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讲过的故事存在我成长记忆里,我顺着记忆的枝条一路回溯,缘木求鱼那样,强大的吸引力将我慢慢拉近那个钓鱼的人。
村里有大片的农田,早些年,农民靠着勤劳的双手就能打拼出殷实的家境,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勤劳的人越来越勤劳,对待丰收和土地,敬若神明。丰收的年月里,粮食都经晾晒变得干脆,通通被收进了谷仓,农民们开始庆祝,向某个不存在的神明表示感谢。
土地庙前焚着香,农人们在饭桌上吃着新米,心里早已盘算着用哪家的牛耕田,种几亩油菜,把自家的茅坑盖起来,疏通屋檐下的水沟,保护茅坑免遭雨水稀释粪水的肥力。
村落里大大小小数十个堰塘,用来储水,不知道谁传的塘里有鱼,也的确见到有人高举着二斤多的鱼,鱼竿随意地往肩上搭着,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高傲地回应旁人羡慕的眼神。这样的人,如果到了农忙时节,大多是不会被看好的,除非他家不靠土地谋生。
在农人眼里,他们与土地的脐带是剪不断的,人对待土地的态度越虔诚,土地的回报就越丰厚。一旦切断了这条脐带,人与土地的关系也就走向了陌生,如今,外出打工的农民们,到老还乡拾起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从头开荒,从头修整泥土路面,从头培养土壤的肥力。
有一年夏天,邻村一个小伙子来到队上的堰塘里钓鱼,走到最大的塘子面前,岔开腰一眼就瞅到了塘面鱼尾搅动起来的阵阵涟漪,恨不能立马甩上一杆子,扯起来一条神龙摆尾的大鱼。
那年头,钓鱼也很简单,一根结实的鱼线,坚固的鱼钩,祖传的浮标,一根弹力十足的木竹或金竹条儿,就已经是钓鱼装备中的顶配了。
有趣的是,农人家,钓鱼这件事靠遗传,钓鱼的人,往上倒查几辈人,样样都钓鱼,他们的后代或许还在用祖传的浮标。钓鱼的人家始终会钓鱼,种田的农民始终在种田,农闲时也全身心扑在土地上,哪来的闲工夫陶冶情操,田里地里一排排青苗,就是正经农人眼里最美的诗意。
有了装备,空荡荡的鱼钩上还缺少一种必不可少的诱饵,钓鱼的人往往使用藏在土壤里的蚯蚓,挂在鱼钩上,很受鱼儿欢迎。蚯蚓也被钓鱼人叫作蛐蟮,通常有两种,一种是通体透红,有甜气味儿,肉质看着也鲜嫩,对鱼儿来说,这种红蚯蚓是天降的美味。
这个可怜的钓鱼人挖了半天,也叫骂了半天,“妈的,又一条臭蛐蟮!”但凡挖出半根红蚯蚓,钓鱼人也能兴奋地在岸边举半天鱼竿,顶着烈日还是冒着大雨,都乐此不疲。
堰塘边已经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土坑,臭蛐蟮在水里泡再久,浮标也不会有任何动静,就算换上一条红色的新鲜蚯蚓,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鱼来咬钩,如果鱼儿会说话,嘴里大概已经冒出了满塘的脏话,臭蛐蟮通体发黑,尾端似有一个脓包,完整蛐蟮的气味就足以恶心到人,更不用提脓包爆浆后散发的恶臭有多么恶心。黑蛐蟮是钓鱼人的禁忌,钓鱼人对它的厌恶,不亚于农人和土地对懒惰的憎恨。
“到那块去挖,我保证,多的很。”村里元老级大谝嘴子,善于吹嘘,靠着一张和善的脸,连哄带骗,每年都能钓到邻村几个钓鱼人,这块塘边几乎都是他的土地,一年换一块侯着不同钓鱼的人。这块塘最大,鱼多肥大,对钓鱼佬来说是天大的诱惑。
钓鱼人看了眼刚刚走到地边头的老人,只瞟了一眼,“到哪里?”钓鱼人眼里,脚下是一整块土地,他不知道老人说的是哪一块。
