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等人修养要比这些人好得多,一个个不动声色。确实,有的话能摆在明面上说,有的话,却是能想不能说。
谁料,邓艾马上又说道:“这话,在下不敢苟同。”
“哦?”杨修颇有些意外。
邓艾接着说道:“亚圣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虽然士大夫代天子牧民,但国之根本在于民,无民则不成国。”
杨修笑道:“想不到邓公子还是孟夫子的门徒,但孔圣人亦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国固然不可无民,不过百姓愚昧,自然还需有识之士引领。”
邓艾毫不犹豫地答道:“杨主簿所说,晚生也听过。不过晚生以为,这句话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的是教化,更说明了百姓的重要。”
这个是以前常遇到的一个有趣的问题,在我国古代没有通用的标点符号,所以一句话常常可以理解为很多种意思。就像孔夫子的这句名言,至少就可以用句读分割理解出五种解释。
另外,还有个更经典的例子,那就是著名的“下雨天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故事。
杨修毫不退让,开口道:“正因为百姓愚昧,尚需教化,更需要有识之士治国。若国家为一艘大船,士大夫则为船舵,船无舵则寸步难行。”
邓艾应道:“不错,船无舵不能行,但国若是舟船,民便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国若是鱼,民亦是水,鱼离水不能活。”
众人皆愕然,钟会又“哼”了一声:“笑话,民若是水,那我便是这手,将它倒到圆盏里它便圆,倒到方樽里它便方,若是不顺我意,一口吃了又何妨。”说着,一手将案上酒盏拎起,脖子一样吞入腹中。
“好!”众人又跟着附和起来。
邓艾反驳道:“非也,民之水,远非一盏一樽可比,民之众,数以百万、千万计。纵使钟侍郎胃口再大,一人能吃得了多少?士大夫势再雄,又能有多少人?君不见,远有陈胜吴广,近有绿林、黄巾。故,民之力,不可轻忽。”
“邓公子慎言。”丁仪开口道,“如今的大汉,在丞相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岂能一概而论。”
国泰民安个屁,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
邓艾嘴角一抖,还要辩解,杨修抢先开口道:“想不到邓公子身为豪门之后,却站……却有这番见地,杨某佩服。”
钟会又“哼”了一声:“妖言惑众。”
杨修宽慰道:“唉,士季,坐而论道,说说总是可以的,兼听则明嘛。”
正说着,一个侍从从门外飞一般的奔进来,伏在杨修耳边耳语了几句。
杨修听了眉头渐展,随即笑道:“邓公子豪气逼人,不知对军旅之事可有所了解?不知道对我大汉屯田之策又何看法?”
军屯农?怎么突然问这个?这个邓艾是知道些的,电子游戏里就有这个内容。
他想了想答道:“不敢,晚生略有所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国与国之战并非一城一池,一兵一卒之争,而是大势之争。”
丁仪皱眉头打断道:“邓公子慎言,如今天下只有我大汉一国,西蜀、东吴不过反贼而已。”
邓艾拱手道:“丁曹掾说的是,晚生口误。如今我大汉之强,强在大势,天下十三州,坐拥其九。可谓兵强马壮,地大物博,然而领土广阔有好有不好。地广意味着战线拉长,有记录表明,若以人驮马运,路程过千里则损耗过半,过三千里则十不存一。当年以汉武之强,远征大宛,也不过只能勉强维持三万大军的供给,却已耗尽整个大汉的积蓄。”
在场多是书生,没几个人经历过战阵,对这个是不太感冒的。再者,十年寒窗,岂能再把眼界放在这乡土之上。就算是有志从军谋出路的,也多是把目标放在参事、谋士一途,想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邓艾又说道:“正因为粮草供应困难,若是全国各地驻军都采用军屯之策,则粮食损耗便可大大降低,当地亦可迅速恢复生气,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良策。”
丁仪点头道:“不错,丞相定下屯田之策,确实大大减轻了驻军供给问题。”
邓艾又说道:“还不止于此,以晚生愚见,屯田之策有六利。其一,战不废耕、耕不废守、守不废战;其二,安民乐土,固守家园;其三,屯兵安家,固情定心;其四,亲民化敌,扬我仁政;其五,兵可久屯,军可骤发;其六,稳固前线,进退自若。”
一席话说来,满堂鸦雀无声,在座皆为白面书生,莫说兵事,就是农事也未耳闻,哪听过这些论调。
丁家兄弟虽学富五车,不过也是清谈之客,不操实务。要说能听明白的,恐怕也之算得上天资过人的钟会、杨修二人。
钟会满脸阴云,狠鸷地看着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家伙。
杨修则是似笑非笑地拍拍手道:“好,好,好,不愧是久经农事,说起来确是头头是道。”
嗯?久经农事?邓艾一愣,没听懂对方什么意思。
众人也是一脸大惑不解的神色,虽然刚才邓艾说的那些,他们也不是太懂。
杨修转脸对着丁家兄弟和钟会说道:“诸君恐怕还不知道,咱们这位邓公子可非白身,哦,对了,应该称呼为邓稻吏。”
丁仪等人还没明白,杨修又对着邓艾说道:“邓公子,怎么没听你说之前在汝南做过屯田守稻吏一职?早说的话,咱们同朝为官,也好多亲近亲近。”这话说的语调揶揄,就是个聋子也听得出来。
“哈哈哈!”
“原来是个小吏!”
“守稻谷的也能叫吏?那打铁的岂不是能做官?”
“做什么不好,去做这贱役。”
“本公子就是饿死,也不吃一口吏粮。”
众人很知趣的附和着大笑道。
说是同朝为官,这守稻吏和堂堂丞相府主簿可差得远,甚至连正经编制都没有,也可以说根本不是官员。甚至在吏员里,这个职位也是最最低等的,也就比寻常农夫好点。在平日里,怕是连最穷酸的读书人也瞧不起他。
邓艾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是真不知道这个邓艾之前是做什么的,不过他倒确实是在汝南待过。看杨修说得笃定,怕是真有这么回事。
见他面上阴晴不定,钟会“哼”了一声:“莫不是这位官爷不想以势压人,故意以白身示人?”
“哈哈哈!”这些“吃瓜群众”还真是挺讨人厌的。
丁仪也摇摇头不说话,本来他还是有些看好这人的,若能为曹植公子收入帐下,日后或许多少能派上些用处,只可惜……
“我……我……”邓艾心中有些窝火,一急起来,口吃的毛病又犯起来。自穿越以来,他虽是苦练过不少日子,平日里基本不太显露了。不过他的说话方式和口音与这个时代还是有区别,一着急的时候,难免还是会结结巴巴的。
“刚才听着就怪,原来还是个小结巴。”
“哈哈哈!就这样还想做官?”
“回去守稻田去吧,稻草人才听得懂你说话。”
这群人又找到个笑柄,肆无忌惮地嘲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