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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青塞 王淳彦 4359 2024-07-07 21:32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

  大约是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春天已经消逝,盛夏来临,我领着小妮去少年宫上钢琴课。刚走进大厅,从二楼的楼梯上款款走下来一位姑娘,她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裙带松松地搭在瘦削的肩头,露出精致的肩窝,头发散披,额头上横着梳起一盘麻花辫,宛若古希腊的少女,又似乎是拉斐尔油画里的女神翩翩下凡一般。她走下楼梯,径直向我们走来,一直到我面前停下来,仿佛是和煦的阳光照在了我和小妮身上。她蹲下身来,用手搭在小妮的身上,上下抚摸了一下,又用手捏了捏孩子的小腿,然后站起来,对我说:“这孩子很适合练舞蹈哦!”“那,您是?”我疑惑地问道。“我就是舞蹈老师,我叫周琴。”“哦——”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低头看了看小妮。孩子已经把头依在了周琴的身旁,我只好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小妮就在上钢琴课之后开始和周琴老师学习民族舞蹈。由于我负责每天接送孩子,还得经常和老师沟通,了解课程进度,便于回家后帮助孩子练功,慢慢地也和周琴熟悉起来。周老师不是东北人,她的老家在安徽蚌埠,由于是丽人蒋雯丽的家乡,因此,赋予了人们很多美的想象。不过说实话,周琴在形体和神采上要远远超过蒋雯丽,她那南方人温婉的性格和略带吴侬软语的口音,使得很多家长经常和她开玩笑,有的妇女们冷不丁就会问道:“周老师,老家的冬天是不是很冷啊,听说都没有暖气啊,零下十几度呢!”周琴随和地笑了笑,附和道:“的确啊,有的家里都能飘进来雪花啊!手啊,脚啊,都冻得生疮啦,贼冷贼冷的!”她特地用东北地方话夸张地强调了一下,顿时把接孩子的妇女们逗得哈哈大笑,周琴也跟着爽朗地大笑,腮边露出深深的酒窝,眼角这个时候会挤出细微的鱼尾纹,显得是那么亲昵、随和。她似乎已经入乡随俗,变成了半个东北人啦!

  周琴的舞蹈班办得很好,学生越来越多,她还经常带着孩子们参加省里的舞蹈比赛,每次都能获得很好的名次,大大满足了家长们望子成龙的虚荣心。甚至有好多舞蹈特长生不远百里,从外地赶来,跟着周琴学习。不知不觉,小妮跟周琴学习两年了,全套的下腰、虎跳、倒立、后手翻、转手绢、舞扇子等民族舞蹈的基本功都很扎实地练成了。

  可是,由于我的工作调动,要去外地,小妮就只好离开周琴了。告别是在初春的一个上午,天气刚刚转暖,春寒料峭,我领着孩子来和周老师说再见。她穿着和东北人一样的衣服,虽然得体的衣衫把苗条的身材映衬得很好,但是,由于天寒衣厚,还是略略显得臃肿了一些,肩头披着一条羊绒围巾,不说话,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东北大妞。她站在少年宫的前厅,轻轻蹲下来,用手上上下下抚摸着小妮的胳膊、腰身、大腿,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景象让我一下子想起来两年前,就是在这里,我们遇见了她。等周琴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红了,泪水一串串滴淌在脸颊上,用力地抽噎着。孩子也哭了。她流了好一会儿眼泪,站起来,低着头对我说道:“要是可能的话,就让小妮再回来,她是个跳舞的好材料啊——”说完,她从怀里取出来一支钢笔,递到我的手上,对我说:“这支钢笔送给您,您是个大才子,用得上。我只会跳舞,没多少文化。希望你们到外地能过得很好,离开了家乡,会很不容易的啊!”说完,她把小妮扯过来用力抱了一会儿,一转身就走了,仿佛流风回雪一般,一旋就消失在少年宫的舞台后面。

