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竹试着披上斗篷,戴上兜帽,斗篷仿若早就将他钦定,尺码极为舒适,对襟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穿起来非常合身。
还好老妈也是个高个子……伊竹摘下兜帽,稍微转了一圈,感觉这件斗篷要比童年印象里轻盈的多。
山体滑坡而导致火车停运,最后自己才能成功收到这份姗姗来迟的包裹,命运真是妙不可言。
他脱下斗篷,将它暂时挂在椅背上,瞥向了桌上已经拆开的信件。
伊竹坐下,信笺被他重新塞入信封里,随手丢到桌面上,但不一会,就被他重新拾起,拆开,并看了几眼。
反复几次,在不知不觉中,桌上又多了一杯威士忌酒杯,酒水的烟熏味与泥炭味飘散在桌面,迟迟不肯褪去。
伊竹举起泛黄的酒杯,倾倒在椅子上,脖颈抵在斗篷绵软的围胸处,仰头凝视着那杯15年份的白车威士忌。
煤气灯铬黄色的灯光经过烟棕色酒水的浸泡,穿越浊厚杯底,抵达至伊竹呆滞的瞳扉。
神情几许恍惚,迷离瞧去,究竟手上握着的,是粲焕的玛瑙石,还是酒杯,竟然也一时分不清了。
他放下酒杯,想要一饮而尽,却在杯壁跌宕起伏的酒面上,瞥见了自己颓唐而又憔悴的眼眸。
据老妈说
父亲伊鲁邦在做船长前,曾是一名商船上的海员,那时的他,就已是烟酒不离手的状态。
他由衷偏爱巴萨产的白葡萄酒,它清淡的口感能很好缓解海鲜的胺腥味,并在舌根留下果酿的回甘。
一句话概括一下何为天国:漂亮的妻子,烟,酒。
加几个字让天国沦陷:漂亮的妻子要你戒烟戒酒。
事情得从普莎怀伊竹的时候说起。
那时的普莎正值妊娠晚期,躺在医院产房,并在一个雨夜里进行生产,最终诞下伊竹。
生产很顺利,但可惜的是,伊鲁邦并不在场,他的船员曾连夜赶去通知他普莎的情况,但是那天夜里,在伊凡睡着后,他喝醉了,倒在了橡木桌上。
他们因此闹了很久的别扭,长大后,据伊鲁邦悄悄跟伊竹交代:“那段时间,煎熬的就像是在看你画画。”
最终,伊鲁邦为了讨普莎开心,便答应把酒戒掉,当然,在普莎的一再要求下,最后顺便还把烟给戒了。
持爱得寸进尺的女人,你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伊竹摇晃几下酒杯,液面翻腾起几座酒丘,随后又逐渐平缓,涟漪上悬浮着几枚气泡。
所以老妈不喜欢酒,也不喜欢烟,他从小教育伊竹与伊凡不要喝酒,否则就会变成他们爸那鬼样。
伊竹曾答应过她不碰这些,可他长大后还是食言了。
……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做到答应了你的事……伊竹望着棕色的威士忌酒面,手心捂着眼脸,不禁暗自神伤。
沉默许久,伊竹究是摇了摇头,选择放下酒杯,将它闲置在了桌面,任由其酒香弥漫。
“晚安。”伊竹吭声一句,重新振作精神,走回卧室歇息。
……
……
没有噩梦,没有余悸,伊竹平静的醒来,像是死水潭里溅不起半点波澜的浮萍。
他如常的醒来,如常的洗漱,如常的更衣,如常的走出门。
清晨,天空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为整座城市披上一层无形的缀纱。
生活是隶属于魔幻主义的,现实主义只会在文学作品里出现,并像旱厕里的躁矢一样令人作呕。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你骗不了生活,但至少你可以骗自己。
伊竹撑着一顶黑色的长柄伞,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淹没于喧哗的市潮当中。
由于马粪会极大程度的污染城市道路,因此,柯城市政府出台了诸多政策限制私人马匹的出行,其中不乏包括津贴的补助与专业人员一对一的开导。
当然,结果证明,最有效果的还是加税与罚款。
在《柯城卫生法案》的推进下,一种通过管道运输压缩蒸汽的有轨列车,代替了原有的公共马车。
伊竹花费两雀丁,坐上了行驶向痱子街的列车,一位报童在列车窗外与列车同步奔跑,在蒸汽的窸窣声中,伊竹将手伸出窗外,递给他九枚铜仁,其中一枚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的坑洼里,但并不妨碍他俯身捡起,再匆匆追赶上来。
伊竹买了份《柯城正经报》,座位旁,一位好奇的老活宝凑了过来,在伊竹点头示意后,俩人一起看着今日份的报纸。
