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烦请门主了。”锦衣妇人递上卷轴,连带着一个荷包一并交给他。
郑湖打开卷轴,画上是一长相清丽的少女,他瞧着有些眼熟,便把视线转向右下角,那里用小楷写着:钟轻妍。
原是这位,那就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了。
“门主……”
“夫人放心,”他转过身去把画像挂在墙上,“只要您给的酬劳够高,就没有钟鼎楼杀不了的人。”
“既是如此,就有劳了。”
锦衣妇人照来时的路出了院子,让婆子扶着她上了马车,便嘱咐车夫往内城驶去。
“母亲,若是……”车厢里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此刻她显得有几分忧虑,但能从她的脸上看到更多的,是喜悦。
“若是她没死怎么办?”锦衣妇人冷哼一声,“若是她没死,我也有的是法子对付她。”
“雅儿放心,如今你外祖父已经官复原职,钟家夫人和嫡女的位置,必然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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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栩离开的第五日,轻妍终于收到了让她回京的消息。
从桐乡到京城的路程接近四个时辰,顾忌着这一点,轻妍决定要早些出发,以求能在晚饭时到达,尽早见到钟夫人的面。
故而这日天还未亮时,一行人就出发了。
轻妍和半夏青黛坐在前面的马车上,跟在后面的车上装了六个箱子,这是她们从京城带出来的行李。此外还有四位随从,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此时的轻妍正慵懒地靠在车厢壁上,她抬手掀开马车的侧面帘子,让秋日的凉风灌进车厢,好冲散些许她的百无聊赖。
如今已入八月,未见丝毫秋意,野草郁郁葱葱,隐约看见远处的几个人影,偶有飞鸟从天的一边滑到另一边,愈加衬得这眼前景色单调乏味。
眼前忽然浮现出棠院的景致,每到海棠花开时节,两个妹妹都要假借赏花之名,过来变相地搜刮一番她的首饰衣料。因为不日后就是赏花大会,几乎所有的京城贵女都会参加。
她们只说什么什么东西真精致,若是自己也能拥有就好了,从不开口讨要。
从前她忙着查案,只觉得她们太过烦人,就直接送一两件东西,好让她们闭嘴。
却不知那些工艺繁琐、数量稀缺的首饰衣料,都是她嫡女身份的象征。
所以本来只是钟家内部,知道钟尚书宠妾灭妻,外面传得再凶也只是传言。可那些东西被她的妹妹们穿戴出去后,就变相证明这一传言,整个京城的官宦之家都清楚了这件事情。
外祖父家又在远在夏州,无法给钟夫人撑腰,钟夫人的社交活动就此开始艰难了起来。
长时间的赶路令她烦闷无比,又想到钟家那一大家子人,轻妍愈加烦恼了。
在记忆里,钟尚书对她始终冷漠疏离,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母亲是做生意的高手,虽然少有时间陪她,但是是真真地对她好;三个妾室斗得家里乌烟瘴气,那两个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桐城时起码自在,做些什么不做些什么都无人管束,还有半夏青黛聊天解闷。
回来京城有什么好?可若是不会,怕是她连这条烦恼的命都没有了。
而且她还有一定要背的责任,不能逃避。
忽然间,外面响起马的凄厉嘶鸣,声音凄厉,接着是车夫大叫救命的声音。
继而,一片寂静。
轻妍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出了什么事情?
