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天，幸晓云一家在省城团聚了，马若兰和幸晓霓做了一桌饭，叫晓云请吴志刚来。吴志刚稍显紧张，不过他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看得出来，大家都还挺喜欢他。

　　“怎么没叫你爸一块来啊？”幸安平问吴志刚。

　　“我爸在商场做保洁，元旦不准请假。”

　　“那他身体可以啊，不像我，快走都喘气。”

　　“这干活的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请假了，老板马上就换人。别看这些活，也有人抢着干。”常百川凑过来说。

　　“就是的，我爸以前在一个物业看车库，就给物业经理的老家亲戚顶下去了。”

　　“你老家在哪啊？”常百川问。

　　“我老家是甘肃的，也是个小县城，不过我爸年轻时就招工上技校离开老家了。”

　　常百川和老丈人对视了一眼。心想：西北方向，还真是的，老天定的姻缘啊。

　　“来来来，上桌吃饭吧！”几位女人已经摆好了饭菜，招呼几个男人。

　　“小吴啊，谢谢你，我听朱朱说，最近多亏你照顾晓云。我们离得远，又没退休，干着急没办法。”马若兰在饭桌上诚恳向吴志刚表示了谢意。

　　“阿姨，你别客气，晓云也很照顾我呢，帮我想挣钱的门路，给我提供医生的信息，我一直都不知怎么报答她。”吴志刚回应道。

　　“兄弟，咱们这就是有缘，世上这么多人，偶然有几个，他们就认识了，认识了还谈得来，难得，以后咱都别客气，相互多照应。”常百川需要马上弥合上次的裂痕。

　　吴志刚笑着说：“那是那是，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尽管说。”他心里有点纳闷，觉得常百川态度明显不同了，不过他也没打算深究。

　　“小吴，回去给你爸带个好，有机会我要和你爸喝回酒。你爸可以，我要是退休了，都懒得动弹。”幸安平也对吴志刚示好。吴志刚礼貌地点点头。

　　“小吴啊，你和晓云这个情况，阿姨建议你们有空了学学佛法，人身难得，抓紧修行。”马若兰不失时机地发表了自己的主张。

　　“妈，你给我的佛经我有空翻着呢。”幸晓云担心妈妈刹不住，而周围其他人未必对她的主张有兴趣，就插了进来：

　　“我们现在有个紧要的事，小吴有去上海瑞金医院接受骨髓移植的机会，但是钱不够，咱们能不能帮他想想办法，这个后面医保能报一部分。”幸晓云不想顾忌太多了，她不想掩饰她对吴志刚的情谊。

　　“晓云，我都说了不麻烦大家，我自己想办法的！”吴志刚没想到幸晓云这会儿提起这个事，他觉得第一次见就着急说这个，别人会怎么想自己啊。他看到常百川和幸叔叔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

　　“我们慈航佛学会有慈善捐助计划，我会跟唐师兄说的，不过最好你们先做个皈依，另外，这个捐助是什么标准，我得回去详细问问。我相信或多或少会资助一些的。”马若兰显得比较坦然，她已经逐渐接受了布施的观念，通过布施，可以让更多的众生感受到佛法的慈悲，这是个好事情。

　　“晓云，我们教会也可以申请，我以前就打听过，省城的教会比咱们县上的规模大多了，不过最好就是你们有空也去参加参加教会的活动，我也不是劝你们一定信主，你们就是去转转。咱妈信佛，我信主，不管信什么，总比没信仰的好。”幸晓霓说了她早想给晓云说的话，以前她总担心说了晓云也不听，今天刚好提到给吴志刚帮忙，她就勇敢了一回。

　　“晓霓，你也得小心，我怎么感觉，有些个宗教组织，他们总盼着这个世界出事，一出事他们就出来说三道四，然后给大家洗脑。”幸安平这个家长发话了。

　　“唉，我听说世界上也有不少国家治病全免费了，不知道咱们国家什么时候能实行，要那样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咱国家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差不多都有医保。现在人的情况是寿命长了，生命更珍贵了。问题不是医疗免费不免费的问题，是人要得病这个本身的问题，收费和免费都解决不了你要生病和生病了你得难受这个问题。”常百川尽量斟酌词句，没说出让大家听起来膈应的话，尤其是有些病就治不好的话。

　　“谢谢大家为我操心，晓云，我前两天跟我爸都商量了，我们老家的亲戚也给资助呢，你就别给大家添麻烦了。”幸晓云能听出吴志刚是在央求她不在饭桌上说这事了，她还是不太甘心，但是她也能感觉到大家是没有自己主动给吴志刚掏腰包的意思，这个她也能理解，她不想太破坏气氛，元旦后自己想办法吧！

