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挽写的正楷,字迹清秀娟丽,陈子书把那一页夹在书中,将事先准备好的誊抄本递给她。
接过誊抄本的文挽顺口问:“抄这么一本是多少工钱?”
陈子书自己的字遒劲锋利,买来看的人少,拿来临摹的倒是多,因此卖得还不错,书店掌柜也愿收,给他的工钱不少但是也不多,一本一百五十文。
再者文挽第一次誊抄,书坊东家还要卖上月余,看销量如何再给工钱,所以陈子书只说了个概数:“一百多文。”
文挽当即就想流泪,辛辛苦苦要抄好几天的书本,居然只有一百多文?!也就是十多块钱?简直没天理!
但转念一想,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普通老百姓赚钱太不容易了。
她叹息一声,想着再找找什么赚钱的路子。
《大学》开卷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而这一句话中的“明明德”“亲民”“至善”都被做了标记。
她恍然想起来,坐在她面前的这位是将来科考大成,为国为民的第一首辅。
与现在的处境不同,正是年少成名时,他会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专注。”陈子书虽然一眼没有瞧她,却还是发现了她在走神。
文挽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一声,然后认认真真的誊抄起来。
直到一层薄薄的艳丽余晖自窗外撒入室内,两人才发觉已经是傍晚了。
橘红色的一层薄纱将陈子书身上的郁气掩盖去,他静坐在这美好的日暮里,整个人都在发着微光,总是无光的眼眸似乎也染上光晕,若是那平直的嘴角能上扬,一定会更美。
沉浸在这窗外投来的暖意中,她不禁想,他们这段关系算是破冰了吗?从不闻不问到如今可以共坐一桌,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吧,至少她没有了那种尴尬感。
僵直着身子任她打量了许久的陈子书开口道:“抄了多少?”
文挽才觉自己直直盯着人家看了许久,移开视线道:“今晚再努力努力就可以抄完了。”
惊讶于她的抄书速度的陈子书终于把眼睛从他好久没翻的书页上挪开了。
对上他的视线,文挽解释道:“书看上去厚,但其实一页上没有多少字。”
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陈子书不甚自然的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两人间的氛围还算好,这时小姑从门口冒出个脑袋道:“嫂子,我们该准备去吃酒啦。”
文挽点头应了声好,站起来时她本想跳两下以前码字后经常活动筋骨的操,但是怕陈子书用眼神射死她,就作罢,只是揉了揉脖子,然后问道:“我让小姑把中午的饭菜热热,然后给你端来?”
陈子书仍是眼睛直视书本,然后点头嗯了一声。
她出去时,小姑已经把饭菜热的差不多了,文挽再次感慨小姑真是贴心小棉袄。
陈爹乐呵呵地编制竹筐,显然对于如今的家庭氛围十分喜欢。
又在外面野了一天的陈维铭脏兮兮的带着同样脏兮兮的啵啵回来了,她看着一娃一狗头都大了。
啵啵和村里的看家小狗不是一个品种,长得完全不一样,这引起了所有孩子的好奇,所以陈维铭这个小团子就总是带着啵啵这个肉团子出去玩,变相“炫耀”。
她向小团子招手道:“铭铭,过来。”这几天,她又喜欢这样叫小团子了,好玩儿。
伸手揉捏着陈维铭脸上最近长出来的小肉肉,问道:“好玩吗?”
陈维铭乌黑的眼睛发着光亮,重重点头,清脆的回答:“阿娘,我和铁子哥哥,小柱哥哥还有小祥哥哥去后山玩儿啦!”
文挽皱眉道:“玩儿可以,但是不要去后山那种危险的地方,阿娘要是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陈维铭一听,若有所思,片刻后抓着文挽的手认真道:“阿娘,我以后去哪里都一定先来告诉你!这样就不会找不到啦!”
给陈子书端了饭出来的小姑噗嗤一笑,点着陈维铭的小脑袋道:“嫂子这是不让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在太阳彻底下山之前,一家人终于收拾出发了,赶往今天的第二场喜宴。
来到陈三叔家,那喜气比张猎户家只增不减,新郎柱子一身红衣难掩羞涩领着花轿准备去张猎户家迎娶他的新娘。
两户亲家离得不远,但是该有的结亲仪式一样不落。
当陈三婶找到她拉着她的手,让她帮忙“撒帐”的时候,说实话她还是非常惊讶,毕竟今早上同桌的娘子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而“文挽”的形象也是不大好。
她笑眯眯的答应了,陈三婶不自然的笑容变得朴实而灿烂。
陈维铭屁颠屁颠地跟着铁子哥哥去讨“吉利钱”了,小姑和几个同龄的娘子不知在讨论什么,面色都染着红晕,此时的小姑灵动而青春。
陈爹和老头子们喝着小酒,也是兴致勃勃。
不知道为什么文挽的脑海里就想起了那个人,那个郁郁的男人,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也应该与自己的好友浅笑长谈,应该有属于他的喧嚣,他的处境寂静的让她不忍,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就诞生了。
迎亲的轿子在门口时,陈三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爆竹噼里啪啦的炸响,拉回了她的思绪。
陈维铭从人群中挤过来跑进她怀里,高兴得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兴冲冲地伸手道:“阿娘!你看!”
