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召开的会议,并没有花太长时间讨论日常政务,很快就散会了。大厅里只剩下了公主、曾超和金权民将军三人。而这时的金将军带着非常不悦的神色站在她的面前。公主已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但三人却都没有说一句话。半晌,她才对着曾超说了一句:
“你先去安全部报到吧。命令应该已经传到那边去了,你可以直接跟他们交接。以后首都的警卫队就归你管了,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面对女王和元帅,曾超还是不改军人的干脆作风:一个军礼,然后径直走出了大厅。直到这时,公主才对着金将军露出几分淡淡的微笑,同时拍了拍自己宝座的扶手:
“如果你不相信我能分得清公与私,当初又为什么要支持我坐上这个位置?”
听了这话,金将军那像是刚准备发作的脸一下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阻挡一样,瞬间气势就减弱了几分。不过隔了片刻又忍不住冒出了一句:
“他是要犯,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放走!”
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只依然用那个表情看着他。又过了一会儿,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金将军变得有些无可奈何了。说到底,他在意的并不是什么法理,只不过担心那个来历依然神秘的年轻刺客会再次伤害到公主。但眼见这个自己亲手拥立起来的君主仍是那么自信,也略略打消了一些紧张,只得欠了欠身、离开了大厅。
实际上,公主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平静。回想这短短一个多月发生的事,虽然力挽狂澜、解决了一些麻烦,可仍有太多的问题还是处在未知的状态。若论岁数而言,她实在承载了太多不该由这个年纪担当的压力。只是,想起眼前大事小事那么多的头绪,独自一人的她不觉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好一阵。过了良久,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起身直接向外面走去……
在首都的南区,有一大片独院式住宅。如果以地球上的建筑标准来看,可以说每一栋都至少称得上是小康之家。但是,对比其他地区的民居,几乎千篇一律的式样明显就相形见绌了。因为这里是统一分配给中低收入人群居住的房子。在移花宫,房屋的建设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可并不代表没有贫富差异。所以,许多平民依然扎堆住在了这里。
公主来到其中一栋建筑前,这里更多保存了一些地球上东方文明的特点,屋顶用的是大瓦片,还留着一些飞檐。一看就知道,这家应该是地球来的移民。只是现在貌似平常的门口却已经受到限制,普通人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当然公主并非常人、不受任何禁止。虽然这里已经处于三级管制、相当于一座软禁的寓所,可她来到门口时还是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并没有任何回应,门也很快自动打开了。公主停了一下,直接走了进去。
在底楼的客厅里摆着一张供桌、上面的香烛正点燃着,而中间所放置的照片却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同时,一阵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正在唱诵着“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在一旁的沙发上呆坐着一个老妇。脸上的表情有些漠然,但还看得出干枯的泪痕,很明显不久前刚刚经历过情绪的波动。还不等进一步的反应,只见她抬眼看到女王出现,立刻便像被电击了一样跳将起来,冲着她扑了上来。可还没到她面前,一股大力已经又把她推回到沙发上。老妇挣扎着仍想起身,这时维多利亚公主却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暂时消除了禁制。这时老妇再次弹了起来,手无寸铁的她直接冲到公主跟前,恶狠狠地在她脸上煽了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啪”,表明这耳光是结结实实地打上了。房间里的诵经声立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警报声大作、并传出一个平和却凌厉的女声:
“攻击女王!你已涉嫌触犯《移花宫国家安全法》第十七条的规定!”
老妇并没有在意这警告声,但还是因为公主丝毫没有闪躲愣了一下。而随即她第二次发起了攻击,拳打脚踢之下完全没有武者的招数,就如同一个疯妇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公主依然没有躲开的意思,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毕竟年岁不饶人,更由于这些天大多是茶饭不思,不多一会儿她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公主却仍旧纹丝不动站在那里,就连衣服也没有被抓坏的痕迹。
这回不用任何约束,老妇自己就累得撑坐在了沙发上。只是她的双眼还紧紧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移花宫最高领袖。尽管之前的一通发泄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可那敌视的目光中还是几乎要冒出火来。如果她也会灵芝术的话,恐怕现在公主又要被攻击了。然而,后者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始终都静静地与之对视着,同时眼神中不断地倾泻着温柔的气息,很快盖过了那咄咄逼人的狠厉。老妇眼中的凶光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悲凉的神情,不多一会儿眼中便再次流下了泪水、轻声抽泣起来。
公主丝毫没有介意她对自己的敌意,环顾四周,虽然家里的布置井井有条,但按照移花宫的普遍水平来看,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看看照片上那个本应该是顶梁柱的青年,脸色显得异常凝重,也仿佛在牵挂着这个家——移花宫的科技,能够把照片做成栩栩如生乃至动态的形象已不是稀奇事,只是无论如何黑白色的颜色都不能改变他已成为逝者的事实。一时间,甚至让人觉得整个家的环境都被这灵位渲染成了灰黑色。
移花宫并没有“死者为大”的文化传统,但公主还是对着遗像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又转回头看看这个家唯一剩下的女主人虚弱样子,叹了一口气、直接说道:
“把这家纳入皇室扶贫项目的对象、终身照顾。”
“是,陛下。”此时控制着这家进出的电脑“玫瑰”立刻记录下来、并转发了出去。同时又追问了一句:
“刚才她直接攻击你,是否要记录在案?”