　　“小姨，我想去动物园。”当当吃饱了，冲着幸晓云喊。

　　“爸爸带你去看车展，让你小姨休息。”“你俩都跟我去服装城。”

　　“你看你们一家三口，三个方向。”幸安平笑道。

　　“姐，我和小吴带当当去动物园吧，你和姐夫难得来一回，你们俩二人世界，先去车展再去服装城。怎么样？”晓云也想尽尽小姨的责任，何况自代课来，她对孩子充满了兴趣。

　　“又不买车，去车展干什么？是去看车模吧？”幸晓霓毫不留情地揭露自己老公。

　　“你看你这人，我现在不买也许以后买，我先了解一下不行吗？我们整天二人世界，干脆各玩各的。老婆，我给你发个红包，衣服你看着买。你放心，我只会看车，过个眼瘾，要买咱也没钱啊。”

　　晓云想起来姐姐说把买车的钱给她准备着万一移植用，觉得怪对不起他们的。要是钱是自己的，她可以给吴志刚先用，可姐姐的，她不能强迫人家。但是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她一定得带孩子满足一下心愿。

　　后来一家人决定各自行动。马若兰打算去兴隆寺拜拜，幸安平跟女婿去车展。幸晓霓自己去服装城，幸晓霓和吴志刚带当当去动物园。

　　“爸，我看这小伙没贪晓云什么，人还可以。刚晓云犯傻，想让咱们给他借钱，我看他挺不愿意的。晓云的同屋小朱，有男朋友了，说不来哪天就奉子成婚了，晓云这没人照顾也不行，听妈说，最近给晓云做饭、按摩，挺周到的。他以后命怎么样，咱谁也不知道，走一段是一段吧，等明年妈退休了，来陪晓云，要是他不合适咱再跟他断了。”常百川在路上跟老丈人说了自己的想法。

　　“算命的可说是让他俩结婚呢，说给晓云冲喜。我今天第一次见，我觉着还顺眼。他爸身体好，还不用照顾。”幸安平跟常百川一块出来就是想跟他交流。

　　“这结不结婚的，看晓云，她有愿望了咱也拦不住，我看她挺上心的。只要她心情好，咱也支持。要是真能冲喜那当然好。只要身体好了，哪怕以后各走各的。”常百川本来是想说，哪怕以后吴志刚死了，咱们身体好了，也行啊。可是觉得说得太露骨了不好听。

　　马若兰在兴隆寺请了三个福牌，分别写上幸晓云、吴志刚和全家人的名字，请师父挂在大雄宝殿一侧的祈福墙上。正巧有一个僧人师父正在给两个20岁左右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信众说法，她也坐在一边听了起来。

　　“师父，人死了真的会转世吗？”

　　“六道轮回，这是佛法的常识。死的，只是你的肉身，它就像是你临时待的客厅。你从客厅离开又去了别的地方。你今生行持善法，就可能转世去三善道，你犯下恶业，就会有果报，你会堕入三恶道之中。”这个师父大约30岁左右，人很精干，戴着副眼镜，像个知识分子的模样，在坐垫上盘腿打坐，慢慢说着。

　　“那佛法又说无我，那去轮回的那个人他又是谁呢？佛法又说空性，那犯下恶业或行持善法，又有什么区别呢？”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姑娘问道。

　　“问的好，看来你钻研过佛法，不过建议你最好能系统的修一门，有师父引路，有同门帮扶，这样会领悟的通透些。咱们今天就大概聊聊，我也不一定能说好。

　　今天早上起床洗脸时，你照镜子。你觉得镜子里的你是你吗？那镜子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你吧？是你的脸，还是你的其他部位能代表你？你的身体能代表你吗？那昨晚做梦的那个是谁呢？做梦的那个你和照镜子的脸都是你吗？还是代表你的某部分某时刻？你的想法和念头也是你吗？你去看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去吊唁一个去世的死者，你觉得躺在那里的他们，一生一死，和一年前的他们，一个未生，一个未死，都是‘他’吗？你，你给别人说时自称为‘我’，他，也自称为‘我’。‘我’就是一个指代自己的方便，真正的‘我’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和完整。佛法说的无我，是为了让众生破除对自我和今世的执迷。因为没有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具具体体、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一成不变的我。

