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南方小城的夜晚，寒风依旧凌冽。浓墨一般的天空被沉甸甸的乌云压得低低的，仿佛触手可及，空中零零星星飘洒着几粒雨滴，远处的云层被偶尔掠过的闪电破开，露出阵阵轰鸣，想来暴风雨就要来了。

　　公交站牌下，王伟将身上的羽绒服紧了紧，一边跺着脚，一边焦虑地眺望着道路的尽头。写着“山海市第一中学”的书包沉甸甸的坠在他身后，还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的他则是刚下晚自习。

　　眼下已是十一点零五分，其实他本可以早一点的，至少那样就不会错过“219路”的末班车。

　　下午时，广播里就反复念叨着暴风雨要来了，于是所有的人都早早躲回家里去了。此时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车辆开过，就连道路两边的路灯也昏暗得像萤火虫一样，无精打采地放着悠悠的白光。

　　他有些焦急，正盘算着是打电话让爸爸骑摩托车来接，还是干脆自己打个车回去的时候，远处的街角处转过来两盏昏黄的车灯。

　　“莫非是那辆末班车也晚点了？”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眯缝着双眼尽力向那两盏灯光望去。

　　那辆车慢悠悠地从黑暗中驶了出来，不急不躁，悄无声息。

　　待它走得近了，王伟心中一喜，车头的电子屏上打着的果然就是“219”三个数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亮红的数字前还有两个暗色大写英文字母“A.D.”。

　　“嗤~！”那车缓缓停在了站牌前，车门打开，一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驾驶员大叔面无表情的坐在上面。他三两步跨了上去，掏出公交卡刷了刷就往里走。

　　车里的灯似乎有些问题，忽闪忽闪的，晃得人眼花。借着窗外的路灯，还勉强可以看清路。这辆车上一个乘客也没有，他挑了个车厢中部靠左边的位置坐下。

　　汽车刚刚开动时，压抑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王伟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风雨中摇摆的大树，心中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搓揉着有些肿胀的左脸，不用看镜子他也知道，颧骨那里一定是淤青了。

　　平时下晚自习后，他是可以早半个小时到车站的。不过今天放学后，却遇到件小事。

　　白天时，这座小城的治安还算好，不过到了夜里就不怎么样了。虽还不到午夜，三三两两的“社会人”就已经徘徊在学校的四周游荡。

　　半边肩背着书包的王伟像往常一样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刚出校门两个路口，却无意间看见巷子里聚着两三个人。光线有些昏暗，看不太清，他本也急着赶车，懒得去管。不过，刚走没两步，巷子里传来的呜咽声让他一愣。

　　他想也没想，转过身来，冲着巷子里吼了一声：“胖头鱼，你在那干吗？过来。”

　　巷子里那几个人一愣，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胖子突然甩开按在他肩上的两只手，“咚咚咚”地撞了出来，窜到了王伟身后。

　　“小子，又是你。”两个瘦高的青年从巷子的黑影里走了出来，一个顶着头乱蓬蓬金毛的家伙一脸阴狠地说道。

　　“怎么着？”王伟一脸不屑的表情。

　　“多管闲事，你想找死是吧？”另一个带着粗大金链子的青年狠狠道，一边说着，一边和同伴向前逼来。

　　王伟也不和对方多话，抬起一条腿退后半步。同时，左手在胖头鱼肩上一推：“走！”作势要跑。

　　那俩社会青年见状急忙冲上来，想要将二人拦住。

　　“想跑……”金链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个重物迎面砸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仰面摔倒在地。

