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战胜而归
女王耳郭拨动,从嘈嚷中敏锐听辨出我背上轻微的呻吟和牙战声。
我心一紧,翘动着头颅与她的手掌磨蹭,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些东西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小伎俩并未得逞,她注意到了我的背囊,以及背囊里的小老鼠们。她把手掌搭在我的额头停止抚摸,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方老三家粮食年年满仓,少了我们这丁点儿,不要紧的。”我用微笑掩盖恐慌,尽量让语调沉稳。
“一丁点儿也不行!”她摇摆着脑袋,态度坚决。
态度坚决的不止她一个,我抬起头挣脱,她的手落空搭到地上。我往后退后一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用眼神做着对抗。
“怎么不听劝呢?”花花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地说,“你吃可以,但背上的毛头小耗子们吃不得!”
“是她……是她……”老三探出头看清了那张猫脸,胆怯地低声喊道。
早些时候那个噩梦被我记起来了,我明白,老三是在指认咬掉她耳朵的凶手。事实带来的恐慌比噩梦更深重,我怒不可遏地朝她咆哮。
“我可以,他们就不可以,这是什么猫道理?”
她知道劝说没用,直接伸手过来扯背上的口袋,被我一把推开。
“做惯了拿俸禄的人间猎手,无可救药!”我气不过,破口大骂,“难道你想落得和黑子一样的下场?”
她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嘴角的胡须再次挺直,又变身成了冷酷的女王。她弓直背,前腿伏地伸直,后腿半蹲,摆好冲锋的架势,接着猛地高高跃起扑了过来。
我沉着应对,高昂着头,长嘴顶在她的肚子上,将她送回原地。
“喵——”
她尖叫一声对我不依不饶,像根弹簧离地又扑了过来。
我也忍无可忍,高抬着手臂,准备狠狠扇她一个大巴掌,在第二回合就结束战斗。
坚实的手掌碰上粗重的木头,被飞过来的火把烫伤。偏转的头不巧撞上花花张开的利爪,额头被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血顺着毛发流向我的眼眶。
燃烧的火焰,溅起飞落的火星,也将花花击退。火花引燃路上的枯草。人类终于惊醒,在火光照耀下看清了地窖的满目疮痍,方老三在底下破口大骂。他是个体弱多病的老头子,却像沿着斜坡直接爬上来,结果一跤跌倒,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只是嘴上还骂个不停。
血流进眼睛还能看得见,脑子却失去了理智。我完全不把方老三放在眼里,一心盼着刚刚正式结交的仇人不要命地再次冲过来和我一决胜负,联盟的战术完全被抛在脑后。
花花这种高高在上的女王,更不可能就此罢手,她一定会冲过来来找我报先前的一嘴之仇。她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不停去触碰火苗。我直勾勾地瞪着对面那只猫,幸灾乐祸地看着烧得越来越旺的火焰烧焦她美丽的皮毛。
火势也向我这边步步紧逼,小米催促着让我快走。我抬起一只手掌向对面那只猫示意,在她的注目下,我用手掌在地上划下一道深刻的横线——一刀两断。
方老三爬了起来,但迈不开腿,在原地朝我扔石头。我躲闪着飞来的石头,朝着石阶铺就的进山路跑,计划以初次逃离时的路线返回山中。
“喵——”
一声凄惨的猫叫从背后传来,我扭过头,看见那只猫冒着熊熊大火飞跃过长长的火墙。她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不惜拼上性命!
再无眷恋,掉头就走。满天星似的石头追着我跑,幸运地都与我擦身而过,我顺利地踏上了归路。
方老三还在鬼哭狼嚎,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他的哭喊声中。紧跟着,村长家的狼狗在窝棚里狂吠,红木质大门被敲得哐当哐当响。第一盏灯在深更半夜又点亮了,沉重的红木大门嘎吱开启。又有邻近的几户人家点上了灯,交谈声、狗叫声、婴儿啼哭声交织不绝于耳。很快,村子里就会得到又一件大事发生的消息,他们又会在屋子里开一场旷日持久的长会,盘算着该找哪头畜生问罪。
那只猫没有追上来!
我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躲在水泥公路靠山一侧的排水沟里歇气,倒要听听他们的阴谋阳谋。
“看清楚了?”
“清-清-楚-楚!我就算再怎么老眼昏花,一头猪还是认得清楚的。”
“它果真逃到了深山里,不但躲过了我们的搜捕,还号令一大帮耗子,坐起了猪大王,真是不可思议!”
“再多的蝼蚁聚集在一起,终归还是蝼蚁。耗子们不足为惧,时辰到了,他们自然消失。”
“噢——难道你早有防备?”
“嘿嘿,都怪那头猪,害苦了我的猫。它变得反复无常,情绪很不稳定,不再如以往那般能独当一面。”
“这样最好,多条路总是好的。”
“倒是那头猪,真有些棘手,您说一头猪咋这么不老实?”