她迅速掀开车帘,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眼前的境况还未看清,闪着寒光的长剑就径直刺了过来。
轻妍侧身,堪堪躲过一击,紧接着跳下马车打算引开杀手,让半夏青黛有机会逃跑。
还没跑出两步,她就强行止住了脚步。
轻妍这才发现,除去那个要杀她的人外,马车后还站着一人。这两人皆是身材高大、眼神锐利的模样,手里各持一柄长剑,染得周遭空气也泛了几分杀意。
而那四位随从,已经倒在地上了。
轻妍汗毛倒立、背脊发寒,这不过是一副千金小姐的柔弱身子骨,要她如何抵挡得住两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
只能,试一试同他们谈条件了。
“二位,最近可是急需财……”
她的话未说完,前面那人就持剑冲了过来。
轻妍大脑里一片空白,小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挪动不得分毫,情急之下她拔出袖子里藏的短刀,拼了全身力气去挡那剑。
挡是挡下了,可那人力气极大,金属碰撞之时轻妍只感觉虎口一阵疼痛,右手不受控制地松开,那短刀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电光火石间,轻妍已意识到自己将会命丧当场,意识飘忽出去,她无奈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一剑的到来。
只听见有利器划破耳边的空气,紧接着就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
轻妍睁开眼睛,见那人已倒在一片血泊中,胸前的一支利箭正是那些红色的源头。身后响起的马蹄声逐渐近了,她转过身去,见一男子正策马赶来。
风煊从箭筒里抽出箭来搭在弦上,连发三箭,射杀了另一杀手。
轻妍见那两人接连倒在地上,眼下没了性命之忧,心下一松,随即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已经十几年没有经历过死亡了,一时间无法适应。
风煊下马,检查了一番那两个杀手的随身之物,又去看了车夫的情况,只是被打晕了而已。
见轻妍一副惊恐的样子,他叹惋一声,果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和自家妹妹风珂一样有胆识啊。
而后他走近了安慰道,“钟姑娘莫怕,钟鼎楼杀人从来不杀二次,所以你现在安全得很。你的随从也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而已,片刻之后便会醒来。”
杀人!是谁要杀她?还有,钟鼎楼是什么地方,杀手组织?以前竟然从未听说过。
轻妍稳了稳心神,拿出帕子抹去眼泪,扶着马车起身,抬起头对上风煊的视线。
两人都先是一惊,然后互相见了礼。
“多谢云麾将军出手相助,这份恩情轻妍记下了,将军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定当赴汤蹈火。”
“不必如此多礼,”风煊垂首笑笑,看到落在地上那把短刀,便顺手捡起还给轻妍。
忽而动作一滞,这短刀,不是用来号令金玉轩的信物吗?
卫子栩对这位钟姑娘,还真是情根深种啊,连家底都拿出来了。
“钟鼎楼,可是京中那间酒楼?”轻妍收回短刀,礼貌问道。
风煊点头,“这也并不算什么秘密了。钟鼎楼,实则是一个杀手组织,以酒楼之名,行杀人之实。只要你肯出足够多的钱,他们就能除去任何你想杀的人。当然,皇族除外。”
轻妍迅速记下了他的话。
所以,这两个人是钟鼎楼的杀手,而他们来索命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在钟鼎楼花了重金买她的命。那她要如何得知这个人的身份呢?
“如果要委托他们杀人,应当如何做呢?”轻妍试探着问。
“吃饭自前门入,杀人从后门进。手中拿一幅你想杀的那人的画像,记得在右下角写上那人的名字。如此一来,看门人就明了了你的意图,自然会带你进去的。之后便把画像和酬金交给当日掌事的门主,这样就可以了。”
风煊不是十分清楚轻妍询问此事的心思,可还是如实回了她,至于轻妍要做什么与他无关。
可既然子栩已经请旨赐婚了,那她的一举一动,就都和子栩有了牵扯。无论如何,等会儿还是去一趟醉春苑,把这事告诉子栩。
风煊骤然记起了时辰,忙道,“钟姑娘,我还有些急事要办,先告辞了。”
说罢就上马离开,动作快得轻妍一时没反应过来。
轻妍看着他远去了,弯腰拍打干净裙子上的灰土,走向早早就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半夏和青黛,二人皆是手持一把匕首,脸上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匕首哪里来的?”这不是她们会有的东西。
青黛抢答道,“半夏找之湛大哥要的,就在院子里来了刺客那天。”
轻妍心中了然这是为何,她压下涌上心头的感动,保证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她一定会让所爱之人,过上安宁的锦绣日子。
半夏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异常淡定地问她,“小姐,这两人要怎么处理?”
这时车夫和随从都醒了过来,轻妍只是跟他们说了自己为人所救,并无大碍。
她派了一个机灵些的随从先行,把这事报给母亲知晓,又命人在远处的旷野里挖了墓坑,为他们收敛了尸身。
这两位杀手应该是黑户,没有身份,或许也没有家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
忙活完这些事情之后,一行人便继续赶路了。
此后的这一段路,所有人都异常安静。半夏青黛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车夫和随从也不再哼唱家乡的歌谣,在这片安静里,轻妍认真分析着那个问题,是谁要杀她?