脏兮兮的小手里躺着两枚铜钱,文挽擦掉他脸蛋上的细汗,不知道他这么一个小团子怎么这么能蹦跶。
他把铜钱往文挽手里塞道:“阿娘,都给你,这是我第一次讨吉利钱,以后的也给你……”
他还想说你能不能就一直这样对我好,脑袋摔坏了也没有关系的。
文挽哈哈一笑道:“那你给我一次,我就攒一次,然后给你娶媳妇好不好?”
他重重点头:“好!”
新娘入门拜父母天地,然后入了洞房,把小团子交给小姑后,文挽就跟着几位娘子端着果子撒帐。
坐在床边缘的一对新人扭捏而羞涩,文挽抓着果子撒向床帐,一瞬间悲伤涌上来,这似乎不是属于她的情绪,恍惚中这一幕她也曾经经历过,但为什么不是喜悦,而是悲伤呢?
嘶……心脏好痛。
文挽脸色变得苍白,看着陈三婶拿着小剪子剪下一对新人的一缕发丝然后结成“同心结”,那一刻她的眼眶就湿了,不知这种心痛的情绪从何而来。
她退到一边,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毕竟这是一对新人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的大喜事,不想添了晦气。
陈可伊抱着陈维铭不知从人群缝挤进来,紧张的问道:“嫂子,你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
文挽朝她靠了靠,道:“小姑,我不舒服,头疼。”
陈维铭用小手摸着她的脸不安道:“阿娘,很疼吗?”
文挽矫情道:“很疼。”她现在想回去躺着,这种感觉太不舒服了。
她小声道:“小姑,我先回去了,一会儿有人问起你帮我应付一下哦。”虽然可能也没人问。
陈可伊不放心:“嫂子,我们陪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去怎么能放心?”
虽然陈三叔家离自家近,但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所以陈可伊还是想送嫂子回去,吃酒什么的哪有嫂子重要。
文挽连忙摇头,按住陈可伊的肩膀道:“陈三叔家离我们又不远,我赶紧回去就行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玩,不要担心,记得带一点东西回来给你哥吃。”
然后捏了捏陈维铭的小脸蛋就悄然退出去了。
从热闹的氛围里退出来,微风轻抚面庞,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的烟火味,来到这个异世界的真实感突然又加深了。
虽然尚有许多谜团没有打开,但是执行官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没办法想通的事情就不会再投入更多的心思。
回到自家院子时,小啵啵居然没有像平时一样扑上来,她奇怪的叫道:“啵啵?”
一声奶呼呼的小狗叫从陈子书的房里传来。
她走进屋子里,就看见啵啵窝在陈子书的怀里,朝她摇尾巴。
而陈子书一手拿书,一手搂着它,扭过头来既疑惑又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他总是无波澜的眼睛里出现这么明显的感情,和啵啵又黑又亮的小狗眼一起望着她时,文挽忍不住笑了。
陈子书赶紧扭过头,把眼睛又黏回书上。
文挽从他怀里接过啵啵,似是与他解释一般道:“我今晚一定要抄完《大学》这本书的。”
陈子书回:“不急。”
她放啵啵在屋里玩耍,然后拿起笔开工。
没一会儿,她就又走神了,而且是看着陈子书的侧脸走神。
陈子书咳了一声提醒她,可某人回过神来就脱口而出一个似乎再清楚不过的问句:“我们以前关系是不是很不好?”
他沉默不语,良久才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她,那是一种很坏的情绪,如折翼的鸟儿一样的痛苦。
文挽可不想再那么不尴不尬地相处了,她继续问:“为何你总是一副冷漠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挑眉又问:“又或者说仅仅只是讨厌我?”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去的种种他也想像翻书一般简单,但他做不到,他厌过,怨过,但不曾恨过她。
他想不通,道不明,悟不了,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不看,不听,不问,就只是这样罢了。
但是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又或者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文挽见他抿唇不答,又问:“那为什么不直接休了我?这种婚姻不是在互相折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