“哼,谁知道呢。那头猪放心交给我吧,我那把步枪早已饥渴难耐,时刻盼着再一次打破敌人的脑袋!明天一大早——噢,不,今晚连夜召集大家开个会。明天一早进山,最快明晚就能吃上家养一半野生一半的肥猪肉。”
“就这样分吃掉?难保老二没有意见啊。”
“他能有什么意见,连一头猪都看不住的窝囊废。现在我们累死累活逮住了它,分一条火腿给他已经很不错了。人,应该学会知足!”
“您说得在理。整个猪头自然归您,您看能不能多分我一条腿……我这次损失可不小啊!”
“成!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大家,这是你应得的。你赶紧回家收拾那堆烂摊子,别让火烧过了头。我去叫人开会……”
一个精干的年轻人被村长召来,得其法旨要领后,年轻人拎着一面锣,奔走在田间地头,边敲边喊:“开会啦——出大事了……”
遇到事情就开会,短会不行就长会,一次不行就两次,开会好像真能解决所有问题。人们围着村长家的篝火开会,我们回到山洞搞派对。他们搞不出什么新花样,无非为我定上十宗罪,然后集结一大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带着枪和狗,漫山遍野地打转,结局免不了还是空手而归。只有一把火烧光绵延数里的群山,才能令我稍感恐慌。他们自己也有用来关人的圈牢,烧山就要住进去,可没谁愿意,所以连假设都不成立。
“嗝——让我们再敬一杯不羁的灵魂!”
一大瓶葡萄美酒被我们喝掉半瓶,敬联盟、敬自由,翻来覆去地敬那些向往的、追求的、信赖的,我们再次为一群不受束缚的灵魂干杯。各种美食堆积成另一座高山摆在洞里,我们再也不用为过冬的食物发愁。
小米将嘴伸进倾倒的玻璃瓶,狠吸一口美酒灌进喉咙,他挺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抱着酒瓶走向我。
“这一口,我单独敬你,我的好兄弟!是你开启了那扇门。”
“一扇我们想开却无力开启的门。”老三赞同地说。
“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门!”老四抢过酒瓶,也灌了一大口说。
“这是属于我们共同的功绩!”我捧起酒瓶咕咚咕咚连灌三大口,打了一个超级响亮的嗝说。
老三老四不胜酒力,我才感到脸颊微红,他们就已经倒在地上打起呼噜。天就快亮了,我兴致还很高,根本一点睡意都没有,回顾今天发生的一切,仿佛每个画面都出现在梦里。
“又只剩你一个还没睡了。”小米翻过我的背,滑进我的胸窝说。我喜欢他这样,那个地方他是暖的,我也是暖的。
“你不是也没睡吗?”
“不,我睡着了。我的眼睛闭着呢!”
“呵,油嘴滑舌的小耗子!”
好一会儿没有回音,当我以为他真睡着了的时候,他语调沉重地对我说:“那只猫……深深地爱着你!”
闭上眼睛,花花又在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她饱含爱意,只有那样才能带来那般温热。我坚信她是深深爱着我的,可是她为什么还要一次次触碰灼烧的火焰,非要飞过来对我的兄弟们穷追不舍?
“有多深呢?深得过一生的奴性和世代的仇怨吗?”
深不过的,我想。现在,额头不再温热,只有一道深刻的爪印,留下未结痂的疤痕隐隐作痛。
“呷——我自负见多识广,但对于爱情自愧看不透彻。”小米捡起酒瓶嘬了一口,“但我总感觉……只是感觉——她比你想象中爱得深……”
“深得多……”小米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客观地告诉你。至于会引发你怎样的猜测和情绪,我管不着。”
我靠着墙坐起,朝他点点头。
“当你埋头向前跑时,我探出脑袋,看见那只猫飞了过来。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颤抖着试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
“不会的,嘁!她那脚是我见过最靠谱的,脚底厚厚的肉垫简直像高跟鞋。那么丁点儿高度,根本伤不了她!”我问小米是不是喝多了,天都快亮了还讲鬼笑话。
小米不说话,直摇头,他开玩笑表情太严肃了。
“噢,不是高度的问题……”我迅速转动猪脑子,一切的意外我都能找到说辞,一定能说服小米。我让声音宏亮尽量保持同一声调,“火!你是说火焰?这也不是问题,花花的毛发丰厚得像盖了七八十床被子,那种程度的火顶多烧掉最表层的一小撮,过段时间又会长起来的,她还是天底下最靓丽的猫女王!”
他喵的,小米就像个神经病一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非要不停地摇头。
“嘿,臭老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的脸僵硬着,笑得一定很难看,眼泪好像要流出来了。我不管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不是高度问题也不是火焰问题,那是什么?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的猫女王,真的,我保证。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了……”
“石头!”小米朝我咆哮,“是石头,飞过来的石头!”
有谁在抽泣,睡着的醒了,醒着的继续失眠,都在寂静的洞中等待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