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篇 (五)
回来后幸晓云就后悔了,毕竟这个事是她找的吴志刚,人家算是很配合。刚才在医院从陈大夫办公室出来,他说的那么多也是出于安慰她的好心,可是自己甩个脸就把人扔下走了。她正琢磨怎么给人家回个短信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一声。
“海阔阔兮天空空,云淡淡兮风清清,嫦娥蹙眉兮吴刚惊,安得灵药兮慰心疼?”晓云看得不禁莞尔,这个皮厚嘴油的家伙。
“不好意思,今天不应该对你发火,我现在没事了,我很谢谢你的配合,你早点休息,改天再聊。”正好,她给人回了过去。
发完短信她给姐夫常百川也发信息说了下情况,没几分钟,常百川电话打了过来。“晓云啊,怪哥想得太天真了,你要保持冷静和耐心,咱不能太急。你听我说,我今天托人引见,好不容易见到了北原上那个有名的道观青羊宫的南华道长,我给他说了你的生辰八字,求人家给你算了一下。他说你有贵人相助,是从西北方向来的,不过你得等上一年。道长让你在房子北边的窗户上放个加湿器,添上水每天都开着用着,因为肾主水,五行的方向是北。对了,你要尽量吃深色黑色的食物,桑葚黑豆黑芝麻之类的,天然补肾,肾在五行中的五色是黑色,尽量穿深色黑色的衣服,外衣嫌不好看,内衣也行。五味中咸味入肾,你不能吃太咸,但你要吃天然有咸味的海带紫菜干果之类的东西。还有,金生水,肺属金,肺和肾是母子关系,母亲身体好,孩子更健康,母亲身体差,孩子受拖累,所以也要多吃润肺的梨啊萝卜之类的,多去空气新鲜的地方。土克水,脾是土,不敢发火,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保持愉快心情,别着急别瞻前顾后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好人有好报。”常百川把听到的五行理论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幸晓云迷迷糊糊地听着应着,不管有没有用,亲人都是好心哪。
第二天幸晓云又收到吴志刚的信息,问她“昨天你说改天再聊,明天下午去滋河湿地公园散散步如何?”
幸晓云觉得需要和吴志刚道个别,说个珍重画个句号,而且那天陈大夫说他上海同学治骨髓瘤的事儿,她觉得可以提供给吴志刚,做为一个感谢的小礼物吧。幸晓云于是问陈大夫要了他同学的联系方式,赴约去了滋河湿地公园。
滋河从省城的东郊流过,这几年房地产火热,临河的区块都成了热门,政府迁了村子卖了地,有了大笔钱投入到河道美化改造中。原来排污的,开荒的,乱倒垃圾的情况得到了治理。河道及两侧建起了湿地公园,绿茵步道,石阶小桥,码头游船,荷塘亭榭,柳摆苇摇,鸟鸣花香。以前幸晓云只是坐车匆匆路过,隔着车窗瞥了几眼,要不是吴志刚约,要不是病了,她还真没这闲工夫到这里享受美景。时值晚秋,湿地上色彩缤纷,吴志刚还是到得挺早,正扶着一座横跨两岸的廊桥栏杆看景。
这一片河面的水景平阔,因为再往下几百米筑起了一道橡胶坝。河面上有一片荷塘,荷花已落,竖折横斜的断枝残叶和个别瘦干未落的莲蓬,与它们的倒影在水面上铺陈成一幅抽象画。
“你看什么呢?”
“你看那边,河道中间有一棵枯树。”吴志刚指着远处。“原来没有筑坝拦水时,河道里估计有一块小岛,现在全是水面,这棵槐树淹死了。我在想这棵树长成的时候,远比芦苇高大,比柳树粗壮,就跟十七八岁时候的我一样,看小孩我觉得他们稚嫩,看40岁以上的,我觉得他们老气。我那时候的气势,就是顶风能尿八百里啊。没成想现在枯死在河道里了,大风都能把它的树枝吹断,还不如柔弱的小草,还不如枝条软蹋蹋的柳树。我现在也是,别说顶风能尿八百里了,大声咳嗽都怕闪了腰。你看我这样子,我要是伸出胳膊平举着,站在瓜地里,你看我像不像个给竹竿子套上衣服做成的稻草人?”