  三年之后,我的工作又一次调动,全家回到了家乡。三年之间,家乡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在全国上下经济大发展的潮流相形之下显得很不协调。又是一个初春,冰雪刚刚融化,街道上东一摊、西一摊地积着黑色的泥水,酒楼饭店的门窗热气腾腾地冒着白色水雾,烤地瓜、煎粉、烤冷面的摊子已经可以在室外摆开了,温暖已经把人们从漫长的冬天里驱动起来,大街小巷人流穿梭,又开始热闹起来。午休时分,我走进了单位附近的一间烧卖馆吃午饭。

  “老板,四两烧卖,一碗羊杂汤!”我对着后厨喊了一声。

  “来啦!”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应答着。只见门帘一挑,一位高挑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记菜名的小本子,走到我面前,我们相视一望,顿时都惊呆了,天哪,她竟然是周琴老师!

  周琴的身材已经有一些微微发福了,不过整个腰身还是保持得很好,她的容貌还是那样温婉俏丽,只是在眉眼之间多了几分风霜的颜色,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清晰了,从站立时候的八字脚上还能看出来,她曾经是一个舞蹈演员。

  “您?”我一时间语塞了。

  她大方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帮我点了饭菜,一转身就进了厨房。等到烧卖、羊汤端上来之后,她趁着客人少的时候,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大概知道了这几年,她的生活发生了惊天巨变。

  我们调走之后不久,周琴就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少年宫的一名绘画老师,在西洋画上有很深的造诣。但是,结婚没多长时间,这位画家丈夫就暴露出来一个要命的嗜好:酒!

  他每天每餐饭都得喝酒,而且必须喝到一醉方休。他喜欢和朋友一起喝大酒,喜欢喝醉到麻木、失忆,喝醉到疯狂、失态,喝醉到狂呼、乱吼,喝醉到昏昏沉沉地被众人抬回家里。到了家里,就开始撒酒疯,发泄自己的不满,砸东西,和周琴拼命地厮打,一直打到头破血流,脚丫子被玻璃碴子扎得鲜血直流,才会在痛苦中慢慢恢复理智。等他酒醒之后,就会指天画地地向周琴忏悔,发誓再也不会醉酒。可是,等到夜幕降临,他就又像游魂一样逛荡出去,和那些酒肉朋友一起欢聚,通宵达旦,再次喝醉。周琴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最严重的一次,手臂竟然被打成了骨折。她不能告诉安徽老家的亲人,害怕他们担心,只能自己痛苦地忍受着、煎熬着、吞咽着婚姻的苦难。经常受伤、歇斯底里的争吵,使得周琴没法正常上课了。慢慢地,孩子们越来越少,家长们怨言四起,舞蹈班也就垮了。周琴失业了。

  不久,周琴怀孕了,可是在又一次的酒后厮打中,孩子流产了。还没等周琴申诉离婚,那位酒鬼艺术家就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离家出走,竟然不知去向,留给了周琴三个月未交的房租和一堆莫名的酒债。周琴在出租屋里哭了三天三夜。为了生存,她终于走了出来,另谋生路。少年宫是回不去了,周琴向几位相熟的老师借了一笔钱,开了这间小小的烧卖馆,慢慢还清了欠债,逐渐稳定了下来,一直到和我见面的今天。

  我是几乎每天中午都到这里吃午饭,看到周琴的生意虽然不大,但是还算如意,心里默默为她祝福着,多么希望这个多灾多难的女性,能够把日子过好,忘记过去那场噩梦一样的遭遇。周琴也似乎完全恢复如常了,虽然每天面对的是厨房的油腻,不能回到当年教舞蹈时的风采和芳华之中,但是,好在无风无浪,一切平平安安,她好像也感到很满足。她还时不时地和我说起小妮学习舞蹈的往事和趣事,有一次小妮在练习倒立时候摔了下来,把后脑勺磕了一个大包,哭了好一阵子,生怕自己被摔成傻子。我们俩都开心地大笑了起来。周琴笑的时候是那么妩媚、那么灿烂,仿佛是春天里的桃花在经历了风霜雪雨的摧打,顽强地再次绽放开来!

