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反抗之战
跨过山林与村子间鲜明的界限——水泥公路——我又一次进入人类的地盘。
我敏捷地弓起背,把头贴在地上,鼠仨迅速沿着额头与长嘴滑落到地上。他们仨争分夺秒奔向竹林,我则奔向坟堆。人类太麻痹大意,竟让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部队神不知鬼不觉中潜伏进自己的营地。老鼠仨躲在竹林里,竹林下边就是敌军的“军需库”。还不到破门而入的时候,我们得继续等。
我独自躲在两坟之间丰茂的杂草丛里,绝对安全。只有逢年过节时,人们才会想到给死去的老祖宗们烧点纸钱,求他们保佑自己尽可能晚一些年月再下去侍奉。他们也清楚死鬼们不一定靠得住,虽然不敢就此过于轻视,但晚上肯定不会来坟地,谁会蠢到黑灯瞎火跑到坟场挨嘴巴子。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鬼神,只晓得死人的威胁比活人小太多。视线内的屋子基本都点亮了灯,伸长到半空中的一根根烟囱只剩模糊的轮廓,两三颗星星点缀的夜空像是凭空冒出几十股灰蒙蒙的烟雾。没有升起炊烟的屋子,一定去了另外一栋屋子吃筵席——他们有吃不完的酒席——这季节,多半是我的猪同胞们作出的供奉。
我状态很好,很有作战的样子,即便有毛毛虫爬过脊背,窝在草丛里也一动不动。等屋子里的老老少少收拾干净满桌的酒菜,还要坐在一起看铁盒子里的姑娘穿着裤衩跳舞。等到他们看过瘾了,战斗就可以开始了。
升腾的炊烟都融进黑色的天空,饭菜已经上桌,他们该拿起筷子了吧。他们吃席用时比某些昆虫的一生还要久,大概死掉了一个班的昆虫,我才盼来第一间屋子灭灯。如果不是脚下的土质松软,我憋足劲儿的一泡尿肯定会引发一场水灾。尿渗进地下的棺材,我请可怜的死去的别人的祖宗们喝一杯,敬他们不肖的儿孙。
一个活了六七十年的单身汉唱着半荤半素的调子,从集市的方向走来,经过我头顶的公路。声调时高时低,忽左忽右。老汉也喝了七八十斤烧酒,在平坦的公路上绕圈子。
“嘿,老赖家杀猪不请我哟,没天理。可怜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对着满桌的大眼睛,笑嘻嘻……
“啷个里格儿郎,我也要来摸一摸……”
我突然很想他失足掉落下来,这里有现成的坟坑。天不遂吾愿,老酒鬼咿咿呀呀的调调消失在公路的另一端,一直没有滚下来。
“嘘——”
竹林间传来一声清脆的短哨,提醒我收敛闲心。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熄灯的屋子上。
酒席该散场了,节目也快剧终。
第二声唿哨长音从竹林传来,确认后背上黄荆皮编织的褡裢和绳索依旧完好,我钻出草丛赶去与大部队会合。
四个鼻子碰到一起,齐声喊出必胜的口号,战役正式打响。
老三老四作为先锋率先冲下斜坡,在地窖口再三观望。接收到一切正常的情报,我和小米来到洞口。
掀开窖门覆盖着的一层厚厚的枯稻草,一块完整的地板厚的大理石板封住整个洞口。我们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老三继续放风,老大老四挥舞爪子快速在左下角刨开一个小洞,然后闪开身形。我把长嘴伸进小洞,用力往外撬,虽然大石板分量很重,但毕竟没有我的嘴硬,它抵抗了不到半分钟,哐当一声掀落倒地。
一阵泥土腥气混进潮湿发霉的空气,直钻进鼻孔。湿气散去,一股浓郁的瓜果香扑鼻而来,我们每一张脸上都挂满兴奋。我取下背上的绳索,用牙齿咬住一端,小米和老四顺着绳索的另一端轻便地滑进地窖内部。
“别顾着着急享用,先抓紧时间吊上去。”小米压低声音,阻止馋嘴的小家伙。
最先被选中的是一个大南瓜,个头和我脑袋差不多。绳索拴在瓜蒂上,我咬着牙,一步一退,顺利把大家伙拉到洞外。
我提醒他们,先挑稀罕的。
接着,一瓶果酱被吊了上来,隔着加塞的玻璃瓶都能闻到芳香。
“找找看,有没有果汁什么的。嗯——有瓶酒最好不过!”老三说完这句,又迅速扭过头继续盯梢。
洞内金属与玻璃器皿碰撞叮当叮当响,很快,一整瓶密封的葡萄酒成功着陆,它会在我们的庆功宴上绽放光彩。
手脚灵活,配合默契,才一会儿工夫,我们已经整了一大堆好东西,堆得狭窄的小路满满都是。我招呼他俩先上来,帮着一起把好东西装进褡裢,以免发生意外。不同的意外我们都有相同的对策——抛下一切,跑!在意外发生之前,先得保住现有的收获。