从动机来考虑的话,周氏的嫌疑最大,她就和原主极不对付。可是她纵然跋扈,可断然没有雇凶杀人的胆子,只敢做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情,比如在衣食住行上苛待原主。
剩下的两位,在印象中都是没什么主意的样子,应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吧。
轻妍突然坐直身子,脑中灵光一闪,一直以来,她都忽略了一件事情。
这十几年来,因为母亲刻意的保护,她根本就没有和那三位姨娘接触过,所以她对他们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旁人的评价。
也就是说,如果旁人没有认清他们的本质,那她的推测就会受到影响。
那么眼下她需要做的,就是推翻所有的固有印象,重新认识这些人。
轻妍想明白了这一点,也不再纠结于谁有动机、谁有胆量雇凶杀人了,她掀起车帘一角,马车已经行驶进了京城的外城。
她藏好袖中的短刀,看向半夏青黛,低声说,“跟车夫说一声,我想吃城南荣家铺子的花茶和点心,让他把我们送去那里,之后他回钟府交差就是,我们自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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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煊是从京北大营过来的。
其实去年那个时候,风夫人只是染了一场风寒而已,好生调理几日即可痊愈,并无什么大碍。
之所以叫风煊回来,是因为风煊已满二十二岁,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风夫人想着借这场病让儿子回京,也好为他选个可心的人儿。
然而,风煊并没有丝毫想要成婚的意思,给他送去的那些世家千金的画像,都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风夫人整日在他耳边游说,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风煊听得耳朵都起了几层茧子,无奈之下托卫子栩在京北大营给他寻了个闲职,省得待在家里烦心。
风煊记着阿珂说过,今日淑离姐姐会来府上,于是便挑了今天休沐。
未料到在路上遇到了钟轻妍,一番谈话下来,他差点忘记了时间,若是等会儿她离了风府,就不知道何时再能见上一面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穿过花园往阿珂院子里去的时候,欧淑离正巧离开风珂的院子,经由另一条路出了风府,风谌只来得及见到一个背影。
他看着欧淑离远去的背影,久久沉默不语。
而后他换上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接着往阿珂院子里走去,祚王那边最近不大对劲,得让阿珂派人去调查一下。
“哥哥!”风珂见他进来,忙跑过去抱住他,又拉了风煊在桌边坐下,递过去新做的点心,
“半月未见,哥哥瘦了许多,快吃些东西补补。”
风煊宠溺一笑,“好。”
“红叶,快去跟小厨房说,做几道哥哥爱吃的菜式送来!”风葭没了平时的冷厉,言语间满是小女孩的欢喜。
“这是什么?”桌子上有一块沙青色的布料,风煊拿起来细看,原是一件绣活,“阿珂刺绣的手艺何时如此精巧了?”
风珂看向那布料,笑道,“我怎么可能会做女工?这是淑离姐姐绣的。她问我喜不喜欢这种纹样,好绣在给我做的披风上,在我生辰时送给我。”
风珂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另一道声音,“谌儿。”
风煊听到这声音,差点夺门而逃。
风夫人进了屋,“阿珂你先出去,让母亲和你哥哥单独说些话可好?”
闻此,风珂默默起身走向门外,其间往风煊那儿看了一眼,那眼神大概是让他自求多福的意思。
风夫人见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便过去在风煊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恼我逼你成婚。”
“嗯。”
“是我操之过急了,没有顾虑你的感受。”风夫人的语气软了下来,“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
风煊摇摇头,“没有。”
“其实是有的吧?”风夫人轻轻笑道,“你回答之前犹豫了。罢了,总之聘礼我已经备下了,你打算与这位姑娘成婚的时候,就过来告诉我一声吧,我也好寻了媒人去纳采。”
风夫人得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回复,说完这些便爽快地离了屋子。
风煊心里漫上一股说不清的惆怅,他已将欧淑离越推越远,如今连见上一面都是奢求,更别说同她成婚了。
他把那件绣品收进袖子里,嘱托了风珂几句后,起身出门,骑马去了醉春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