　　轮回的又是谁？这也是个好问题，轮回的是自性，自性就是众生最基础或根本的一个物质吧，就像是你看到了萤火虫的光。你的自性沾染了各个前世的习气，也许现在它是一个黑球，也许现在又是一团光明。它就在你的身体里，可谁也找不到它，仪器也查不出来。犯下恶业你就把你本来光明的自性抹上黑点了，行持善法就像在擦镜子，把你的镜子越擦月亮。所以高僧们一个说，时时常拂拭，勿使惹尘埃；一个又说，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一个说自性本来的样子，一个说需要行持善法，这都没错。空性，不过是让众生不要执迷物欲贪恋今生的一个说法上的方便，不是说你可以为所欲为。你哪怕是一个念头都会在你的自性上留下痕迹，就像在镜子上撒了一粒微尘。无论是苦是乐，是贫穷是富有，也无论是美好的容颜还是一堆白骨，无论你是获得了赞誉还是遭受了毁谤，这些都是世间的幻象，你悟透了它们全都是空的。但是你善业恶业要不断承受果报，所以你会生生世世流转轮回。修行是干什么呢？就是要斩断这个轮回，因为六道皆苦，修习佛法就是让你忏罪、让你觉悟然后从火坑里跳出来。”

　　两个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好像在点头，也好像在思考。

　　马若兰忍不住问：“师父，我女儿身患重病，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我想请问一下有什么可以救助她的方法？”

　　“施主，病是一种恶缘，是今世或前世恶业的显现，它显现了就是你的果报成熟了。这个果报不可能随便就消失了，种子是一定会发芽的，果子也是一定会成熟的，这就是所谓因果不虚。佛法是不会给你算命的，算你的生死，那都是世俗的行为。佛法也不会跟你做交换的，不是说你信了佛法，你的病就会好了。我们救助她，就是自己行持善法的同时，在适当的时机做她皈依三宝的助缘。皈依三宝了，就可以早点为死亡和来世做准备。你女儿她今生的寿数和福祸，虽是前世因缘注定，但是今生她行持了善法，后世定有果报。恶缘也可以转化为善缘，也许她今生无病无灾却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善法，以至于来世堕入恶道。所以，不用为已经发生的病担心，要看她距离善法的远近。至于你，你们能成为母女，就是前世有很深的渊源和纠葛的冤亲债主，至于是谁给谁报恩还是讨债，这个也不必细察，总之，动善念、发善心、行善行，对你自己和女儿一定有好处，这个好处可能今世就报，也可能来世才报，但你要相信佛法，很多人误解了佛法说的‘有求必应’，这个求，不是求佛，而是求自己，哪怕是起了一个小小的善念，因果不虚啊。”

　　马若兰也是似懂非懂，她想再问问：“那您说，她的病还要不要在医院治呢？”

　　“施主啊，佛法从来不排斥世间法，我们解决的是不同层面的问题，不是说信佛法就不要世间法了，去远方我们能做飞机我们为什么要走路呢？治病靠医生和药物，他们能给你治好病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呢？我们从来没有要信众待在家里或寺庙里不去救治。如果医生和药物都没办法了，你还有佛法，信佛法可以让你在治疗过程中有更多的善念，还可以让你坦然接受苦痛和死亡，并且为下一段旅程也就是下一世做准备，避免你下一世堕入恶道。”

　　“谢谢师父！”马若兰很感恩这个师父的开示，她觉得听完她比较平静了。不管怎样，她要让晓云多了解善法。晓云本身也是个善良的孩子，这自己没好，还想着帮吴志刚治病，就是行善的表现。可惜的是自己修行浅，没法看透晓云的前世今生。她要是能像唐师兄说的那些大德就厉害了，三世因果，了然于胸，那她就能知道晓云和吴志刚今生的命运了。现在她还没法知道走向，只能多给他们念念经文了。

　　“小姨，你看这个长毛大狮子，饲养员扔的那么一大块肉，它理都不理。”当当如愿跟幸晓云和吴志刚来了动物园，长颈鹿、大象、河马、黑熊、大熊猫、孔雀，小孩一个个看得很激动。在狮子馆外，他一手拉着晓云，一手指向馆内。

　　“这就是狮子在动物园的好处啊，不会挨饿，没有攻击，也不用捕猎。”吴志刚给当当说。

　　“狮子这么厉害，还会挨饿啊。”

　　“那当然，狮子是很厉害，可是它也有抓不到猎物挨饿的时候，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