　　金毛的右手刚拽住胖头鱼的后领，忽然听见同伙那边异响，急急转头望去，正看见一张杀气腾腾的脸迎面撞来。

　　王伟刚甩掉书包，立刻转身向着金毛冲去，趁着对方手臂展开、中门大空之际，径直一脚踹了上去，正中左腹，那家伙惨叫一声侧身翻倒。

　　机不可失，王伟一个“猛虎下山”扑了过去，左膝顶在对方的腰上，左手拽住他脖子上那根又粗又大的金链子，右手没头没脸的向着那家伙头上招呼。

　　金链子后腰、咽喉两处要害受制，顿时丧失了反击能力，只能一手扯着链子，一手护着头脸，尽量减轻些伤害。

　　王伟打得正爽，忽然左侧拳风袭来，他下意识地向边上一侧身，左脸颊上便是火辣辣的疼，整个人也从金链子身上翻了下去。

　　金毛一击得手，见对方摔倒在地，立刻使出一招“饿虎扑食”，准备痛打落水狗。

　　谁料到，他的身子刚扑在半空中，王伟忽然转过身来，躺卧在地上，一个“兔子蹬鹰”踹在对方肚子上。

　　金毛“哇”的一声，连退三四步，最终还是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半天缓不过劲来。

　　王伟刚想起身，忽然边上冲出来一人，一脚踢在他的右肋上，疼得他再次跌倒在地上。余光看去，原来是那金链子又已经杀到。

　　这家伙一手捂着被勒出血痕的脖子，一边骂骂咧咧的踢踹着蜷在地上的王伟。他吸取了同伙刚才吃亏的教训，并不扑上前撕打。

　　王伟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尽力护住身体。

　　边上，那金毛也爬了起来，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一脸狰狞地就要上来动手。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地呼喝声：“谁在哪？干什么的？”伴随着尖锐的哨响。

　　那俩青年眼见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人边喊边向这边奔来，互相间连个招呼都没打，很默契地一溜烟消失在巷子尽头。

　　王伟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一边谢过赶来帮忙的保安大叔，一边随手怕打着身上的尘土。

　　这时，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胖头鱼才小跑过来，捡起落在一边的书包，心情复杂地说道：“谢谢啊！”

　　王伟接过书包，拍了两下，又随意挂在右肩上，左手揽在对方肉嘟嘟的肩头，一边走一边笑道：“得啦！走吧，要下雨了。”

　　“这架打得真爽！”既“活动活动了筋骨”，又没有错过末班车，此刻的王伟心情颇为不错。这时，他才留意到这辆车似乎与平常乘坐的有些不太一样。

　　倒不是说车上没人，这趟末班车人少是常有的事，不过这辆车……似乎……太破了。

　　在王伟的印象中，似乎就没乘过这么破旧的公交车，简直像是从回收站拖出来的一样。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暗黄的油漆被磨得光亮，像是老古董上的那层包浆；四周的铁皮车厢上好些地方的油漆都已经大片大片地脱落了，到处锈迹斑斑的；好在车窗都还在，不过那一块块玻璃都脏兮兮、油腻腻的，雾蒙蒙的看不清窗外。

　　“噼噼啪啪”的雨声中，车上的广播正在播放着地方新闻，那车载收音机看来和这辆车一样古老：“请……嘶……们注意，今天晚间到明天……嘶……，我市将迎……嘶……有史以来……嘶……雷暴天气，请……市民待在家里，尽量……嘶……”

　　接下来便是单调的“嘶、嘶”声，像是从某个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或许是因为进隧道了吧。

　　“过了这段隧道就快到家了。”王伟开心地想着。

　　不一会儿，他又疑惑起来，这隧道似乎太长了点？刚开始，隧道两边还有些灯光，越往里走，灯光就越暗下来，到后来，车身两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掌擦了擦车窗玻璃，又把脸贴了上去，想要看清车外的情况。

　　正张望中，前方忽然亮了起来，伴着呼啸的风声，公交车驶出了隧道。王伟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印入眼帘的一幕又一把将他的心揪了起来。

　　本来，出了隧道就该可以看到连片的街道和屋舍，他的家也就在前面不远处。

　　可眼前这一幕哪里还像是处在现代城市之中？车窗外，远处是群山环绕；近处是峡谷深邃。山壁上，千尺瀑布如白链般飞流直下；深谷中，万丈浓雾似云层般层层叠叠。风雨中，似乎听得猛兽嘶吼；云雾里，依稀可见飞禽翱翔。

　　再看右边窗外，也是一般景色，惊得他不自主的站了起来。回头望去，车尾后刚刚驶离的也根本不是什么人工隧道，而是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这哪里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山海小城，分明就是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而此刻，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正行驶在一条突出的山脊之上。

