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路的红砖墙染着温九月不易察觉的血迹,汗浸湿了她的发丝,结成缕丝紧紧贴在额头。喧杂的人群无意中帮着温九月打掩护,她用手紧紧捂住肩膀,因为她不想被看见,尽管按压使她的伤口更疼,但她还是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
去哪呢?
她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随便被救下或是死去,只要她不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可若是想活,就必然会被看见。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稚嫩的读书声琅琅,从深深的巷子里传来,伴随着一位年轻先生的领读声,在充满春天的院子里荡然回肠。温九月迷迷糊糊看见了一群小孩和一个穿长衫的先生,可离的太远了,她看不清那是谁,也更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实在是太累了,早已经没了力气,鼻腔还一直重重的喘着粗气,于是终于在眼皮挣扎了几下后,在胡同的入口沉沉地昏了过去。
胡同尽头拿书背手的先生,和稚嫩脸庞的学生,当听见嘭的一声巨响时,都齐齐地朝着那头看去,嘴里朗朗的书声也戛然而止。
“彭先生,那边有人晕倒了!”一名学生惊吓地大声叫喊,尖锐的高调声音惊得彭先生一震,他猛地把书放下,拖着一条瘸了的左腿,右手提起长衫,疾步朝着那头走去。
先生一走,后头的学生就闹起来了。可平日里一向严厉的先生此刻在人命关天的事面前,索性就任由他们闹去了。
温九月如睡死过去了一样,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处梦中,可无论周遭如何吵闹她也无法醒来,她感觉自己掉进了深海,可是她还能呼吸。恍惚之间她被人抱进了屋子,她真切地感知到抱她的人走路一深一浅,但他的双臂却是那么有力,她好想住在那人的臂弯里,那让她感到安心。
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后,彭澍青便去翻找医药箱。闹腾的几个小孩子好奇心太重,跑到他的面前肆无忌惮地问道:“彭老师,这个人是谁呀?”他无心理人,便把一群小孩推出门外,“她受伤了,现在大家都安静一点,在外边好好待着。”
关上了门,临末了还不忘记嘱咐:“今天的课文背不完不许回家。”小孩子们一听,就不再闹了,只得一心背书,否则,今晚就不能去抓蛐蛐了。
虽看不清救她那人的脸庞,但温九月能清清楚楚地感知他指尖的冰冷,即便是在这样暖的春天里,寒意依然直勾勾地刺进皮肤里。可不知为何,那凉丝丝的手指,包扎伤口时却是无比地温柔。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做了无数个清醒梦后,温九月终于确认自己的处境是安全的,于是终于在混混沌沌中沉沉地睡去。
“彭先生,我可以回家了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孩子如是问道。
“还是有些磕巴。”闻言,小孩的脑袋瞬间失落地耷拉了下去。彭澍青摇摇头,看了看已经暗下去的天空,继续说道:“不过今天有些晚了,你且先回家去,到了家里你再仔细地读几遍,明天要一字不差的背给我。”
“谢谢先生!”话音刚落,小孩就把斜挎包一背,朝着胡同口疾驰而去。
温九月再醒过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当她看见明亮的窗子和漂浮在空中的灰尘,就明白应是被人救下了,毕竟天堂或者地狱是没有这样破败的房间的。这两天里她睡了一个很长很踏实的觉,难得没有做梦,一觉醒来,仿若重获新生,那些令人痛苦的情绪消失殆尽。
“温小姐,你醒了。”
闻声抬眼,看见远处有人端着碗药汤推门走来。温九月双手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以表礼貌,却无意间扯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眉头紧皱。
彭澍青的步子加快了,“温小姐!”到她跟前时,彭澍青赶忙拿着枕头放在她身后,扶她坐好,苦口婆心道:“你的伤还没好,这几天胳膊就少用点力,有什么做不了的事直接叫我就好,不要逞强。”
院子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忽明忽暗,温九月笑了笑,直直地看进彭澍青的眼睛,“彭先生,您果真是个先生。”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但胸有成竹。
他笑了笑,端起一旁的药汤,“温小姐,还是尽快把药喝了吧,凉了更苦。”
“我伤没好,怎么喝?”温小姐理所应当地问得戏谑且认真。
“……”彭澍青怔了怔,忽而站起来说:“我去叫春容。”
“春容也在?”