　　“那它为什么不像人那样准备个冰箱出来，把吃不完的猎物存起来，打不到猎物了就可以取出来吃呢？”当当突发奇想地问道。

　　“当当你可真有想法。”晓云夸自己的小外甥。

　　“因为动物不知道自己会饿死，它们都是饿了才吃，不饿就撒欢，就打滚，就睡觉。只有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所以才会挣钱，才会攒东西。”吴志刚说。

　　“你瞎说吧。动物没有死的意识吗？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呢？”幸晓云不解地问。

　　“你看动物世界里，狮子不饿的时候，羚羊就在它附近吃草，它也无动于衷，对不对？有没有哪个狮子跟我们人挣钱和种地一样，天天一有空就抓羊去？狮子只吃新鲜的肉，它不会吃臭肉腐肉的，对吧？动物绝对都是活在当下的。”

　　“那你的意思是人这种动物知道自己会死，反而不好了？”幸晓云反问。

　　“也不是啊，知道死了也有好的作用，知道死害怕死，人就有动力做很多事，也会带来进化。有人想万古流芳，就在今生很努力地建功立业呀。你想想，要是人知道自己不会死，会怎么样？那不就跟动物一样无所事事，今天吃饱今天睡，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反正怎么也死不了，会一直活下去。没吃的也不会主动找，反正死不了。没衣服也不想办法，反正冻不死。人要死不了，干坏事的都天不怕地不怕了，那不是也乱套了。”

　　“动物看到别的动物死，也会害怕，还会流眼泪什么的。我外婆家养的小黑，一只狗，它临死前好像是有感觉的，安安静静，自己流眼泪，就卧在我外婆床边，哪也不去。另外，大象不是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会走到世世代代去死的森林的某个秘密的地方吗？”幸晓云还是没有完全接受吴志刚的观点。

　　“哺乳动物和灵长类高级一点的动物，对死的情景会有短暂的记忆，同类死也会让它们悲伤害怕，但是时间很短，它们很快就会忘了。它们要有人这样知道死和怕死的意识，肯定也会进化的。”

　　“不对，植物也知道自己会死的。”当当可是向着小姨的，他虽然不是很懂这两位的对话，但是他感觉小姨在交谈中没占上风。

　　“是吗，当当懂得真多，你给我们说说。”幸晓云及时地回应了小朋友。

　　“妈妈给我读过一个绘本，名字就叫？对了，《一片叶子落下来》，一棵大树上有好多叶子，有个叫弗雷迪，还有个叫丹尼尔，它们都是好朋友。弗雷迪开始不知道什么是死，有点害怕，后来丹尼尔给它讲，没事的，大家都会死的。后来它就知道了，秋天它变黄了，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弗雷迪就落下去了，它死了。”

　　“哇塞，当当说得真好。咱们去猴山那边看猴子吧！你会唱猴哥猴哥那首歌吗？”吴志刚不太想跟孩子和晓云老探讨关于死的话题，他都有点后悔，刚才多嘴说动物不怕死的事。

　　说实话，要不是带当当，他俩也没机会认真地看动物，虽然在省城来动物园挺方便，但是也就一年一年晃过去了。小时候多想来动物园啊，现在有时间了，却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了。

　　“既然我们都会死，而且可能比别人死的早，你说除了维持生命外，我们做点什么合适呢？是像动物那样享受一天是一天呢，还是像一般人那样攒钱攒粮食呢？”在回去的地铁上，当当趴在晓云身上睡着了，晓云和吴志刚又开始了探讨。

　　“哇塞，你升华了，幸大哲人！我也不知道啊，我可没权力指导你的生活，不过问题就是答案，最起码你思考了呀。”

　　“我就知道你会笑话我。我以前真没想过。也许不得病也永远不会想，反正就是定目标呗，朝目标努力呗！”晓云收回发散的目光转头盯着吴志刚的眼睛：“你说老实话，如果我先死了，你对我的记忆会有多久？”

　　“我可真是嘴贱呀，老给自己下套。你看你，干嘛给我出难题，我肯定比你死得早。我死了，希望你记得我，但是吧，记上一阵就忘了最好，就当我是你外婆家的小黑，你该干事干事，该享受享受，也不要让你整天不开心，不要牵扯你去寻找新的快乐。”

　　“不，我们都要争取更长的时间，反正我是会给你想办法筹钱治病的，你这臭猴子别想逃出我如来佛的掌心。”幸晓云伸出手做了个抓握的动作，给吴志刚做了个鬼脸。

　　“小姨，咱们一会吃肯德基好不好？”当当不知什么时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