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南调走了,不久就又调来一个人。
我之前提到过,他叫做褚亮,也是我们南方军团的一员,而且,他当时和我和欧阳询是一路结伴到了大兴(长安)找工作的,路上朝夕相处了月余呢,还是挺有感情的。
他之前好像那offer是去了东宫当学士,也就是当太子的伴读啦,后来这不是换了个皇帝么,自然就有工作调动了。从调动到我们这小破单位来看,应该不是太受宠的。估计陪皇子们读书太严格了,被小小的娃们“记仇”了。大概不太优秀的熊孩子都会这样吧,谁会对自己的小学老师有好感啊,不报复就不错了。
褚亮倒是文史也很精通的,我后来回想了一下吧,哎,的确能来做太常博士这个岗位的人,文史精通、思绪敏捷出口成章那都是最基本的,时常这办公室就会变成他们秀才艺的舞台。这刚刚走了个虞世南和欧阳询说书法,后脚就来了个褚亮开始和欧阳询PK文史。
褚亮虽然没有虞世南那么会说话,有时候还会真生气,但却也算是性子耿直吧。
我那兄弟是现在说的“搞技术”的性格,对人的评价标准其实蛮单一的。
就是如果你有才,只要你不看不起他,不管你什么样儿,都觉得你还OK;反之如果你没有他认可的才能,那无论你态度如何,都不大能入他的法眼。
他与褚亮PK之中,算是基本认同了他的才能,给他发了一个“朋友卡”。
于是,太常寺太常博士南方党铁三角又集合起来,当时我们三个已经是小年轻眼里的老菜瓜了,工作上的事儿也是得心应手,我的心思已经在为什么还不给我提拔之上了,嗯,现在想来,不好好干活的人就会有这样的心思。
褚亮我倒是不大记得有啥故事可说,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个熊儿子。
这里的“熊”不是笨的意思,是这小子不太给我脸面罢了。
南方铁三角嘛,工作之余搞点家庭聚会啥的也挺正常的。这有一日休假日,我们就带着家眷去了褚亮家中做客,还在后院儿里BBQ了一把。
我可不是乱说,当时北方有很多游牧民族的生活习俗,比如贵族吃饭的时候刀子几乎是必备的餐具,用来切肉吃。
虽然那时候大部分平民过年才能吃上肉,不过我们这种小官宦人家,聚聚会吃吃烤肉还是能吃得起的。当时叫做“炙肉”。“温酒炙肉”和现在的BBQ喝啤酒有区别么?
然后这褚亮喝了些酒就故意对欧阳询说,我有个小儿子,哎呀,学习可不用功了,您老博学多才,给指点指点?
我一听就不是这个意思,心想这不就是秀孩子的路数呢么。
然后就把这娃叫了过来吧,这娃看着八九岁,却是一脸老成正气,上来先是按礼数拱手作揖,做得有模有样。所以由小看大没错呢,这一看就是以后要当官的料。
“欧阳伯伯,晚辈有礼。”这娃先发话了,他抬起头,眨了眨大眼睛,道:“欧阳伯伯博古通今,书艺冠绝,晚辈佩服!”
欧阳询虽然没有太大的表示,但我觉得此时一定心里美,只看着他对褚亮道:“令郎小小年纪,礼数周全,气宇不凡。”
褚亮的脸上露出了“家长会上老师公布自己孩子考第一,让其他家长鼓掌”时候的表情。一副“哎呀呀没什么没什么啦”和“我儿优秀那也是我的优秀”两种情绪结合。
尔后这娃接着道:“听闻欧阳伯伯的祖上是前朝开国大将,跨马征战四方,晚辈虽然年纪小,却也觉得男儿征战沙场,方能有那胸怀与气度,若纸上谈兵,倒是虚度年华。”
这话从他这么小的娃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挺穿越的,于是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儿,能有多大,知道什么是纸上谈兵什么虚度年华!”
这娃却忽然转头看向我,正言道:“这位是江伯伯吧,您祖上辅佐昏庸无度,终至灭国,想必这纸上谈兵与虚度年华,您应该最清楚吧!”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呢,褚亮倒先我一步炸了,他喝道:“登善!怎可如此无礼!快跪下给你江伯伯赔罪!”
“哎……这个,不,不打紧。”我忙道。我心里倒是真觉得没什么的,我没啥优点,就心里想得开,就像你们现在说的,菜瓜反正都是菜惯了的,没啥自尊心。
见那孩子还没有要跪的意思,褚亮一拍大腿,站起了起来,指着他喝道:“越来越没规矩了!你快给我跪下!”
那孩子却义正言辞道:“本来我在此就事论事,这位江伯伯却因我是个小孩儿,就取笑我浅薄,那我便用我知道的历史回应他又何错之有?为何要跪下赔罪?江伯伯以貌取人在先,您又拿年岁辈分压我在后,那您刚刚让我出来‘露一手’是露什么?难道不是想让这宾客看看我小小年纪就能与成人平头论道?”