“你这人,不是还开导我吗?说有时间有机会有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怎么这会儿一棵树看得你说话酸溜溜的。”幸晓云这会儿看着吴志刚,怎么又有点那个唱着“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柳永的味道,不过,此时太阳懒洋洋地照着,河道里微风吹着,岸上绿意仍在,不应景啊。
“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不痛苦,无艺术嘛!不过我就是自由的啊,我是在自由的想象,刚才起了点诗情,正打腹稿呢,等写好了发给你。”吴志刚可不会在嘴上吃什么亏,他也不想承认自己的伤感。
“我看你不像树,你跟那个家伙是同类。”幸晓云指着桥下的水面。水面上有几只水鸟。
“那什么鸟?鸳鸯还是鸭子,野的还是人养的?你是说,我自由的天高任我飞了吗?”
“我是说,不管是鸳鸯还是鸭子,你们是一类的,都嘴硬。煮锅里,肉烂了,嘴还是硬的。”幸晓云终于抓住了一次讽刺他的机会。
“瞧你说的,咱一会儿抓几只。回去煮着看看,我用高压锅,我就不信它嘴硬。”
“行啦,谁敢拿高压锅煮你呀。不跟你开玩笑了,我这次来,一是当面感谢你,事情虽然没成,感谢不能少。二是送你个东西,算是临别礼物。”说着掏出便签来,给吴志刚往手里递。“上次陈大夫不是说他同学是治骨髓瘤全国最前沿的专家吗?我把人家联系方式要了。”
“谢谢你,晓云,你的好意我真的收到了。不过我真不打算折腾了。一是没钱,二是这病治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异基因骨髓移植配型的难度也很大。”
“没钱可以想办法挣嘛,谁有万贯家财啊,我不是也在想办法兼职吗?亲朋好友资助、社会捐助,医保,积少成多,你治好了再慢慢回报大家。”晓云现在是鼓励海难失事船的人上救生艇,她忘了自己也在船上。
“算了,我已经花了那么多,前几年治病也想了各种办法。要不是前几年没病时在房地产公司干的时候考了建造师证,现在把证借挂在一家缺资质的单位,他们每月给我一份基本工资,我连生活费都成问题了。贫穷不只是限制了我们的想象,更是限制了我们的寿命。”
幸晓云突然觉得,给困难中的人讲道理是苍白无力的,除非你跳下水,跟他一道朝救生艇上游。想到这里,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挣钱的办法我帮你想,我想到了可行的话你就不能推辞,不过咱可说好了,你要给我分成,苟富贵勿相忘!”话出口她有点后悔,不是来道别的吗?
“你真要想到好办法了我也不拦你,我用上用不上的,你也可以用嘛。说实话,晓云,我挺享受现在的自由的,没人劝你努力上进。没人逼你挣大钱追求成功什么的,你平平安安就行了。我真的想过,如果我治好了,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会干吗?在现在这个超前消费的社会里,多少年轻人,就是卡奴、房奴,就是科技民工,就是游戏奴,就是电脑前的肉鸡,就是流水线上的机械手,就是前有胡萝卜诱惑,后有大棒抽的驴子。为啥有个大电子工厂,每年都有好几个年轻人扑通扑通跟下饺子似的往楼下跳?多少人手里刚有那么点钱,就被磨得锋利的镰刀割韭菜了?有多少坑埋在开满鲜花的路上,欢迎你大驾光临呢!
