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香炉和鬼节
这天,柯骁竹被谢敏雪的母亲拉去帮着给店里打扫卫生,说什么“反正你们店那么闲,缺你一个也不打紧,你安心在这儿呆着,我去跟晏先生说,等下弄完我们一起吃大餐”。不过也的确,柯骁竹每次帮忙手脚又快、人又机灵,雇他当个临时工都不算亏。
等柯骁竹回到典当铺,天都黑的差不多了。古朴街在晚上会开夜市,但泥巴典当所在的路段却不属于夜市的范围。一道石牌坊的两侧仿佛阴阳两隔,一边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一边漆黑一片悄无声息。
“阴森森的……先生到底怎么给店选的址,是不是这边便宜啊?”柯骁竹心里嘀咕着,大夏天的清凉夜晚里背上也能出层冷汗。
做贼似的走过牌坊,柯骁竹的眼前出现了更绝望的事情:泥巴典当外门大开,而屋内却仿佛巨兽的喉管,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动静。
“晏先生……晏先生?”
柯骁竹咽着口水,手扶着木门小心翼翼地迈进铺子。晏先生这么大老晚的能去哪啊,不开灯却开着个门,更吓人了好吧!
摸着柜台的边沿,柯骁竹赶紧蹭到柜台里去把灯打开。昏黄的灯光瞬间填满了不大的房间,柯骁竹一直抱怨这小破灯跟没有一样,此刻却恨不得踩着桌子歌咏光明。
“啊,你回来了?”
突然响起的人声让柯骁竹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第一耳朵就听出不是晏先生的声音,而是那种很有质感的沙哑粗嗓。刚刚那么久都不出声,一直在黑暗里坐着,等开了灯故意吓他一跳,有毛病吧?!
当然柯骁竹还是能冷静地忍住粗口,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个,您是客人吗,我们老板现在……”
在看到那人的脸的时候,柯骁竹的声带突然就罢工了。来人在茶桌前坐着,因为对柯骁竹说话而侧过半个身子,大半的脸暴露在暗黄的光线下。只能看出是个有些粗糙的男人,平平无奇的五官,偏偏就给柯骁竹一种强烈的即视感。再看这人的衣服……柯骁竹差点儿脚脖子一软摔倒在地。
男人笑得客气而腼腆,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体型和一身不知什么年代的制服,实在是出戏:“我知道老板不在,他让我在这儿等你。”
晏、先、生——!
柯骁竹在此刻简直想把晏先生按在地上捶一顿,一声招呼不打就给他往虎口里送,非人哉!
看出柯骁竹的表情微妙,男人挠了挠耳朵:“我知道,哥不太喜欢我,我还找过来是有点儿……”
“不,今天这事不是你的错。”不知道是不是愤怒胜过了恐惧,柯骁竹的舌头利索多了,“都怪先生……算了,跟你说这个干嘛。”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半天柯骁竹才又开口:“……你来找我干嘛?”
“我……想……那个……”
男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柯骁竹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想干嘛,找我索命?”
“不是!”男人振声道,那气势还有点很有点吓人。
柯骁竹眨了眨眼,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不是很有底气吗,能好好说话吗?”
“呃……”男人腮帮子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两条粗眉毛向眉心攒了攒,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倏地从椅子上坐起,朝着柯骁竹利落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哥,对不起!”
男人动作夸张得好像要把地给砸出坑来,但实际上却什么声音都没有。柯骁竹也似乎是早料到男人的意图,轻轻从鼻子里出了口气:“行了,我接受了。”
“哥你……”男人抬起头,那脸看起来好像是吃了什么又酸又涩的东西,“你不能就这么接受!”
“瞧你那一脸衰样,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柯骁竹撇了撇嘴,“不过看着你比我惨,我当然就能原谅了。你也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也不想想怎么还是这幅鬼样子。”
“你不能……”男人痛苦地抱着脑袋,喉咙里传出猛兽似的低吼,“我做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不在乎……”
“我说了,过去了。”柯骁竹冷静地回答道,神态里居然跟晏先生有几分相似。
“不可能!”男人的脸和身体都扭曲起来,眼里流出血一样的浓稠液体,瞳孔直直地盯着柯骁竹,“我打小欺男霸女,气死了爸妈,逼得哥离家参军,甚至……甚至还霸占了你未过门的媳妇!我还打着你的名号杀了好多人……抢劫、烧山……我这样……我已经这样了……也决不能让你什么都忘记,什么都好过!”
