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春站在黄金高台前。

　　他的视线却不在镶嵌珠宝、铺垫皮草、背靠金墙的王座上。

　　身体微侧，视线平扬。

　　简离知道他又在看白茜内室的暗门。

　　为了融入黄金高台的背景墙，白茜阴暗逼仄的内室的暗门上也涂了一模一样的土豪金漆。一片金灿灿中，近视的白茜经常找不到自己房间的门，她也不记得方位，时常就这样推着墙，摸索着。

　　直到后来。沈海韬给她在门上画了朵小而显眼的双色茜。

　　前面的三瓣花瓣是雪样的净白，后面被遮住大半几成菱形的两瓣却是血样的鲜红。

　　雪白血红的双色茜小而出挑，很是亮眼，却不影响整片背景墙，黎鳕枫也没说什么，白茜也没再推过墙。

　　简离打扫内室的时候听金法韩讲过一次。

　　画双色茜的人已然不在，如双色茜一般的人也不再在。

　　而木青春，他就那样看着门，从不进去，也从不说话。

　　金法韩从他身后轻轻经过，悄无声息，尽可能不打扰他。

　　“沈海韬是间谍吧。”木青春忽然说。

　　“为什么？”金法韩轻轻一颤。

　　“他第一次来首富堂，借装修之名把除了黎鳕枫之外我们所有人的卧室都翻了个底朝天。”

　　“这样就是间谍了？他并没有异能，只是一个普通人。”金法韩似乎是在为其开脱。

　　“他能回魂真的是因为他太普通了所以才会把人唤回现实吗？异能有千万种，多的是我们还不知道的。比如红茜的近神之力，比如你除了操纵梦境外以发为绳的天赋，那么回魂就可能是一种。首富堂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就可能还有第二个。”木青春眼波流转了下，神秘兮兮道：“你听说过穷极阁吗？”

　　“听说过，首富堂的目的是买卖双方都满意，穷极阁则为夺取人最宝贵的东西穷尽手段。”她顿了一顿，还是继续说道，“这里要真有穷极阁的暗桩，怕不是别人，是咱们的堂主。”

　　“你真相信黎鳕枫会杀人？”

　　“为什么不信。”她的脸仿佛冻上了一层薄冰，冷漠空洞的一层表情完美得如同中空冰雕一般。

　　“男人需要理解，女人需要爱。你真的了解他吗？”

　　金法韩似乎不愿搭理雪媚娘附体版的木青春，转身走开。

　　门口忽现金光万丈，金色大门矗立堂外。

　　这金色大门，竟比往日更逼真，更有黄金的质感，光芒也更让人亮瞎。

　　“这么生气？离家出走？”木青春的脸被映耀得黄澄澄，他惊叹了半秒，而后看向金法韩，准备伸手拦她一下。

　　……却发现她面向的是上二层的楼梯，背对着门口。

　　“我没开门。”金法韩转身向外看了很淡的一眼，说。

　　她的表情没有波澜，饶是唤了一声：“金法韩。”

　　那声音似乎毫不费力，又似乎发自肺腑，远近一样清晰。

　　木青春听见金法韩用自己的名字叫别人，才忆起金法韩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才进的首富堂。她的黑发里接了一缕真金法韩自愿赠予的金发才能开启金色大门。

　　“好久不见，阿昱。”一个腔调有点不自然的女声。那六个字的发音，像是练了无数遍，连停顿都恰到好处。

　　可能是因为恰到好处，所以才显得不自然的吧。木青春思忖。

　　“好久不见。”金法韩用法语说。她似乎很欢喜，眼里涌动着波光，快步走到门口去迎接。

　　那眼波里流动着欢欣，也暗涌着不安。

　　木青春看到她好像很欢喜地接回来的真金法韩是个欧亚混血，五官比金法韩更立体精致，肤色有点冷暗。是一张所有人都会觉得极漂亮的清晰真实的脸。却因为漂亮得太精确，没有金法韩超凡脱俗的蒙太奇之美，亦没有那种蒙昧婉约的美人氛围。

　　“金小姐，敢问您此番前来，是来探望旧友，还是照顾敝堂生意？”木青春眼疾手快，快步去拉客座的椅背。夸张的殷勤。

　　仿佛往他肩上搭一条毛巾，他就能cosplay店小二。

　　真金法韩仿佛是听不太懂木青春文绉绉的用词，往前走了一段，越过木青春，拉开主座右边的椅子，才面带微笑地回答：“我来工作。”

