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五岁前不成型的记忆里,我有两个好朋友,他们对我好,但是没有办法,他们说,一定会离开,去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的朋友这样对我说,我一直坚信他们会来看我。
年底,他们都来我家,接我到他们的家里去玩,来接我时,他们俩在我家逗留上半天,外婆一手拿着一张烂兮兮的本子,一手拈着一只油笔,在我的朋友们面前呼来绕去,只见我的两个朋友笑嘻嘻地聆听着,一面问道,“妈,我们买的卫生纸还够用吗?油、面都够吃吗?”
外婆没有做声,把那个本子推到我的两个朋友面前,“你们看看,用完了,这是你们应该补的,还差一百块。”我的两个朋友拿起本子,生怕破坏了脆弱的纸张,撕一点边角料倒是没什么,我的两个朋友为了不破坏上面的字迹,小心翼翼地翻看。
半晌过后,我的两个好朋友接我到她们家里玩,我之所以把他们当做我的好朋友,大概是我内心并不抵触他们吧,其中一个嘴边长着黑须的好朋友把我顶在他的脖颈上,我立马看得更远了,我的小小身体悬在空中,像自由飞翔的鸟儿。
五岁的我居然记不起我的父母长什么样子,我只记得,一个早上,我从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睁眼就看到这个陌生的环境,我哭闹着,我要回家,外婆闯进来给我穿衣服,梆硬枯瘦的手板子把我屁股蛋子硌得生疼,一瞬间又不疼了,不知道该哭是好,还是不哭是好,终究是不哭了,就那样憨憨地站在地上,脚踩着我那两位朋友临走前给我换上的新鞋。
我在外婆家呆了一年,这一年对我而言,我不知它有多长,三年那么长?还是五年那么长?我不清楚,总之是十分久远的。
突然有一天我眼睛里的世界不再是一米见方,我好奇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回到了我自己家里,下一秒竟然叹出一口气来,我居然发现这并不是我家,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两个朋友和姐姐,这个家里,没有我的两个朋友,只有姐姐一直保护我免受欺负。
醒来后,趿拉着布鞋,拱上秋裤,光着上身,裸着下体就往出跑,到了离我家二百米的院场找到我的外婆,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此前,我只低着头,看着衣服,看着脚,玩玩手指头,看着身旁一米范围内的小小世界。从那以后,我就是个野孩子,一个脱离人类社会的野孩子。
我对家人的记忆仿佛只有外婆带着的亲姐姐,外婆,外婆带的表哥,外婆带的表姐,当然,我还有两个朋友,今天,我那两个朋友很奇怪,一个让我叫他爸爸,一个让我叫她妈妈。
此前,我被姐姐引到另一个外婆家里接我两个朋友打来的长途电话,电话里,他们也这样要求我,我学着姐姐的样,呀呀张口,“爸~爸爸。”“妈~妈妈。”
如今,他们像电话里一样,好一阵没有声音,我低下头看他们,父亲面色凝重,母亲背过我,身体一抽一抽抽,十四岁的姐姐在一旁也不说话,眼睛里闪着泪光,她手中的风车像是风中凋零的落叶,失去了色彩一样,姐姐的脸上重现了在家里才有的忧伤,我的两个好朋友,姐姐都伤心了,我也就没有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像是突然学会了一门外语,“爸爸,妈妈!”我震惊了,立即停住不哭,搞不明白为什么叫出了这两个陌生的词语,在我发蒙的时候,妈妈转过头冲着我亲了一口又一口,爸爸把我揽在怀里抱着往前走,兴高采烈,姐姐也在我面前挥舞着手里彩色的风车。
在我四岁时,我的父母外出务工,在他们外出的这一年里,我对他们的记忆逐渐变得透明。当他们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我再次感受到了幸福的童年。
某个秋天的深夜,一排三室一卫一厨一院的乡村土房里,我从柴床上醒来,窗外还是暗沉的,咕嘟咕嘟,像是隔壁传来的噪音,我用虎口揉着干巴巴的眼睛,走出卧房门外,来到堂屋,母亲穿着麻格子衣裳,外面系着蓝盈盈的围裙,身下穿着一条褪色的薄棉裤,踩着包着脚后跟的窝窝鞋,头发挽着卷儿,向上翘着,挂满了晶莹的水珠,母亲站在对门的猪圈屋里,身旁是一口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大锅。
母亲正拿着葫芦娃瓢从水缸里舀起清水掺进锅里,“妈,几点了?”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你起来干啥,才三点,快去睡!”父亲已经外出半年了,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务农兼具抚养我的责任。
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黄渗渗的碎菜叶,玉米面子,粗糠…母亲拿起手里的锅铲一圈一圈地搅动着,空气里弥漫着甜味儿,天色仍然漆黑一片,昏黄的白炽灯光凄惨地像窗外逃去,却因为电线束缚,只能可怜兮兮地躲避滚滚上升的热气。
“妈,你在给我煮饭吗?”
“废话,你能吃这么一大锅?这是给猪吃的,你去睡觉,明早上我给你煮鸡蛋面。”
我听了话,绕过母亲,来到尿桶旁撒开尿来,转眼就看到猪圈里一头母猪,两只小猪正在圈里唧唧哼哼地叫唤,我冲他们咕哝着,“你们饿了吗,叫那么大声…”母猪还在叫唤,小猪已经在母猪身下叽叽叽地吃着奶。
我悄悄绕到母亲,锅里的香味儿越发地浓了,我越发怀疑锅里煮的就是好吃的。忙抢过一把伸手抓锅铲,母亲见状,一把将我拉在身后,用手指沾了锅边上的汁液,凑到我的鼻子尖儿上,“呕~呕”我忙连忙后退,作呕吐状,看起来香甜可口的黄金汁液,从卖相上来看,甚至和印度的咖喱有的一拼,它的味道居然酸涩发苦,母亲在一边继续搅动着锅里的金黄汁液,忍不住咯咯地笑。
我吃了瘪,肚子果真有些饿了,秋夜凉风吹开卧房的玻璃窗,盖着被子,忍着轻微的饥饿,不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再醒来时,我是不情愿的,母亲拖拽着给我穿好衣服和鞋子,在床边晃着腿,打起了一连串的哈欠。
“来吃饭了,快点,今天带你去报名。”
“抱啥子安?吃滴吗?”
“你就知道吃,报名,你要去上学前班了。”
“学前班是啥?”
“昨年,在你外婆那里,你在学里混得稀烂,书包教人划烂,里面的书本都碎成了渣渣子,你爸爸说要你再上一年学前班,先不上一年级。”
“我不去,我不去,学校里有坏人欺负我。”我倒在床上撒起泼,企图和母亲对抗。
母亲走进来,把我抱在怀里往堂屋走,把我放在红色靠背椅上,咚一声轻响,我的身体端坐在掉了些蓝色油漆斑驳的木桌旁,上面端端地放着一个小碗,盛了细溜软滑的机器面,圆溜溜的荷包蛋安稳地爬在上面,碗里有一层浅浅的混汤,白色的汤里飘着几颗小小的葱花,学前班厌学的小朋友被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收买,留守的儿童不再留守,我的学习生涯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