他这么机关炮一般地说完,把那褚亮那点小心思展现无遗,让他一下羞得满面通红,又恼羞成怒。
我们那个时代,上下辈分的观念还是很强的,这个小孩在他爹面前如此“刺头”也是不多见。
那褚亮还要再骂,欧阳询却一把牵住他的手道:“令郎说的句句在理,希明兄弟莫要着急,这礼法之事,可以后天言传身教,可这文史论辩之才,却是实属难得,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又何必拘于礼法?”
褚亮其实发怒也就是怕我生气要和他儿子死磕下不来台,所以自己才先蹦起来表示生气的,他真生气么?我看才不是。尤其是欧阳询说过这番话之后,他马上开心地坐下去又不提了。
可以看出,欧阳询是真喜欢这个小孩,平日里他一般都不与人交流的,可现在他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娃,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多大?都看过什么书啊?”
那孩子再一拱手,回答得条理清晰,字字掷地有声:“晚辈姓褚,名遂良,字善登,今年九岁,四岁识字,五岁读书,并不记得读了多少书,最近在看《左传》。”
“这么早就有字了?”我又不适时宜的问了一句。我们那时候的一般做法是二十岁弱冠之时才会起“字”,所以我就有点疑惑。然后没人搭理我。
“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信逸兄莫怪罪!我之后一定好好管教!”褚亮这时才对我说道。
那我能怎么说,也就只能说,没事儿没事儿,您娃有才,棒棒哒,这种恭维的话呗。
然后,褚亮又转头对欧阳询道:“他爱写书!可总不得法,我这也没办法指点他,今日信本兄正好在,快来指点指点!好好搓搓他这锐气!”我听这话根本就是:“我儿子字也写得可好了,你们赶紧来夸!”
“哦?你爱写书?”欧阳询来了兴趣,忙站了起来,道:“那便去看看吧!”
我就心里翻着白眼儿跟着他们一起进了书房,看这宝贝儿子的墨宝。
只看了一眼,我心里就一惊,九岁就能写成这样?莫不是他爹代笔的?又一想,应该不可能,他不就是要给欧阳询看呢么。
这个叫褚遂良的孩子写的字吧,在我看来和他人一样,有点“刺头”,还真不像欧阳询小时候学的二王书风,清隽雅秀。他写的这个字都偏大,隶意十足,很明显也有北方那种碑刻书风的影响,还真的挺有味道的,但是我这个小扑街就不多发表意见了,容易露怯。
“甚好,写得甚好。”欧阳询拿起他的字,看了又看,然后转头对褚亮道:“我观此字个个笔力遒劲,九岁就得此笔力,不可多得!”
褚亮高兴得脸上都要泛红晕了,忙道:“信本兄莫要折煞小儿,快批评他两句!”
“为何要批评?”欧阳询道。他转身蹲下对那褚遂良道:“你写的甚好,就这样练,路子没错!以后多写一写,让你爹送来与我看看。”
“如此,多谢欧阳伯伯。”褚遂良得到了欧阳询的高度赞扬,立即喜形于色,作完揖之后几乎要蹦跳起来,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之后,他自己又从屋里扒拉出了更多的自己写的“墨宝”,一张一张让欧阳询看。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小孩子在向人展示自己的最心爱的玩具一样。
有很多字写得并不严谨,整体章法也有问题,但是你不能用一个成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九岁的小孩对吧。欧阳询真的一改平时冷艳孤傲的性子,居然直接就席地而坐,坐在了褚遂良的旁边,与他一张一张翻看他的作品,很少指出他的问题,反而经常指出他某一笔很有味道,某个字写得很有风格,把那娃和褚亮都乐得都要上天了。
从褚亮家出来,我还问欧阳询呢,这娃的字真有这么好吗?千古奇才?
欧阳询说“千古奇才”这个我看不出来,因为书法这东西还是需要年头的沉淀的,他未来的路很长,变数会有很多。但是这娃,才思敏捷,颇有主见,而在笔法的理解上的确有那么些天分,还是很难得的。
我说,那既然是这样,你要教他就要好好教,让他看到自己的不足,你这一通夸他得找不着北了,还怎么进步啊。
欧阳询笑道,书法吧,与人的个性密切相关,这是产生于内在,而体现在外在的东西。这娃难得的一点就是落笔率性真挚,自信而不拘小节,完全没有受到规则条框的影响,我不能破坏他这难得的小感觉。况且,你说写字这东西,怎么写是对,怎么写是错啊?很难说的。
我又不懂书法,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就知道我这兄弟当时是真看重褚遂良这个娃。
平静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无论是年近五十的我们,还是这个只有九岁的褚遂良,恐怕都没有想到,马上这天地巨变就要到来。
而这孩子,没“遂良”也算是“遂了心愿”,之后终是能让他见识什么叫做“男儿征战沙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