　　那是撰梦师的位置。

　　金法韩倏地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眼底暗涌的不安瞬间冲破眸面覆盖的薄薄的欢欣，逆流成河，在她眼中席卷成摄人的旋涡。

　　木青春看在眼里。

　　他不记得金法韩还有过这么不善良的表情。哪怕是红茜要杀她，她更多的也只是仿徨难过而已。哪怕是黎鳕枫选她去死，她也只有绝望，并没有怨恨。

　　“你是说助理吗？之前首富堂是缺助理，不过前不久我们有小简离了。”木青春一只手仍继续把客座椅拉开，一只手搭上送茶水的简离的肩膀，做出一副首富堂一家亲的排外的样子。

　　真金法韩看见简离肩膀一瑟缩，双颊一绯红，讪讪低下头，显然木青春平日里跟她并不亲近。

　　她用她高挺微翘的鼻子半哼半笑了一声，却也懒得拆穿。她嘴角一勾：“不，是……”

　　“我们也缺揽客的美女，”木青春的眼睛暗了一下又亮起，“我看您外形气质都不错，要不您看……”

　　木青春边说边用余光飞快地瞟了一下金法韩。

　　她依旧是一脸柔和地交握着双手，大家闺秀般站在既不抢眼也不容他人忽略的地方。

　　只是那右手把左手四指攥成一束。那左手勒进了右手的虎口里。

　　他便不想让真金逮着空子说话：“那我把老板找来给您面试成么？可能需要录像给投资人审核。底薪不太高的，但是如果您能像……您的前任雪小姐一样出色，收入还是可观的。”

　　简离从没听过木青春提起这位雪媚娘，这次他竟向一个不相干的人谈到她。

　　简离顺着他的话想到了雪媚娘窗台精巧的木雕，忽然心头一凛：许是金法韩受委屈对他来说，是比提雪媚娘更戳他疮疤、触他逆鳞的事。

　　“……是撰梦师。”真金总算逮着机会把话说完了。

　　果真如此。简离看见木青春有些过度热情的滑稽笑容瞬间冰结。而金法韩换用左手握住右手，左手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右手手掌的肉里。

　　简离不忍心，拉了拉她的衣袖，金法韩缓缓转过头来，眼里竟什么情绪都看不到了。

　　简离便替她擦拭手上的血迹。

　　“那恐怕不行，我们已经有撰梦师了。您这样颜值爆表气质出挑的混血美女，可以考虑接替雪小姐做我们的门面。”木青春僵硬的脸上又浮起一层透明的假笑。

　　“我是撰梦师，不是什么交际花——算了麻烦你叫你们老板来吧。”真金法韩像是厌倦了木青春的迂回拉锯战，掏出一份金壳子文件轻抛在桌面上。

　　那是一份聘书。首富堂成立之前的聘书。

　　金法韩按住心口，吸了一口气。她见过木青春被刮掉金粉（一次用于临时给木雕上色）的封面斑驳的聘书，也见过雪媚娘化妆桌上垫口红收纳盒的聘书，白茜也有聘书，用透明文件袋包着，又放进牛皮纸袋，装在木青春送的木盒里，放在内室最高的搁板上。雪媚娘还笑她，也不怕看书的时候盒子掉下来砸着脑袋。

　　单单她（假）金法韩没有。

　　有一字一顿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方传来，节奏分明、步步惊心，像是有修养的混蛋的开场。

　　声音越来越近。

　　在金法韩耳中，这脚步声听上去分明就渐行渐远。

　　“您是金法韩吧，幸会。”黎鳕枫还没下楼梯就伸出了双手：“您终于肯来了，真是令我们首富堂蓬荜生辉啊。”

　　他好像很有感染力地笑了起来，整个首富堂却一片死寂，气氛并没有变得更热络。那笑声在首富堂回荡起来，四面碰壁后尴尬地消音了。

　　“那你叫什么？”木青春侧过头问金法韩，懒得看那两国领导人会晤般的握手画面。

　　“我叫金法韩。”她低声说。脸颊微醺的红不像是羞涩的绯红，是羞愧的潮红。

　　“我们也叫习惯了。”木青春对着金法韩提高了音量，像是说给另外两位听的。

　　黎鳕枫望过来。那眼神冰冷，没有情绪：“雪媚娘死了，白茜被封了，简离才刚来。除了你，还有谁叫习惯了。”