标题诈骗,正经报上面报道的全都是不正经的内容。
《枇杷糖浆太甜了,宛若初恋女友的嘴唇。》
《犯罪对象性别比持平,男孩子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交通瘫痪严重,大批游客取消日程。》
《勒罗瓦认为新型艺术就是凌乱的草图》
《你妈死了?没关系,小山羊保险帮您渡过难关!》
自孔雀花帝国开放自营报刊后,官方报纸的占比迅速在民间降低,但是却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总体阅读成本上升”的情况。
恰恰相反,受广告商,自费投稿与商业化公示栏的影响,现代报纸的价格持续走低,热门报刊甚至出现了售卖价格与印刷成本持平的情况。
但代价就是谣言愈发蜚短流长,信息的专业性与准确性大幅度降低。
简单概括就是:无良媒体变多了,批判娱乐至死的人变多了,批判批判娱乐至死的人变多了,批判批判批判……
报刊的愈发流行,也导致了批判家群体的剧增,毕竟看甲人喷乙人,然后再看甲人被其他人喷,是翠卢人生活中一大乐事。
买报的爱看,卖报的人就爱写,添油加醋已是常态,不凭空捏造就算是仁慈。
伊竹叹声气,将报纸叠好,赠与了身旁的老人。
“谢谢您,慷慨的先生。”
老人微微一笑,摘下老旧的圆毡帽,行了个算不上标准的感谢礼。
空气随着细雨的绵落而变得潮湿,清凉,水气里弥漫着街道花圃的泥腥味。
周遭的房屋变得老式,陈旧,伊竹撑起雨伞,在一处无人的站台前下了车。
拐过那个熟悉的街角,伊竹看见了正在匆忙收拾画摊的老乔木。
“这鬼天气怎么天天下雨,还越下越大了,来劲了是吧?瞧把你给能的!”老乔木不满的埋怨道,几滴水珠从他湿漉的鬓角滑落。
伊竹走上前去,替他立起一处雨遮。
“哦谢谢!”老乔木转过身,发现是伊竹后,瞳仁里闪烁的微光几乎要溢了出来,“您来了,真早啊,伊竹先生。”
要不是他手里握着画笔,伊竹估计他会抑制不住的抱上来。
“嗯,“伊竹强挤出一抹微笑,像一位强撑着在他人面前欢笑的抑郁症患者,收敛起任何异样的表情。
雨期的痱子街景色少许不同,但一样掉心情。
雨水稍微洗刷了地面的污滓,驱散空气中刺鼻的恶臭,黄浊的水流顺着地势进入街道口唯一的废旧下水道,昏暗的井口也不清楚究竟是通往哪里。
孩子们蹲坐在房檐下的木台阶上躲雨,有的伸出双手,在手心聚一小团水,有的把混着麦麸与木屑的粗黑面包伸到屋檐下,用雨水将面包顶端泡软,再送入口中。
老人们的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一位犯了风湿病的老者瘫坐在藤椅上,用一张深色的旧毛巾盖着膝盖,双手时不时揉搓膝盖,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吟。
宋雪雯所在的小巷,地面上积了一层积水,清澈的雨水沿着两侧的墙面滑落。
铜绿色的门,鲜红的对联依旧在对面,外观上几乎与昨天无异,可现在整体看去,它却好似一栋湖中小屋。
老乔木见到此情此景,不免皱起眉头,心理盘算着地上哪些地方可以勉强落脚。
伊竹毫不在意的走了过去,积水不算很深,进不到鞋帮里面,但飞溅的水花还是会将鞋根打湿。
咚咚咚
伊竹站在门口松绿色的积水里,敲响了宋雪雯家的大门。
就在老乔木宛若跳芭蕾舞般踮着脚尖的时候,门被缓缓打开,探出一颗阴沉沉的脑袋,不过这一次,宋雪雯换了身纱白色的长裙,并绑了发绳。
“您好,画家小姐。”伊竹看着无精打采的宋雪雯,收起伞问候道。
宋雪雯的表情虽然依旧一副衰恹欲睡的模样,但眼神多了几丝惊讶,大概是觉得大早晨下雨天还专程跑人家家里,实在没啥必要,毕竟自己家又不是沙龙馆……
事实上在翠卢人的文化中,这不算特别奇怪。
在孔雀花帝国,小资阶级会流行一种叫“晨访”的社交活动,在早晨的时候去给别人家打个照面,甚至是共享早茶。
其本质是一种半炫耀,半社交性质的行为。
毕竟,有些人七点钟就得在工厂打卡上班,有些人十点钟都还在家里面看报。
“准确来说是服务员小姐,请进吧。”宋雪雯瞥了眼两人鞋尖的水珠,紧接着道:“话说恁还真来啊,我还以为恁是……”
骗子这个词噎在宋雪雯的咽喉,差点说了出来,即便是直性子如她,也觉得当面说别人是骗子,实在是有些失礼。
伊竹系好伞绳,点点头,颇为肯定的微笑道:
“当然,我不喜欢食言,宋雪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