“就那块,我引你去。”老人抬手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第三块地,慢慢悠悠地走过去,钓鱼人超过他,着急忙慌地回头看老人往哪里去,越看吧心里就越焦急,终于,老人在自家地里停了下来,“我看他们都在这里挖,多的很,多的很。”说着,递上了自己随身带的锄头,见钓鱼人挖的太慢,又给他递上了尖头铲,“再加把劲,这塘鱼都是你的。”
钓鱼人手持尖头铲,挖了没几下,一条铅笔芯粗细的红蚯蚓就从土壤里跳脱出来,在地上弹来跳去,自然没有先前挖到的黑蛐蟮跳动地厉害,也不会从尾部甩出粘稠恶臭的浆液。
“一根蚯蚓不够钓一塘的鱼,再挖。”老人在一旁往钓鱼人耳朵里吹风,钓鱼人果真继续挖了下去,“你在刚才挖到蚯蚓的地方,从湖边向外挖,一点一点连着挖,有蚯蚓的地方,蚯蚓少不了。”钓鱼人心里眼里钻满了塘里肥美的大鱼,果真照做,干劲十足。
不一会儿,蚯蚓已经装了半个烟盒,“不够不够,再来再来。”老人在钓鱼人耳边吹着风,吹进了钓鱼人的心里去,钓鱼人顾不得擦汗,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蚯蚓装满了烟盒,老人的地也被挖得差不多。
“喝点水,吃掉馍馍,辛苦了。”老人掀开了筐子上覆着的花布,钓鱼佬满心感激,“大伯,你真是太够意思了,我以后每年都来钓鱼。”
到了后半夜,钓鱼人提着三五条肥美的大鱼,用粽叶穿起,垫着鱼竿扛在肩上,毫无畏惧地走过坟地,肩上扛着哪怕鬼都羡慕的大鱼,哼着小曲儿,也不知道唱给谁听。
第二天,钓鱼人如约而至,等不来老人,自顾自挖了起来,恐怕他都不知道自己挖的第二块土地已经像第一块土地那样有模有样了,是方方正正的地块儿。钓鱼人挖到第三块地,老人提着竹筐来了,日上三竿,碗里盛着新米饭,上面盖着野菜,冒着油光,壶里装着米汤,“娃,吃吧!我知道你会来。”
干了一早上农活的钓鱼人放下了锄头,腹中饥饿让他难为情地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咕响着。每一粒米饭都那么香甜,每一口菜都滋着香味,每一口米汤都那么甘醇。
勤劳的农民能吃到几个月香甜的新米,过了几月,新米吃起来就不香不甜了,味同嚼蜡。钓鱼人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也没有喝过如此甘醇的米汤,回想起,从小到大,家里吃的往往是陈米,根本见不到几颗新的,倒不是粮食多的吃不完,粮食青黄不接没粮吃也是常有的事,自己的父亲是那么的精明,他知道谁家有陈稻谷,知道谁家能换多少,自家不够吃的新米刚刚晒好,就被拿去换回够一家七口吃的陈稻谷。
钓鱼的人有钓鱼人聪明的劲头,用不值一文的蚯蚓钓大鱼是他们的智慧,用新米换每家每户的陈米,堆在一起,用不够吃换够吃,还不比种很多田,也不必活那么劳累,也就成了他们心中一件合理的事情。
这个钓鱼人刚刚吃过饭,坐在田头向坡下望,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地里劳作,就连小孩子也挥舞着袖珍锄头加入劳作。钓鱼人嘴里还残留着甜味儿,一呼一吸都是新米的香甜味道,土地在脚下变得如此平整,如此规距,仿佛种上什么就能长出来,钓鱼人就像刚刚从梦里醒了过来,身心恍惚…
吃过饭,歇息片刻,钓鱼人重新拾起了锄头,一下一下,锄头翻出肥沃的土壤,再敲碎,细化,地挖得越来越好了。等到塘边最后一块地挖出来,钓鱼人捧起三个满满当当地烟盒,虔诚地把红蚯蚓均匀地撒进每一块地里,像是种下了希望。
日近黄昏,老人没有多说什么,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带钓鱼人回家吃了顿腊肉焖咸菜。饭后,钓鱼人一遍又一遍道谢,老人一言不发,闷着头,嘴边发出啾啾啾~的声音,抽着旱烟,钓鱼人始终没见到家里的其他人,见钓鱼人诧异,老人开口向钓鱼人讲述起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