我前几年有个朋友开了个网吧,他给我讲网吧里有个比最牛钉子户还牛的网友,冬天穿着皮袄进来的,吃住在网吧,一连大半年,昼夜不停机,睡醒了玩,玩饿了吃,吃饱了继续玩。等出网吧的时候,都夏天了,穿背心和裤衩走了。我还有个哥们,在BJ看上套二手房,求县城的爹妈资助,差两天时间没凑够首付,房东和中介坑了他的定金,把房子卖别人了。定金五万,就是县城人一年的收入呀。我还有个兄弟,在深圳打工,刚给二房东交了一年租金,大房东硬把他往外赶,说是二房东跑了没给他租金。下着大雨呀,把我兄弟的衣服被褥都给他扔大街上去了。你说大款自由吧,也不是,大哥都有一帮小弟养,老板都是一堆伙计跟着混。老婆要保养、孩子要出国、小三要买包包,他就是提款机。在更有权势的人面前照样得点头哈腰。······”
“行啦,你也不能光盯着这些负面的案例啊,抗癌斗士那么多,人家治好了不说发光发热,就是恩恩爱爱花前月下的也不少呢!”
“我真不想打击你,你就是二战时候,那些个研究怎么给飞机加防护的专家。你只研究那些激战后飞回来的战斗机,看飞机上的枪眼在什么位置。你根本没看到那些就没飞回来的飞机,他们的枪眼都在哪个位置,因为没飞回来,你看不到,所以你也没想到研究它。我不是没逛过论坛,刚开始我也是被不少治愈的案例鼓舞。那些更新了几天就没下文的帖子我都不看了,后来一个一个病友消失了,我才明白,那都是没飞回来的战斗机。新病人和家属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听好消息,坏消息一律屏蔽。”
幸晓云觉得今天劝吴志刚的计划,如果是一场战役的话,她是赢不了了。但是她还是想争取,哪怕赢一次战斗,她要激激吴志刚。
“人家专家教授不是在努力吗?照你这么说,医院就都给大家保守治疗了?医学还怎么进步?”
“你知道多少医生是在无奈中信了基督和佛教的吗?在疾病面前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也要接受事实寻找精神寄托。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病不知道什么是明确病因,而且只能控制干预无法治愈,你有空跟陈大夫聊聊你就知道了。”
“你说幸存者少,那也不是个零呀!亏你叫吴志刚,志刚志刚,你刚在那里了?”
“你别忘了,我姓吴,无就是没有,你看咱这姓,叫吴言的,想说话也行,不想多嘴也可以;叫吴畏的,勇敢往上冲也行,躲在大后方也可以;叫吴用的,想使劲干也行,想老实巴交缩在墙根晒太阳也行。嘿嘿。”吴志刚说得还得意起来。
幸晓云没把吴志刚激起来,把自己到激起来了。“那按你的意思,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吴志刚觉得幸晓云有点生气,他口气稍微软了点。“你当然是幸运的呀,你征婚就有人应征,只不过征婚的人条件不配你。”
“那我要算是幸运的话,等你治好了,要是到时候我还没等到肾源的话,你给我捐不捐肾?你捐了我就是幸运的!”
“唉,晓云,我可真服了你,你的苦心我真是感激。你要能想办法让我挣到钱,我就当为你活命保肾,好吧?”
“也不是啊,你为啥应征,不是没人照顾你家老爷子吗?你就当为他争取活命吧。”幸晓云发现了这个嘴硬家伙的软肋。
“唉,你可真会劝人,我是服了。说实话,我们病友里,捐骨髓这事闹得悲欢离合也不少。有亲生爸爸死活不给儿子捐的,你知道捐骨髓跟献血差不多,不是像捐肾这种,器官没了就没了,骨髓造血干细胞可以再生的,就这人家不捐你奈何?你说有的叔侄舅姑,不捐也就算了。你是亲爹啊。还有更八卦的,丈夫和小三生了一个孩子,得了白血病,返回去找原配和抛弃多年都不管的儿子,让人家捐骨髓;有个爸爸打算给儿子捐,一化验发现不是亲生的;陌生人捐吧,有的患者已经做好了准备,给医院交了费,进了无菌移植仓,开始化疗杀肿瘤了,认捐的人悔捐了,害得人家又花钱又受罪。有的医院也是看人下菜,看有钱的患者就使劲给你推各种高消费,其实也就是多点心理安慰,该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晚一分钟都不行。有个董事长,人还在治疗,宫斗戏加股东争权大战,都闹到病房里来了,律师来来回回,股东进进出出,家属吵吵闹闹。最可怜的其实就是普通打工的,没医保,没人理,医院收费不会给你打折,医院不可能允许你欠费,本来挣得就是辛苦钱,还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能治好没钱了也得拉走回家等死。所以,你得理解我,我再也不想进医院的大门,我要再去医院,没有充分的心理建设我真迈不动脚。”
“那上次你还陪我去,真的难为你了。”
“也不是啊,上次是因为要娶媳妇了激动的!”