果酱、蜂蜜、葡萄酒,各式瓶瓶罐罐很听话地进入了背上的口袋。那个顽固的老南瓜过于笨重,老鼠仨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徒劳,怎么也架不上我的背。谁也舍不得抛下这个老家伙,大伙儿趴在地上喘气儿,又气又累。他仨调息均匀,决定再试一次。于是,我差不多把肚皮埋进了地里,尽量放低身子。可对于他们来说,我的背依旧是一座过于高大的山峰,老南瓜上不去。
精疲力竭快要放弃的时候,老南瓜像是突然开了窍,变得乖顺起来,顺利地升起稳稳地落在我的背上。是两只不知从哪边跑过来的田鼠,帮着成功让南瓜君登上山顶。
还没等我们表达谢意,其中一只用嘴朝四面八方吹响一声长哨,接着一齐纵身直接跳进地窖。他们就像神兵天降勇猛干练,接下来我们就看见啃得剩半个的、整个的红薯一个接一个被抛出洞外,落在小道上、滚下斜坡上了大路。
黑暗的道路上传来阵阵干枯的杂草被压倒的扑簌声,夜幕中钻出一大群黑白灰或大或小的老鼠。他们首尾相连,形成四条高速流动的射线射进地窖的黑洞。眼睁睁看着暴乱的杂牌起义军挥动着利爪,拨动着垂涎的齿牙疯狂地肆虐宝库,猪鼠联盟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样的。”一只左耳从耳根折断的老鼠向我们致意。
“干得不错。”一只健全的老鼠夸奖我们。
“嘿嘿,啧啧——”一个跛脚的家伙慢腾腾的经过。
大概全天下的老鼠都赶来了,他们争着跳进洞穴。踩踏声、争吵声、牙齿相碰声、金属与玻璃器皿碎裂声交织的嘈杂震天动地,战场一片狼藉。我们侧身靠墙站在洞外,躲避更多更大的流弹。老三老四张大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受苦受难的同胞们流淌着滚滚复仇的血,只要找到一个机会,他们会割破所有的血管,将大地染上仇怨的血红。他们报着必死的决心在战斗,只要能让敌人多流一滴血,即便子弹打在同伴身上也在所不惜。
老三老四应该明白,这是猪鼠联盟不能接受的战斗意志,也是为什么那只山中迷路的硕大的老鼠不能成为盟友的原因。同时证明了小米的伟大——对于经受同等的苦难,予以理解,守住苦难无法改变的仁心——只有他这样拥有坚毅灵魂的家伙才是值得信赖的盟友。
“这算意外吗?”老三问。
一直以来我们只防备着人类,却忽略了背后同类窥望的眼。起初,他们带着嘲笑的眼神隔岸观火,当星星之火切实呈燎原之势(我们撬开了地窖沉重的石门)。他们看到了希望,不约而同地戴上起义军的高帽,陆续投入到战场争着自相残杀分割地盘,抢夺革命果实。
“这不是意外是什么?”小米回答说。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意外。”我补充道。
整理行装,我们准备采取意外的统一对策——撤退。
一道黑影从地窖上方的竹林跃下落在洞口,两只老鼠瞬间死在猫的脚踏之下。
“喵——”
被猫嘴撕牙咬,鼠军伤亡惨重,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抱头逃窜。这才是真的神兵天降,久违的,亲爱的,猫女王驾到!
“嘿!”
“嘿,是你吗?”女王褪去杀戮的战袍,杀气腾腾的眼神变得柔和,嘴角伸得挺直的胡须变得柔软。
“是我,属于你的猪家伙。”我重重点头迎上前,把头乖乖低下,让她带血的手掌来回抚摸,“好久不见!”
本想问问她过得还好吗,听小米说前两天整日不见她踪迹,我很担心。可又意识到她压根儿不认识谁是小米,况且是一只老鼠,她的世仇。小米仨早在喵声初响就机敏地爬上我的背,当女王正式登场,他们立刻躲进了褡裢,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个身子不停地在口袋里剧烈颤抖。我苦恼着如何才能化解猫与鼠之间天长日久的恩怨,谁受伤害我都心疼,显然小老鼠们是更容易受伤的一方。
“一百一十一个孤独的日与夜,真的好久不见!”
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有位姑娘为了我数着时日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