“她跟我住一个院里。”
彭澍青走后,温九月低头偷笑起来。
大概是刚死过一次的缘故,现在的一点点小的慰藉都能让她开怀大笑起来,比如某个小孩踢进屋子里的皮球,比如窗外飘摇的柳树。这个春天,显然比之前的十几个春天都更有活力一些。
三爷,这次我是真的死心了。
“桃枝儿啊,你可算是醒了!”春容急急忙忙走进来,抓着温九月的手就是一顿哭诉。自从上次下雨天温九月失神地跟她说了一堆没用的话后,春容对这个姑娘的怜悯就不自觉地多了起来。
“春容,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我吧,就是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在北平这么飘着,无亲无故的,这又不知道是倒了什么血霉让别人打了一枪,怪让人心疼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怜。”温九月无谓地笑了笑。
“先不说了,来,我先来喂你喝药。”
“谢谢春容。”一口苦涩的药水从嗓子滤过,温九月觉得舌头涩涩的,眼睛也苦涩地掉了几滴眼泪。春容慌忙拿手绢去擦,担忧地望着眼前嘴唇泛白的姑娘,温九月只是笑了笑,另一只手接过那碗药汤,屏息仰头,一饮而尽。
生病的时候人总是最脆弱,芝麻大点的小事都是眼泪止不住的导火索,加之温暖一旦入侵,她便会泪流不止。
“春容,我昏迷的这些天,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最辛苦的是澍青。他这两天又是教书又是照顾你的,虽然说在一个院里头,但他的腿你也是知道,跑来跑去的估计也不会好受。”
“彭先生?”
“嗯。”春容把剥好的糖果放到温九月的手心,“来,吃颗糖,去去嘴里的苦味。”
“桃枝,你好好的怎么会中枪呢?”
“我……”一向说谎不眨眼的温九月突然磕巴起来,面对着这个对她如此好的女人,她不想说谎,但总不能说是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挡枪吧?这种俗气又卑微的故事说出来太过跌面。
春容善解人意地打断她的支支吾吾,“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
她果然不说了。
只是头扯着看窗外,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道:“今天天气真好。”像是在对春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春容笑了笑,出门折了一枝柳叶,挂在温九月的耳朵上,温柔地对着她说:“那就在今天多待一会儿吧,我回裁缝铺了。”
春风抚动柳叶的尖,春日透进浅薄的窗帘,春容走了,四月来了。
但温九月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从前的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可八年的爱却也不过如此,到现在她终于明了,没有什么人是可以永远陪着她的,父母是这样,孟三爷也是这样。她总是自诩自己不会成为别人的附庸,但从始至终,她一直都是依靠着别人活着的,十五岁以前她依靠父母,十五岁以后她依靠三爷。到底,她还是没脱离。
彭澍青下了晚课,回到屋里时发现温九月已经睡了,他贴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轻轻取下她耳边的柳叶枝放在一旁。
“彭先生!我的课文……”一个男孩横冲直撞,急着要给彭澍青背完课文后回家,却在推开屋门后禁了声。
看见床上有个熟睡的人,男孩知趣地小声讲话。“彭先生,我的课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你到外面给我背一遍。”
彭澍青合上门,温九月睁开了眼。
迷迷糊糊地看了眼夜色,听着熟练的背书声再次入眠。她最近总是一个劲儿地犯困,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梦中,像嗜睡的初生儿。
背到一半,彭澍青点了点头,把书还到男孩手中:“今天背得不错,你回家吧。”
“真的吗?谢谢彭先生!”男孩猛一转身,莽撞地跑着跳着。
彭澍青担忧地朝着远去的小身影大喊:“小心点!”
他的学生们大都活泼好动,读了一天的书还能在夜晚时有这样的冲劲,彭澍青不由得感叹,真是活力无限,活力无限呐。
温九月又一次醒了。尽管说她睡得多,可醒的次数也不少,最近她的状态像消极的流浪汉,睡觉和醒着的时间变得混乱。最糟糕的是,晚上醒来就很难再入睡,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街上乞讨的那些日子。
无聊至极,她只得跳上屋顶去看星星,彭澍青则一脸惊讶地仰着头看温九月,那种惊讶转而变成了担忧,他赶忙拿了把梯子,一节一节地爬上去,在屋顶上探出一个头。
“温小姐,伤还没好,就别出来吹风了。”
温九月飘飘一句:“我来看看你家的星星跟我家的星星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的。快下来吧。”
她答:“好。”
叛逆的她从未对某个人如此言听计从。病痛在消磨她力气的同时也消磨了她的尖锐,可孟三爷不幸,看不见这样温温和和的她。
孟秋庭接连几天很晚才回家,一回到家也是魂不守舍地躺进沙发里,不看报纸,不谈生意。
“怎么这个点儿才回来?”刚进门,就听见陈旧的絮叨。陈旧住进孟家也有些时日了,时间久了,孟秋庭懒得去说,她自然而然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女主人了。
“我爸明天过来,说是要跟你谈生意上的事,顺便谈谈我们婚礼的事。”
“日子定下了?”孟秋庭终于理了他一下。
“没有呢,这不明天过来定。”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说到这,陈旧就怒上心来:“我哪天没跟你说?我每一天晚上都跟你提一嘴,可你听进去了吗?心里指不定在想着哪个贱货呢!”
