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照旧是很冷的,下午五点时分,天色就已经暗淡下来,晚霞把天空映成了暖红色,下班的人们纷纷急着往家里赶去。放学后,我拖拖拉拉地在马路上走着,脚前不停地踢着一块木头方子。突然,身边的人们骚动起来,大家纷纷向前方跑去,有的人一边跑一边喊着:“抓住他啊,瓜子刘又来骗钱啦!”人群快速地聚集,轰地向右前方的一条巷子里冲去,我也被裹挟着涌到巷子口。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正在揪着、打着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服,斜背着一个帆布挎包,手里拎着一个提包,提包的拉链没拉上,里面是炒熟了的瓜子,地上撒了一地熟瓜子。
那几个年轻人拽着他,他拼命地护着自己的帆布挎包,这时候有个人在挎包里掏了一把,顿时一大团零零碎碎、皱皱巴巴的人民币从挎包里撒了出来,有两角钱的,有五角钱的,还有一元钱的……
“看哪!看哪!这都是瓜子刘骗的钱——”另一个年轻人抓住瓜子刘的肩膀用力一甩,瓜子刘原地旋了半圈,猛地撞在石头墙壁上。这时候,我才大致看清楚了瓜子刘的模样。他很年轻,大约十六七岁,清瘦的脸庞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孔里流出来殷红的血,他的一条腿有一些跛,被人踢伤了以后,瘸得更加厉害。
这时候,一个陌生人上去打了瓜子刘一个耳光,叫喊道:“你的这些钱都从哪儿来的?哪儿来的?是不是偷的?抢的?”
瓜子刘低声嚷嚷道:“不是,都是我卖瓜子的钱。”
一个妇女喊道:“炒瓜子不可能卖这么多钱,肯定是偷的!”于是,躁动的人们再一次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扇耳光、揪头发,瓜子刘拼命地抵挡着。突然,瓜子刘大喊一声:“我跟你们拼啦!”只见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凶恶地挥舞着,人群轰的一下闪开了。瓜子刘把砖头往包里一掖,一瘸一瘸地逃出包围圈,还时不时地拿出砖头挥舞一下,吓唬跟随着他起哄的人群。我觉得很无聊,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拐了几条胡同,回家了。妈妈还没下班,我就翻出一本小说看了起来。大约过了半个来小时,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我顿时愣住了,眼前站着的人正是瓜子刘。他喘着粗气,用手扶着那条瘸腿,靠在门口,伤痕累累的脸上使劲地挤出来笑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低低地对我说道:“同、同学,让我进去躲一会吧,我实在跑不动了。”他的声音还很青涩。我心头不禁一酸,侧身把他让进屋,关上了房门。
我给瓜子刘打了一盆水,让他洗洗脸。他不客气地打理了一下,就坐下来,脸上堆着笑。
“这些人为什么要打你啊?”我问道。
“嘿嘿,”他先是老练地笑了一下,仿佛挨揍已是家常便饭,然后坦然地回答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卖瓜子赚钱,人家看了眼红呗!经常这样,躲开了,就是了。”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他估摸着追打的人都已经走散了,就知趣地跟我告辞,临走时,告诉我他住在东街四巷子里,欢迎我去他家玩。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忽然想起了瓜子刘,于是在一个不上课的下午,到东街四巷子去找他。
这条巷子不深,前面是个挺大的市场,穿过市场,往后巷一拐,就到了瓜子刘的家。离着老远,我就闻到了炒瓜子的香味。瓜子刘的作坊很大,前厅堆放着一包包的生瓜子和各种炒料,绕过前厅,后面是一间很大的炒料间,瓜子刘站在一口大铁锅前正在用力地炒瓜子。大冷的天,他穿着一件T恤衫,汗水已经把衣衫湿透了。他看到我来了,高兴极了,开心地笑了好一会儿,一口白牙露出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力地把炒锅里的瓜子盛到一个大编筐里,把木铲子一撂,关了炒锅的火,抓住了我的手,这才说道:“你可来啦!”说着,就拉着我的手走出炒料间,来到隔壁卧室里,换了一件干衣服,陪我坐下来。
“这么大的房子都是你的?”我好奇地问他。
“是啊,这还不大够用呢,我还在找更大的房子,炒料越来越多,放不下。别人炒一斤瓜子用几克炒料,我炒一斤瓜子用一斤炒料,所以,我的瓜子比别人的要好吃不知多少倍哪!”他自豪地说着,兴奋得眼睛里放出亮光。
我看他的手脚利索多了,伤都已经好了,就问道:“那些人没再找你麻烦吧?”
