恶疾的,我敢断言我儿子得的就是普通的风寒,恶疾传染快,我和儿子同处一个屋檐下,若他被感染了,我又怎能幸免呢?我喝这汤药就是要证明我儿子没有染上恶疾。”
粟予在心里踌躇着,以现在时态的严峻,那必定是宁杀错不放过,只要出现了症状就会被官府圈禁,这样做虽是保护了大多数人但也委屈了一些人。
“贺叔”粟予叫道:“那些安排在‘华云寺’的病人有人在照顾吗?”
贺叔点头:“在你们到达之前朝廷派来了杨御医前来查看。”
“杨御医”?粟予嘀咕道:“杨恭?”
贺叔道:“叫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是派来的御医”。
粟予心里宽慰不少,这样就对了,不可能没人主事的,又问道:“那我们可能进出‘华云寺’?”
贺叔道:“医师当然可以,不知那御医可查出病疫的源头否?到底是什么引起的至今也没有一点头绪啊。”
“贺叔之前不是和其他医师也研究过这病因,就没有一点怪异之处?”
贺叔回忆着:“之前都是按普通的风寒,发热来医,开出的方子根本压不住,可见风寒,发热都是表现象,只能暂缓,找不出真正的诱因是根治不了的。”
粟予分析着:“咳嗽,风寒,会不会是伤了肺,毕竟宣散卫炁,下有通透,若失宣或不降都会引起咳喘及风寒的。”
贺叔道:“这些因素都是有考虑的,但还未进行验证病人就被圈禁起来了,那御医是宫中名医定比我们要经验丰富,用过的药和病症都已记录了下来交给了官府,只是所有的可能都要经过验证,就怕这个过程等不起啊。”
粟予也明白不见到真正的病人分析的再多也是徒劳,便央求贺叔明日带她去一趟‘华云寺’。
‘华云寺’和多数寺庙一样,肃然敬畏的殿宇,以天地为庐的气派,那份庄重深深抚平着来朝拜的人心,绿树红墙,苍松翠柏,一派的神圣肃穆。
寺外有官兵把手,现在的情况莫说围观寺外连逗留的人也没有,贺叔和粟予脸蒙黑巾,官兵看到面巾上的‘涿’字字样,便冲他们一扬下巴将人放了进去。
雄伟的大雄宝殿立在院央,殿前的雕龙柱铿锵伟岸,往日里这里可见众僧修持,当下也只能见到几个小师傅在佛前上香,跟着贺叔进到偏殿,一间间的僧房都住满了病患,贺叔不死心提着药盒想说服御医让他儿子喝了治风寒的药,御医自是不许的。寺里的厨房里御医和当地的几个医师翻阅着这几日的记录,几人见到贺叔,其中一人道:“老贺,你怎么来了?”
贺叔走上前一副急慌慌的样子:“城中的检查都无大碍,我心急也坐不住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那人道:“只要感染人数不再增加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贺叔感同身受:“怎么样老丁查出病因了吗?”
老丁先是看了御医一眼,像在得到允许,御医点头,那人继续道:“有些发热的情况暂且稳住了,也将严重的和轻微的患者分开处理了.......”
老丁话没说完贺叔激动的打断:“我就说啊,我儿子不是什么恶疾......”
老丁拍拍贺叔的肩膀:“你先别激动,他们这些人还要在进一步观察,确定无碍后才能回去,当下棘手的是染了恶疾的,御医昨天推断,肺部感染的可能性很大。”
粟予竖着耳朵早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退出了房中向僧房走去。重症和轻患分别安排在了东西两则,粟予紧了紧面上黑巾朝东厢房走去。
抬梁式的建筑让每个僧房看起来都十分宽敞,两侧的通铺让一间屋就可容下二三十个人,在屋外便可闻到一股燃过的苍术的味道,粟予走进去,铺上的病人一个个面容憔悴,有的不时的干呕,有的口中低语呻吟声不断,粟予走到几个看上去比较严重的病患跟前,皮肤上没有半点的异样,所以不会通过外在的接触传染,一屋子的人一半以上都有咳嗽的症状,,看来咳嗽是感染的先兆,粟予又端起桌上的药碗闻了闻,心中有些懊恼,怎么来之前忘了问一问翼大哥,他当年误打误撞的那个药方是什么?
