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初夏比费城要凉爽不少，尤其是入了傍晚后，凉风拂过肌肤的感觉就像是喝了一杯薄荷味道的莫吉托。学校附近的空气里有青草混合着咖啡的香气，偶尔能看到草坪上三三两两的人铺上一块野餐布，或躺或坐地聊天，当然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幕墙，也能看到学生们伴着咖啡学习。这里的节奏似乎是放缓的，舒服到使人忘却了生活中绝大多数的压力。

　　姜哲从图书馆门口的草坪穿过，望着对面缓缓流淌的河水，起伏的纹理一直向远处的出海口延伸着，一眼望不到头。他慢慢走到河边一块石凳上坐下，从挎包里拿出一叠洗出来的照片，现在冲印照片的店已经不多了，姜哲托电影学院的一个朋友替他在学院的胶片实验室将手机中的电子照片做成了胶片的模样。

　　他一张一张翻阅着，第一张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妈妈在毕业纪念册上的那张照片，她留着到锁骨的短发，发尾微微向内卷翘，眉眼冷静，嘴角微微上扬着，这和他印象中妈妈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这个时候她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姜哲看着照片有些出神，思绪飘得有些远。在看到他顺利入大学后，母亲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家庭，此后一直在英国生活，当下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虽然姜哲一直与远在英国的她保持联系，每当他遇到人生的困境时，她总会第一时间给他提供最优解，可是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原谅父亲没能将她留在婚姻里，留在这个家里。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性格强势而固执的人，一直忙着他的事业，鲜有过问家里的事情，而母亲在婚姻里只是做着一个孩子的妈妈的角色，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在打理，他们彼此之间陪伴、问候、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也许是因为这样困顿的婚姻，才让她在看到姜哲上大学后便选择了离开。也正是从上大学开始，他和自己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差，与人交谈之时，他最不愿意谈及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姜哲想到这里，内心有些失落，他将妈妈的照片收起来，剩下的一叠照片是他去费城拍的所见，妈妈上学的教学楼、她常提到的图书馆、城市的市政大楼、思故河、艺术博物馆，一张张细数，好像这些画面才刚刚从他眼前划过似的，只是他明明已经回来快半个月了。他低下头，倏忽看到手边最后一张照片是市中心喷泉前的那个校友姑娘。

　　因为开了闪光灯，这张照片里的人物有些过曝了，她在夜晚的喷泉边慌乱地用手挡着脸，一旁还有两个小孩子做鬼脸，这个画面令人忍俊不禁。姜哲的手指举起相片纸，在空气中晃了晃，心头一颤，但很快又有一丝感伤略过眼眸，他也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对陌生城市的陌生人带着些许不舍，也许是因为异国他乡见到同胞，且还是校友，而感到有些温暖，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些关于杭州的记忆，又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比较特别。姜哲为自己找了很多个理由，但是他自己知道这些理由与他的性格完全不匹配。

　　他收起照片，转身向学校门口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递小店走去。从一沓照片里，他抽出了丁安的那张，装到了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里，并填写了寄到费城的地址。

　　夜晚开始有点凉意了，姜哲开着车往自己公寓所在的方向驶去，今日翻看这些照片让他感觉到格外沉闷与难过，他突然觉得照片上所有那些让他觉得治愈与温暖的人都离他很远，车窗外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拿起一旁的墨镜带上，怕风刺激到双眼，也怕眼底的情绪被别人察觉，尽管车里只有他，一路上也没有几个人。

　　......

　　又是一个周五，又是一整天课，和导师讨论完文献后，姜哲背着书包匆匆从教学楼走出，只听得身后有人叫他。

　　“姜哲，系里组织了聚餐，你一起去吧。”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哲一听就知道这是林瑾秋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林瑾秋跑过来，她微微喘着气，只见她留着一头长长的深棕色直发，任何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人群中无比耀眼而精致的存在，一丝不苟的妆容，学院风的打扮，男生通常会在路上向她要社交账号。

　　姜哲将手放在脑后，思索了片刻道：“还是算了吧，我今天有点累了，你们去吧。”说罢便拿出车钥匙，准备上车。

　　林瑾秋拉住姜哲的手臂，有些迟疑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很喜欢太多人的社交场面，但是你知道，如果你想要继续在科研领域发展，毕业后想找到合适的教职的话，这种人际关系的搭建真的很重要。加州的佩斯教授会来，你最近有篇文章不是还提到了他的模型......”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些坚定，有一个瞬间姜哲觉得她有点像记忆里的妈妈。只是他知道林瑾秋做事情永远带着明确的目标，而他真的不喜欢在聚会上强迫自己与人社交，这也许是他们最本质的区别。

　　姜哲缓缓呼出一口气，将包里的一本书递给林瑾秋，“这个是你之前托我买的书，我朋友寄给我了，那个时候我正好在费城，之前因为没怎么碰到你就忘了给你。”

　　林瑾秋咬了咬下嘴唇，她的表情有些失望与不甘，但随即又笑着说：“我听说了，你在费城待了好几天，好玩儿么？怎么不叫上我呢，我有高中同学在那里，说不定还能......”