　　“轰隆！”一声响雷仿佛就在头顶上炸开，接着晦暗的夜空被连绵不绝的闪电映得透亮。

　　王伟把脸贴在车窗上，斜向上看去，眼前这一幕更让他目瞪口呆，和这比起来，之前那些群山峻岭、飞流峡谷又都不算什么了。

　　此时的雨似乎早已经停了，风倒是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车窗，单薄的车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然而这猛烈的飓风却没能把乌云吹散，厚厚的云层聚在头顶，如滔天巨浪，环绕着中心滚动着，形成一个硕大无朋的空中漩涡，挤满了整个天际。

　　“这个是台风眼吗？”王伟口中喃喃道，虽然成绩不好，不过他依稀记得，地理书上似乎有张台风的图片，和这个长得有些相似。

　　“噼里啪啦~！”又是一把巨型树状闪电横空而过，将整个天空映成白昼。白光中，他留意到……云层里……似乎有条长长的带子在空中飞舞。

　　那条暗金色的带子绕着台风眼忽隐忽现，上下翻飞，一会钻出云层、一会隐没身躯。怎么会有这么长的飘带？王伟看得出神，渐渐的，他的眼睛开始发直。

　　随着云层越压越低，空中那条“飘带”也愈发清晰，四只鹰隼似的利爪在空中踏云漫步，满身整齐细密的鳞甲反射着五彩的光芒，带子一头像是巨蟒的尾巴般左右摆动，另一头却是鳄鱼的样子，雪白的尖牙闪着寒光，头上还长着一对雄壮的鹿角。

　　“龙……！这是龙……！”饶是平时被称为胆大包天的王伟也被吓得呆呆的愣在那里。

　　缓了片刻，他稍稍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情况不对，慌忙跌跌撞撞地扑向车头，边跑边喊到：“师傅，这是……”

　　可好容易跑到驾驶室边上，他那一句话却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驾驶座上……居然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司机呢？这车怎么自己走了？王伟的脑中完全懵了。

　　恍惚中，眼前亮起一片火光。他抬眼望去，只见车头左前方的路边燃着一堆篝火，半人高的火焰在猎猎寒风中上下跃动，火光后显出一张苍白的脸，那张干瘦的脸被包在一张黑色斗篷里，只能看见一个高耸鹰勾的鼻子和两只大而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没有眼白，满满的都是宝石般的黑亮，让人过目不忘。

　　在这人的旁边立着的一块木牌，牌子上写着：“路？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路。”

　　“路？”这句话看着有点眼熟，王伟还没有想明白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仰了过去，差点摔倒在地。

　　这时，他感到自己和车子一起依着惯性又向前冲了一小段，接着就是猛地下坠。

　　他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像是失重了一般，忽然飘在空中。这个感觉他是体验过的，和游乐场里最好玩的过山车一模一样。

　　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来，手上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可还没等他够着旁边的扶手，这辆破旧的公交车居然在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撕得粉碎，一片片铁皮像纸片一样被吹向身后，和那些座椅、轮胎、金属器件什么的一起。

　　王伟吃力的弯着脖子向后看去，这时他才看清，上面不远处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原来，刚才那辆车就是从这里冲下悬崖的。

　　再顺着大风的方向往上看去，只见正上方便是那螺旋风暴的正中心，刚才那些残破的公交车碎片还在空中飞翔，正在被吹向正中间那个巨大的圆孔中。

　　他被气流吹得上下翻滚，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脑中一片混乱，也顾不上去想：为什么那些碎片都被吹到天上去了，而自己还在向下坠落？

　　好容易稳住身子，他四肢张开，平平地向下落去。这时候他才发现，悬崖下的深谷中也是个一模一样的螺旋云海，正正的对着天上那个风暴眼。

　　只见那云海深不见底，浓云环绕仿佛汪洋大海一般。云海之上波涛澎湃，如掀起惊涛骇浪一般，云海之下也是暗潮涌动，雾影之中似有庞然巨兽的身影若隐若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伟只觉得深谷云海中的云雾波涛似乎越卷越快，越滚越急。

　　就在他即将陷入那片惊涛骇浪之中时，螺旋中心的底部忽然渐渐亮了起来。紧接着，一股耀眼的白光从谷底直冲上来，瞬间将他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