‘千莱客栈’里住着天南地北的外乡客,他们也是官府重要排查的对象,至今也不清楚这恶疾是当地人传开的还是外乡人带来的,涿州地处三角地带,往来贸易发达,住在这里的人不枉商贾名流,时间短了还行,时间一长都在抱怨困在这里让他们的生意遭受不少的损失,客栈里的人处的久了,别管经商的还是漂泊的,都能围坐一桌对这天下大事和民间疾苦作出一番言论。
一个大胡子硬生的挤进一个四人围坐一桌的谈话,那四人从言谈举止和穿衣打扮和那大胡子都不是一路人,他一坐下,四人便不在多言,大胡子看着四人彼此眼神的交流,分明是不爱搭理自己,脸上一气,手拍桌子扯着嗓子嚷道:“这客栈就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不能和大家一起分享的,都不知道要困到什么时候,带着秘密不憋的慌啊?”
他这一扯嗓子引来不少人的注意,一个长相清秀的人走来询问道:“枭二哥这是怎么了?”
四人中一人起身眼含笑意:“阿煦没事,怕是我们扫了这位兄弟的兴,他有些不高兴。”
大胡子把脸看向被唤作枭二哥的人那里,这人四十出头,一张精明的脸却不显商人的市侩,谦和老成,极善与人打交道,斯斯文文的倒有几分像养尊处优的老爷,薄唇上方的胡子又有几分隐隐的威严,眼含笑意诚恳的对大胡子说道:“兄弟莫要误会,我们只是在闲聊些今年的生意难做,并非有什么不可相告的秘密,你若有兴趣我们坐下一起畅谈。”
大胡子只是回乡省亲,对于做生意可没有半点心得,自己起的头若不加入倒显的自己无理取闹了,只好硬着头皮不懂装懂了。
枭二哥替他倒碗酒爽朗道:“兄弟怎么称呼,是回京还是出京呢?”
大胡子跨坐在凳子上咂咂嘴道:“我叫朱成,出京回乡谁能想碰到这事。”
坐在朱成右侧的人说道:“困在这里都半个多月了,眼看就能到家了,也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变化。”
朱成道:“怎么,你们都多久没回了?”
那人笑笑道:“说来也巧,我们三个都是快一年,成年的在外奔走,近乡心怯到家门口了倒有些怀念。”
朱成叹息着在外不易,兴冲冲的对他们说道:“没怎么变化,三月时圣上命人重修了河道,引得周边的百姓有些不满,近一两个月城中似乎有些不太平,在田间路旁发现了几具尸体,倒把人吓的不轻。”
枭二爷道:“尸体?什么尸体?寻常百姓的?”
朱成嘴里含着酒使劲的晃了晃头:“......不是,像是什么仇杀,死的挺惨,官府也懒得管任人将尸体抬走了。”
枭二爷讶异:“让人抬走,都不管是什么人吗?”
朱成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江湖仇杀,官府只能束手无策,一没有寻人二没有报官,即是有人出来认领官府还不草草给结了案,免的给自己添麻烦。”
右侧的人有些斥责官府的枉顾人命,切齿道:“为官的不为民,坐到这个位置上有什么用,每年刮去那么多民脂民膏全养了一群废人。”
朱成立刻起身冲他摆手:“哎呦,哥哥你可小声点吧,这客栈外边就站着官差,惹了他们能有我们什么好,现在只是希望赶紧的治了这恶疾,到年底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几人聊的正在兴头,上至官府下到百姓全被数落了遍,却不曾留意在这场激烈的讨论中,枭二爷心事重重的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