他无所谓地摇摇头说道:“那都是些小事,人家心里不舒服,打两下就打两下吧,我也不在乎。时间长了,他们也就没兴趣乱猜疑我,再打我也没意思了。我的瓜子好吃、味道香,瓜子卖得多了,打我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不禁笑了,说道:“真亏你这么想得开,要是换了个人,恐怕要上吊、投河啦!”
我一说这话,瓜子刘“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是那么爽朗、开心,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才不会那么想不开呢!有的人就是太看重自己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现在很满足,你想一想,我是个外来户,又是个只会炒瓜子的人,人家看不上我、看不起我,看我挣钱眼红、生气,这都是正常的。其实,当那些人围着我、打我的时候,我能分清楚哪个是学生,哪个是工人,哪个是干部,哪个是老师。我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谁是真想打倒我,谁是凑热闹。那种十足的坏蛋,其实很少,大多数人是跟着起哄,想看我的笑话。谁让我的瓜子炒得这么出名呢?”
“那你不感到委屈吗?”我很心疼地问道。
“嘿,想那事干啥?我现在心里很满足呢!能吃饱肚子,有钱赚,白天炒瓜子累出一身大汗,晚上呼呼睡上一大觉,天亮了继续干活!这多好!”他把头凑在我眼前,神秘地跟我讲道:“我慢慢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越是在低处,越能够看清楚事物的真相,越能够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谁会看得起我这个炒瓜子的人呢?我要是发财了,大家的自尊心都受不了。但是,也正是这让我把这人世间的事儿看个够!”说完,他又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晚上,瓜子刘用他的大炒锅给我美美地做了一锅蔬菜乱炖,大头菜、西红柿、青辣椒、土豆块熬炖在一起,香气四溢,他买了十几个大馒头,我俩就着大锅炖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寒假过去了,春天渐渐走来,在冬春交替的时节,春寒料峭,冷风袭人。这天我又去找瓜子刘。
我刚刚走到东街,只见巷子口围着一伙儿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农村妇女骑着一辆助动车,来城里卖菜,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是娘俩儿。在助动车的后箱里摆着新鲜的西红柿、茄子、青椒、冬瓜、土豆、白菜,等等。几个东街附近的年轻人正在和车上的妇女争吵。没吵几句,其中一个青年抄起助动车上的车锁往农村妇女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殷红的血顺着妇女的额头流了下来。车上的孩子吓得大声哭喊着,卖菜的妇女屈辱地低头流泪,低声地乞求着那几个人放过她。我顿时觉得怒气填胸,刚要上前说话,只见从人群后面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了年轻人手中的车锁,大声喊道:“你们别打啦,你们要打就打我吧!”原来是瓜子刘!他气得浑身直发抖,眼睛喷射着愤怒的火焰,那几个年轻人对着瓜子刘谩骂了几句,散开了。瓜子刘对母女两个好言劝慰了一会儿,看着她们安全离开了巷子口才回转身。他看到我来了,拉着我的手,回到他的瓜子作坊。瓜子刘把头埋在手里,难过地哭泣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他低着头对我说:“还不如让他们打我一顿呢,那娘俩比我更可怜呢!”过了一会儿,他起身给我做饭吃,我陪着他吃完饭,才离开了东街。
春暖花开,天气越来越热,桃红柳绿,春景绚烂。瓜子刘的作坊生意越来越好,在东街的大市场里租了档口,下班的时候档口前面买瓜子的客人甚至都排起了长队。
有的人低低地谩骂道:“臭卖瓜子的,真能装——”
也有人顺手抄一把瓜子一边排队一边嗑,口中不禁赞叹:“这瘸子,瓜子炒得真脆、真香!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