  秋天的一个中午,天气开始变冷,按照习俗,人们都要贴秋膘、吃大肉,街边的火锅店、烧烤店开始红火起来。我下了班,急匆匆地向周琴的烧卖馆走去。

  可是,烧卖馆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我隔着窗户玻璃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什么人都没有,周琴消失了!

  之后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看看,可是,依旧是没人。终于,有一天,一帮不相识的生意人把烧卖馆的门砸开,开始吵吵嚷嚷地收拾东西,原来,是新的租户开始重新装修店铺,过不久,一阵爆竹声响起,烧卖馆改成了“牛肉汤饭”!

  又过了好几个月,周琴的事情已经在我心里面渐渐淡忘了。

  大约是隔年冬天,我正在机关里写文件,楼下的保安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有个熟人要上来见我,名字叫周琴。

  我急忙把笔放下,告诉保安请她上来。一会儿,周琴走到了办公室门前,她忸怩地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进来,手里吃力地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袋子。我急忙请她进办公室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她穿着一件羽绒短袄,头上裹着一条半旧的羊毛围巾,围巾上还扎着一些细碎的鸭绒毛,脚上一双高腰旅游鞋松松垮垮,已经看不清楚颜色。天气很冷,周琴的脸颊冻得通红,显得是那么苍老、粗糙,仿佛是一株霜打过的红高粱穗。她的脚微微摆成了丁字,这是一位舞蹈演员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

  “周——”看着眼前这个人,我怎么也叫不出“老师”两个字啦!

  周琴低头踌躇了足足两分钟,抬起头来,对我说道:“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都感到很烦人!我前夫去年来找过我,我就跟他走了。”说到这儿,她突然间眼睛就红了,从羽绒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没掏出来什么,我急忙给她递过去一包餐巾纸,她大声地揩了揩流出来的鼻涕,继续对我说:“本来觉得他能变好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就跑了,去喝酒了,把我所有的钱都偷走了。”我急忙把茶水向她面前推了推,安慰她别着急。她一边絮叨这些令人绝望的事儿,一边无助地抽噎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咬了咬牙,看了我一下,打起精神来说道:“我只好替人卖书,好赚点钱。”说完,她从大帆布袋子里拿出来好多书,都是精装版的,《资治通鉴》《四大名著》《唐宋八大家散文》《四库全书》之类。“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在单位给推销一下,我知道你是大领导,要管理好多人、好多事,这点小事应该能办得到啊。”说完,她几乎是央求地看着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同情和急人所难的救助。

  “哦——”我看了看这些书,又看了看周琴,心里不禁产生一阵疑惑:这是那位风华绝代的周琴吗?这是那位和蒋雯丽同乡的美丽的舞蹈老师吗?生活啊,为什么会让人如此的不幸呢?周琴远在安徽的亲人们,你们知道她的遭遇和现状吗?

  我定了定神,对周琴说:“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就去和行政科沟通一下,看看他们今年图书的采购指标用完了没有,也许还有领导需要这种图书。”我来到二楼行政科,和张科长沟通了一下,听说他还有几千元的采购指标,就连忙拜托他帮帮忙。张科长口头答应了,但是提醒我,要走申请流程,我和他握手道谢。回到办公室,我马上告诉了周琴,让她现在就拿好书去找张科长。

  周琴站起身来,竟然对我鞠了一个躬,还想说什么感谢的话,我连忙制止了她,告诉她快去办事吧,免得夜长梦多,被别的书商给顶替了。她几乎是弓着腰身,倒退着,谦卑地出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周琴站住了,她昂起了头,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骄傲地说道:“小妮一定能成为一名舞蹈家的!从小我就看出来啦!”我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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