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暑热和浓浓的潮湿搅拌在一起,裹在身上,令人难受,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清晨,刚刚眯了一会儿,就又被一场心悸的梦境给扰醒了。不知怎么了,我这几天总是梦见他——鸿雁。
鸿雁是我儿时的小伙伴,他和我同岁,我们一起在那个由黑板帐子、玉米地、烂泥塘、绿油油的菜地拼图而成的贫民窟里长大。说明一下,在那个年代,这种贫民窟到处都是。他的父母和我的爷爷都是山东人,很爱吃面食,于是在他家的厨房旁边用碎砖头砌起一间小屋,鸿雁的妈妈整天在那里面摊煎饼,卖给附近的邻居们。这位妈妈整年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褂子,身材高大,一双大脚板,干起活来很有精神。我和鸿雁就是吃着卷起大酱和小葱的煎饼一起长大的。他胆子很小,很瘦弱,总是挨别的小伙伴欺负。经常是一大早,他就会来我家找我,我还没起床,就看到他挨了欺负后哭红的眼睛,他希望我和他一起玩。我总是不忍心拒绝他,站在他身边,还可以给他壮壮胆子。我们就像两只毛毛狗,整天在玉米地里钻进钻出,在土堆上、在河滩旁、在房顶上不知疲倦地玩啊玩,跑呀跑。累了,就倒在草丛里打个盹儿,睁开眼睛继续玩;饿了,就跑到煎饼铺子卷个煎饼大葱一边玩儿一边吃。天黑了,他妈妈穿透百米的唤儿声“鸿雁啊——”传到我们耳朵里,他才会依依不舍地回家,还要反复地和我确认一下,明天还要来玩,我会答应他。鸿雁好像从来没吃过白面做的食品,他整天吃黄色玉米面煎饼、窝头,吃得头发都是黄色的。一天,他直到中午才来找我,我姑姑刚刚给我煮好一碗白面疙瘩汤。当我端起碗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双渴求的眼睛在盯着我,抬头一看,鸿雁正在看着我手中的碗。“你还没吃饭?”我问他。他不好意思地摇头,不说话。看着他黄巴巴的小脸和婴儿一样软趴趴的头发,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嗓子眼顿时哽咽起来。“你吃吧,我吃过了。”我把大碗推给他。他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就吃光了。等他吃饱了,我在口袋里塞了块玉米饼子,陪他继续去玩儿。鸿雁是个很好的玩伴。他从来不发脾气,甚至有点逆来顺受。我说什么,他都崇拜地听着,只要我保证和他一起玩儿,他就会整天开心地咧嘴笑,傻傻的。我们也不挑剔环境、条件,只要有一方土,有一汪水,就足以让我们玩一整天。夏天的蜻蜓、蝴蝶、蚂蚱、蜜蜂、蚯蚓、青蛙……都是我们的朋友;冬天的冰块、雪团、罐头盒、煤渣、木头柈子……都是我们的玩具。有时候我们也会和别的小伙伴结伙,一起玩红军与白匪战斗的团队游戏,鸿雁和我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在团队里也表现得很勇敢,有时候甚至还能“孤胆追击、抓获俘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游击队员”,获得小伙伴们的赞许!
鸿雁虽然很瘦弱、胆怯,但是,他十分的聪明,认字很多,这令我很佩服。我经常要去幼儿园上课,有时候会从废纸堆里拾获几张从连环画书上遗落下来的画页,上面有画面,在画面下面配有解说文字。我带回来,找鸿雁来给我念。每当这个时候,都像过节一般,我们躲在后院安静的角落里,由他来朗读。他诵读的样子安详得像个老人,他柔和的声音和动人的故事内容就像一股股暖流,静静地流进我的心窝里,使我觉得那么安宁、舒适,仿佛到了一个没有忧愁、充满幸福的世界里。鸿雁还会制作幻灯片,他把捡来的玻璃片用胶布粘起来,做成一盏灯笼,然后把我们的连环画页粘连起来蒙在灯罩上。他把我请到他们家的地窖里面,在墙上挂上一块白布,然后点亮了灯笼里面的蜡烛,于是,神奇的人影就会随着灯笼的转动而在墙布上动起来。那个时候根本没有电视,也没有动画片,因此,他的这个发明令我兴奋极了。表演的时候,他还会亲自配音,一边放,一边加上各种人物角色的旁白,一会儿是古代战将,一会儿是机智的警察,一会儿是受苦的穷人,一会儿是采草药的郎中……真是把我给迷倒了。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我也越来越多地要去学校,和鸿雁一起玩儿的机会开始变得少了起来。他察觉到了生活的变化,开始变得落寞寡欢。我十岁时随着父母搬走了,能够看到鸿雁的次数更少了,即便是见面,我们也不会再去玩那些可笑的幼稚游戏了,有时候,甚至会腼腆得没话可讲,就又分开了。至此,鸿雁渐渐地远离了我的生活。
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天,我叔叔来看我,他带来一位陌生的男子。这个年轻人英俊、高大,身材颀长挺拔,整整高过我一头,眉宇之间流露出来令人振奋的阳刚之气。他站在叔叔身旁,快乐地向着我笑,雪白整齐的牙齿放射出坚硬的白光。“你是?”我心头顿时涌起一种欢乐的预感。“哥哥,我是鸿雁呀!”他真的是那个胆小的、柔弱的、腼腆的、精灵一般聪明的小家伙吗?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叔叔的笑容,我明白,是的,他就是鸿雁,这个英武的、浑身披着光芒的青年就是了不起的鸿雁。这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年轻的军官了!
那一别,已经二十年了。如今,在这个湿热的清晨,当我整夜难以入睡的时候,鸿雁从我的灵魂深处走了出来,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那童年时弱小的身影和年轻时俊逸的英姿重叠在一起,令我难以分辨。我在内心里默默祷告着:“小伙子,祝你一切平安!像大雁一般飞远吧!飞远吧!”渐渐地,那个爱哭的孩子,那个英俊的青年,萦绕着我的躯体,和我的睡梦一起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