“你这人就是嘴能,一点不吃亏。”
“对了,说了半天都饿了。你猜我为啥约你到这里?拉屎逮虱,一举两得。我一是约你散步,二是我打算在河滩上拔点野萝卜、野香菜,这个季节正好有,我给你说,你回家熬上点面糊糊,打上个鸡蛋絮儿,把野菜们洗净剁碎下进去,出锅时滴几滴香油,放点盐,这些野菜,天然食材草药,有机营养环保又大补,还省钱。”
“是吗,你要是不说拉什么逮什么,我倒真想尝尝。咱以后能不能说话文明点。你说我到底是挖不挖呢,不挖吧,你说的挺馋人,挖吧,想起了你这一举两得的比喻。”幸晓云又一次哭笑不得,但是她要压一压吴志刚。
“哎呦,不好意思,算我的,我不好,我嘴欠,我这人嘴上就没把门的,一说激动就忘乎所以了。挖呀,当然挖。这不正体现咱们的自由吗?让我们享受自然的馈赠吧!”
晚上,幸晓云和朱朱在家里一边喝着野菜糊糊一边聊着怎么个挣钱法,别说,野菜糊糊还真的是自然的鲜香,朱朱喝了两碗,晓云要不是因为不能喝太多稀的,也想再喝一晚。这个吴志刚,幸晓云不由心生叹息,自己怎么搞的,竟然和他纠缠下去了,还那么起劲地劝人家挣钱治病。不过说实话,这人自然真实,除了有点杠劲外还比较有趣,话里话外的信息量也很大。吃着聊着,幸晓云的手机响了,她收到吴志刚一条长长的信息。
“多年前我挺拔舒展
披一身绿装
鸟儿栖在我臂膀
微风拂得我心痒
我忍不住问它们
我到底是什么模样
鸟儿们叽叽喳喳
我收到了五百多种评价
我问最老的那只
鸟儿们是如何知道自己模样的
哦,它们原来是飞到河面上照影儿啊
我恨自己挪不了
河道距离我几十米
自从知道照影这回事
哗哗的水声总让我心烦
发大水时我无比欣喜
阴郁的天气却照不到影子
无奈地盯着水又退去
后来,远远地横起一道橡胶坝
水面越聚越大
终于在我狂跳的心声伴奏中
弥漫四周
我日出时照
我日中时照
我日落时照
我月上时照
我月斜时照
我月沉时照
我珍惜每一缕光
直到日渐消瘦和窒息
如今我形槁枝枯没一片叶子
原来那些鸟儿净瞎说
你知道吗
我照见了几千种我的样子
还不包括以后枯朽时的形象
如果你经过滋河廊桥
远远地看一看我
我只想告诉你一句
活着
远比知道自己什么样子
更有意思”
“哎呦,这是那个吴志刚写的,还挺有才嘛!就是看不太懂,这么长,啰里啰唆的。”朱朱抢过去边看边评论。
“你怎么可能理解一个经受了癌症折磨又活不了多久的人呢?”朱朱被晓云说得一吐舌头。
夜里晓云做了一个梦,她好像长了翅膀在河面上飞,碧水秋波,树草茵茵,她还在河面照见自己飘逸自在的影子,飞着飞着,她飞不动了。可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眼看着要掉进水里,一着急,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