　　木青春慢慢转过了头，同样没有表情地用侧脸对着黎鳕枫，眼睛却不在黎身上聚焦，只看着对方头顶上方的空气。

　　黎木之间刹时刮起无声凛风，空气瞬间冰冻，黎鳕枫眼神锐如冰锥，木青春面皮僵如冰盾。

　　站在旁边的简离忽然抖了一下子。

　　“那就叫我真金吧。”真金小姐倒像是毫不介意，轻轻松松就把自己的名字拱手相让。一笑一言，如温柔的春风般融化黎鳕枫眼里的冰锋，也拂过木青春脸上的冰壳，顺便也安抚了简离的不安……甚至也凉爽了金法韩的潮红。

　　那么随和谦让，那么善解人意。倒显得金法韩小气、木青春多事。

　　黎鳕枫转过身，那眼神含着对他们的鄙夷不屑，混杂着对真金的过意不去，无言以对而又意味深长，淡漠地扫过木青春，然后连看也没看金法韩一眼，回头用很和气的口吻对真金说：“让你见笑了。”

　　“这又没什么。”她边说边笑边扬了扬手中的聘书。

　　像是算了，又像是在示威。

　　“既然真金小姐大度，那我们就偷个懒，不改口了，省得一些人觉得不习惯。”黎鳕枫微笑着打圆场，眼神掠过木青春，刺出不明显的一针。连金法韩都没有在意到——她只顾着自己恍惚。

　　木青春夸张地朝着黎鳕枫咧嘴笑，像是守护公主的无面骑士在童话故事插图的某个不起眼角落里冲着辜负公主的敌国王子示威。没有人看到。

　　但是黎鳕枫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虚浮的假笑整个破了。

　　“真金小姐是首富堂成立之初X先生点名聘请的撰梦师，聘书永久有效，从现在开始入职。至于金法韩，代职这么久也有苦劳，以后就负责寻找客人吧，仍享受撰梦师待遇。”话是对着真金和金法韩说的，可是他不看金法韩，也不看真金，只是看着木青春。

　　他的脸上，是深不见底的浅笑。

　　木青春微微颤抖着捏紧了拳头，他漂亮的眼珠有些吓人地突出，干净的眼神锐利成刀片——是那种他以前在建筑设计院做结构工程师的时候，刮硫酸纸用的双面刀片，薄软轻巧，却单是稍稍用力拿着都会割出血。

　　那刀片无声地刃着面前的黎鳕枫。

　　简离赶忙去拉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竟绷得像铁柱一样。

　　黎鳕枫扫了一眼木青春的脸和简离去拉木青春胳膊的手，没有表情地转过身，朝着真金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上楼去了。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木青春质问道，他的声音当时就被真金上楼梯的高跟鞋声覆盖了。更何况他还没说完，另一只手也被金法韩拉住了。

　　“不赶走我这个冒牌货不错了。”金法韩笑了笑。

　　简离觉得那笑比木青春绷直的胳膊更僵硬，也比他眼眶眦裂眼球暴突的凶相更不忍直视。

　　“雪媚娘不在了，白茜也不再在，我能守护的只有你了，能守护你的也只有我了。”木青春眼神空洞地望着真金法韩和黎鳕枫的背影，用没有平仄的腔调说。

　　简离一怔，低头走开。

　　真金在楼梯最上方回过头，往下看了眼，嘴角一勾，像是凭栏远眺、俯视众生的皇后，在帝王身侧绝美一笑，倾尽天下。

　　黎鳕枫没有回头。

　　“你在首富堂这么久，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如那一纸聘书吗？！”木青春愤懑。

　　“我本就是冒名顶替，现在真金法韩来了自当物归原主，黎鳕枫不扫地出门就很念旧情了。我很知足。”金法韩用强调却压抑的口气说出最后四个字。

　　简离过来，端着一杯抹茶，一杯奶茶。

　　金法韩朝简离微笑了一下，“不喝了谢谢你，我得出去工作了。”

　　出门揽客是雪媚娘喜欢并擅长的事情，可是眼前的金法韩……木青春右眼皮跳了一下，推开那杯抹茶：“我跟简离陪你去吧。”

　　“不用了。”金法韩背对他们举起纤纤玉手，连人带门消失在这伤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