男人尖啸一声,形象逐渐虚化成乌漆麻黑的颗粒,朝着柯骁竹如箭一样刺去。
柯骁竹下意识闭眼。他没有办法反抗,也不知道怎么反抗。从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或者说踏进这家店闻到那种腥臭气味的时候,他就有料想到这个结果,如果真的就栽在这儿了……他下辈子一定会记得找晏先生算帐的。
能感觉到有风拂过脸庞,柯骁竹分辨出这阵风里的味道,睁开了眼睛。晏先生站在柜台外面,挡在了自己面前。
晏先生的手里捏着一团躁动的黑气,无论那团没有形体的东西如何翻涌,都没法逃出他的手掌之外。
“到此为止。”晏先生似乎在对黑气说话,说完之后手一握,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柯骁竹用力吸了吸鼻子,从柜台后走出来,站在晏先生旁边:“哈哈,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可能悔过。要我说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都不想承认跟他们有过血缘关系。绝后都算轻的,死了以后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邪祟……”
虽然故意说得轻快,好像跟自己无关,柯骁竹的神色里也表现出了明显的疲态:“……应该,也很痛苦吧。”
晏先生没有多说什么,眸子漠然地看着门外:“今天是中元节。”
“中元节……好家伙,先生你居然在鬼节晚上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还没跟你讨说法呢!”说到这个柯骁竹可有劲儿了,拽着晏先生的袖子怒道。
“这是你必经的劫。”晏先生不紧不慢地道。
虽说是他自己的事,但是:“我怕鬼啊!”
特别是跟着晏先生又总能看到,人说不信则无,他这是又信又怕。
“不怕。”
“你这是什么该死的直男安慰啊……”柯骁竹都没脾气了。
晏先生走到茶桌旁,柯骁竹这才看见茶桌上放着一只香炉:“还有。”
“还有……啥?”柯骁竹有不祥的预感。
“鬼。”
说话干嘛大喘气啊!
晏先生伸手摸了摸香炉,刚刚还没有动静的金色小物好像活了似的,镂空的小盖下冒出袅袅青烟来。分明是如此稀薄的烟雾,却很快地在柯骁竹眼前拉起一块烟幕。透过烟雾,柯骁竹看到了无数徘徊在典当铺外的模糊影子,声音都颤抖起来:
“我……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找我索命呢哈哈……”
“只是被吸引来的孤魂,虽说也有些是与你有关的,可能你不曾记得。”晏先生难得认真跟柯骁竹解释,“比如有一世,恰是你出生那时家中罹难,落得满门抄斩。”
这也……太惨了……柯骁竹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印象里的自己就已经很苦逼了,没想到还有更惨的,还好不记得。
“但是先、先生,还得像刚刚那样吗,这不买票至少得排队挨个来吧,我怕我受不住啊!”
“不怕。”晏先生托起香炉,面朝着门外,“你不看。”
知道晏先生要出手了,柯骁竹在心里很是长舒一口气,干脆直接抱住晏先生的腰,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也没嫌柯骁竹碍事,晏先生抬高胳膊,手中的香炉越烧越旺,所见范围内全部被烟雾笼罩。柯骁竹闭上眼,凭耳朵去捕捉四周的动静,然而什么都没听到。
几息之间,柯骁竹什么也感觉不到,简直就想回头去看了。好像感觉到了柯骁竹的躁动,晏先生轻声道:“没事了。”
听晏先生这么说,柯骁竹反而有点心虚了。又深吸几口气,柯骁竹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回头。
什么都没有。
一点烟雾残存的痕迹都找不到,更别提那些鬼影了。只有晏先生手上的那只香炉,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真的,啥都没剩啊。”柯骁竹拽着晏先生的衣服张望了半天,“真的以后都不会有了?”
晏先生把香炉递到柯骁竹眼前:“只需你将香炉放在门外即可。”
“哦……”柯骁竹双手接住香炉,无论是之前烧的那么猛烈,还是被晏先生捧在手中,香炉依旧通体冰冷刺骨,好像刚从凉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放了啊……各位你们睁眼看看,多好看的小香炉,瞧得上眼的话就行行好,都收了神通吧……”柯骁竹蹲下身子把手伸出去老长,脸离门边远远的,嘴里念念有词,这当然不是晏先生教的说辞,“小香炉对不起啦,谢谢你救我狗命……”
几乎是刚放下香炉,柯骁竹就觉得手指尖一凉,吓得触电般缩回手。再看向门外,刚刚放香炉的地方也什么都没有。
“行了吧?”柯骁竹回头看晏先生,见晏先生点头立刻泄了气似的往地上一坐,“太折磨了,我这小心脏啊……”
晏先生对柯骁竹这胆子可没什么同情,进柜台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串东西:“骁竹,给敏雪家送去,晚归易沾染阴气。”
“这是什么?”
一串像鞭炮一样编排的五彩斑斓的纸头。说是简陋,远看着倒也有点意思。
“驱邪,挂在店门口即可。”
“摸黑儿去吗,不要啊……”柯骁竹哀嚎起来。
“夜市还没结束。”晏先生提醒他。
对哦,并不是哪都像典当铺这样,又黑又阴森又没有人气。
“那我去了啊,先生给我留灯,绝对不许关!要是关了我绝对跟你急,谁都别想好过!”
柯骁竹一鼓作气钻进黑暗,奔向不远处还热闹的街市。晏先生坐在柜台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台面木板上的纹路。
生灵死后,本自有魂归之处,阴曹地府之说并非空穴来风。然有作恶多端者或意外丧生之人,无处可归,魂魄漂落于四野,唯与怨恨为伴。待到魂定之时,失落之人方可投入轮回;而恶魂,终将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