“你吼什么?”孟秋庭憋着一口气,想着她是一个女人不跟她计较。但谁知对方越说声音越大。
“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桃枝呢!我也知道你跟我爸的生意是怎么回事,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你要是敢驳了我爸的面子,甭管什么桃枝树枝柳枝,你就去大牢里想去吧!”
孟秋庭冷哼一声。
“她的那些破灯泡我全都给丢了。”
孟秋庭不冷不热地回答:“丢就丢了吧。”
丢了吧,反正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关于她的幻想了。
似乎是出乎意料的回答,陈旧愣了愣,等三爷上了楼以后,她又突然笑出声来,那沾沾自喜的模样好像赢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看吧桃枝儿,他纵然是不爱我,但他也不爱你。
次日清晨,陈老板早早就到了孟公馆,或许是思女心切,一踏进公馆的门他就摔了一跤,孟家的下人都识趣地装作没看见,低头去做自己的事。
陈老板爬起来,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刚好和下来的孟秋庭打了个照面。
孟秋庭客套地走过去,拉起陈老板的手就是一阵寒暄:“哎哟陈老板,您来得这么早啊!您看您也真是的,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早早地派人去接您呀!”
“哪的话,咱们都是快要结亲家的人了,还在意那些小打小闹干什么?”
“陈老板说得是!来来来快请坐。”
茶刚倒上,陈老板便直切主题:“小孟啊,咱们的那批货怎么样了?”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每一处都打点的妥妥当当。时间一到,就上船。”此刻孟秋庭的微笑显得狡诈圆滑。
看他如此殷切,陈老板倒也是终于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做。这才想起自己的闺女来:“陈旧呢?”
“还在睡着。”
“哦,那没事,就别叫醒她了,年轻人嘛,觉多。”
说话间,陈旧便穿着睡衣下了楼。
“陈旧,你醒了。快来吃早餐吧。”孟秋庭不习惯说这种关心人的话。
陈旧心知肚明地笑了笑。
“爸爸,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才到。”
父女俩的对话孟秋庭完全插不进,但刚好,他也懒得应付。
“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我的宝贝女儿啊?”
这话的针对性太强,孟秋庭一时间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履薄冰。
“放心吧爸爸,没人敢欺负我。”陈旧瞟了眼孟秋庭。
尽管如此暗流涌动,但从窗外看屋内的画面还是和谐的,就像是好好的一家人一样,春天的桃树衬得他们更是相亲相爱,春风满面。
院子里的柳树条子垂得老长,被风吹起就好像姑娘的长发一样。温九月痴痴地望着,她很想出去摸一摸姑娘的长发,但却被昨晚彭澍青的“别出来吹风”绊住了脚,只得趴在紧闭窗户边上。原来满身刺的姑娘不说话时,也是一副和谐美丽的画。
“彭先生彭先生,屋里面的姐姐怎么不出来玩呀?”问问题的小孩一脸天真烂漫。
“那个姐姐呀,她生病了,要是她出来玩的话,就又变成病恹恹的,到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了,所以我们让她好好休息,等她病好了再跟你们玩。”彭先生哄孩子的时候很温柔,像给她上药时一样温柔。
“彭先生,春容姐姐叫她桃枝,她的名字是桃枝吗?”
“她的名字是温九月。不过桃枝应该也是她的名字。”
“她有两个名字啊?好神奇!”
“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也要给自己起两个名字!”
“那我起三个!”
“我起五个!”
小孩子们在做无意义的口舌之争,成熟的大人转身端着药汤进了屋。温九月抱着胳膊:“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明明是有求于人的人,却格外嚣张,似乎对不能随意走动的现状很是不满。
“你什么时候不疼了,就什么时候走。”
温九月坐在床上,静静地看彭澍青吹着碗里的汤药。
“你怎么从不问我的身世?你不问我从哪里来,不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问我为什么会中枪,万一我是坏人呢?”
“我问,你就会说吗?”彭澍青把碗递给她,“你这个人啊,顶多神经大条,谈不上什么坏人。”
“为什么?”
彭澍青耐心地给她解释:“你看,我救下了你,又照顾了你这么多天,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跟我说过。”
“对不起,我给忘了。”温九月低头笑了笑,她笑彭澍青观察准确,因为她确实不是会跟别人说谢谢的性格。
“彭先生,谢谢您。”
她谢得太过正式,真挚的双眸满怀感激,以至于彭澍青忘记接过她手中的空碗,摔碎成了一地的瓷片。但他怔愣的那一秒,窗外从屋顶滑落下小孩子们的沙包,桃枝的花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