　　话音未落，姜哲打断她道：“瑾秋，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喜欢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如果你要去聚会的地方，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说罢打开副驾的车门，示意林瑾秋上车。

　　林瑾秋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得上车，一路上她看到姜哲都只是默默开车，并没有说太多话。她心里暗暗沮丧，两个人是同一年入学的，一直以来自己身边都有不少追求者，唯独在姜哲这里，她总是吃闭门羹，无论她怎么努力，姜哲似乎都不为所动，想到这里林瑾秋把头扭到一边，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风吹动她的发丝，几缕头发在胸前飘动着，她不自觉抱紧了臂弯里姜哲给他的书。

　　下车后，林瑾秋望向车窗内道：“姜哲，谢谢你送我过来，周末是我生日，我邀请了几个朋友来我家吃饭，......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多人的社交，所以我只请了系里我们都比较熟的同学，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来。”林瑾秋试探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姜哲知道她一向在众人面前都是自信又高傲的“白天鹅”，他不希望她这么为难，毕竟在学院里，她也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好，到时候你把时间和地址发给我。”姜哲点点头，他的双手从方向盘上挪下来，示意她进餐厅。

　　林瑾秋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欣喜的神情，向车窗挥挥手后便向餐厅走去。

　　姜哲摇上车窗，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所有让他局促的气氛都消失了，他将车开到公寓楼下的路边，车里开着顶灯，双闪的咔哒声有节奏地跳跃着，他拿出手机点开ins，不自觉点进了丁安的账号，这一两周她都没有更新过什么内容，最近的一张照片还停留在费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马塞尔·杜尚的“小便池”。

　　“哪有人把这个拍了放ins上，还配文‘其实这是一个座机’的。”姜哲心里觉得好笑，但又随机退出平台，收起了手机。“这个家伙，最近在忙什么呢？”他默默想着，同时从车里出来进了公寓大楼。

　　洗完澡，他穿着白色T恤和一条棉质的运动裤坐在沙发上，头发刚刚吹干，正要打开一包狗粮时，客厅里一条棕色毛发的哈士奇便朝他扑了过来，欢快地摇着尾巴。“Fifi，别把口水蹭我腿上啊，我刚洗完澡。”说罢用手指了指小狗，语气带着些许命令的口吻，听到这话，Fifi很快老实起来，蹲在自己的饭盆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好像是听懂了主人的情绪。姜哲将狗粮倒在盘子里，Fifi便立刻开动了，“吃吧吃吧，你真是吃得比我还贵。”姜哲摸了摸Fifi的头，又给它端来了一盆水，这只哈士奇是学校一个印度校友Sanjay送给他的，因为这个校友要结婚了，家里的空间没有办法再养狗，于是便将Fifi送给了姜哲，转眼照顾它快1年。Fifi现在已经3岁了，活泼爱动，而且还挺聪明，姜哲常常觉得它能听懂自己的指令，有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姜哲拿出手机，拍了一段Fifi疯狂进食的小视频发到了ins上。

　　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时不时刷刷手机，很快朋友们的点赞和评论开始增加，他看到了Sanjay的评论，林瑾秋的评论，连学院前台值班的黑人大妈也给他点了个赞，但是好像迟迟没有看到丁安冒出来点赞或者评论。

　　姜哲有点不悦地将手机仍在一边，看了眼Fifi说道：“怪你吧，你能不能吃得优雅一点啊。”Fifi抬头看了眼姜哲，歪着脑袋，这一次它似乎没有读懂主人的情绪，一边吃还一边冲他叫唤了两声，水汪汪的眼睛像是两颗熟透的葡萄。

　　手机在沙发上，电视也在播着，姜哲躺在沙发另一头逐渐困意来袭，Fifi在他身边转悠了两圈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一旁睡觉了。姜哲住在12楼，客厅的落地窗户外，能看到远处的查尔斯河，河道边星星点点，城市的夜景像是一幅流动的抽象画，这样的画面姜哲看到过无数次，他也有无数次坐在窗边问自己，3年，4年，5年以后，我还在这里吗？我还能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吗？毕业后我又会去哪里？就像林瑾秋常常对他说的，如果想要继续留在这里，想要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他必须要更努力，必须要作出一些妥协，必须要努力融入这个学术圈子，尽管他有点不喜欢林瑾秋做事情的目的性，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时钟滴答响着，电视新闻也像是一个遥远的背景音，但是在这些声音的衬托下，夜里反而出奇的安静。姜哲和Fifi都在沙发上睡着了，一旁的手机屏幕却弹出一个提示，是丁安给他最新的视频点了一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