公主没有再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电脑也立刻照办了。
过了好一阵儿,老妇慢慢冷静了一些、也恢复了点体力,但是嘴里仍然发出一阵苦笑:
“你养我这快入土的老婆子有什么用?我的儿子已经被你害死了,你又能在我们家花多少钱呢?”
一边说着,她的眼神中出现一阵迷离感,好像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中。说实话,如果换作平常,女王陛下第一次踏入自己的宅子、还显得那么谦逊,本该至少有几分好感。可偏偏此刻面对杀害儿子的血海深仇,纵然一时的情绪能被平复,心里又怎轻易放下呢?
公主还是没有回应她的话,甚至没再使用“灵芝读心术”去进一步探查她的内心。直等到她自己慢慢道出了想说的话:
“人们都说来到移花宫就像到了天堂一样。当年我和老头子也是听了这样的鼓动,变卖地球上的全部家当来这儿生活。有人说我们忘了本、连老祖宗都不要了。可是,我们在地球上穷了半辈子,只想过上一点好日子,这有错吗?”
听她这么一说,公主知道那正是当年自己的母亲爱丽女王和副王林兆公爵联合执政时期,他们家作为新时代的第一批地球移民来到这里。当时,也是首次为了引进地球上的劳动力而招揽。但那时母亲为维系稳定、增强了皇室贵族的利益,造成国家的贫富差距异常明显。所以,按照移花宫的生活水平,那一批移民多半是没有过上好的日子。果不其然,老妇继续缓缓说出了自己家里的苦情:
“本想着,离开了地球这些话自然听不见了。确实来这儿,分到了这套房子,跟地球上住的破棚子相比好多啦。可没想到啊,老头子在这儿找到了活儿,每个月赚得钱还得交出一半付什么‘人丁税’,剩下的除了交房租就没有多少了。我那时就不明白了,怎么‘天堂’还要交这么多钱的吗?老伴总劝我,‘多想想在地球上的苦日子,就该知足啦!’好吧,看在能够把儿子养大,我们操劳一下也就罢了。”
提到了“人丁税”,公主心中泛起一阵难受。实际上,当时问百姓征收的这笔钱,就是源自皇室日益膨胀的开销使得国库渐渐吃紧所致。正是这个错误的政策,使得那时有相当一批贵族子弟们越来越放纵己身、造成矛盾突出。因此,公主在继位以后不仅提出修宪、规定皇室不得再占用国家税收,并且在移花集团梅丽莎公主的支持下推动了皇室扶贫项目,作为对当初受害国民的补偿。由此在复国以后才逐步挽回了作为自己治下新一代皇室的形象。
其实早在那时,当今太后的丈夫、副王林兆已经第一个意识到那潜在的危机。但他想要及时纠偏却有些迟了,因为野心勃勃的星月家族领袖孤月已在外部势力荷花宫的支持下、利用民众对皇室的极度不满直接发动了政变。他们暗杀了林公爵和爱丽女王的丈夫冰雷亲王,并逼得林太后和带着年幼孩子的爱丽女王分头逃到了地球上。出于安全起见、受伤的爱丽将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维多利亚交给了一位当地的大祭司婆婆以后就溘然离世,这才有了公主在地球上的成长生活。
而夺取王位的孤月并没有履行自己当初对民众的承诺,相反采取了更加高压的统治。同时也作为回报、大量输出国内的资源给荷花宫,俨然将国家当成了人家的傀儡。在那样的情况下,显然像老妇一家这样的寻常百姓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提到那些年,老妇又变得有些愤然:
“那个天杀的孤月女王、天杀的首相,竟然下令要所有移民家里的壮劳力都去做苦工、开发什么‘新天地矿藏’。可怜我老头子一被他们抓去就再没回来。我就这样一天天地等着、也一天天地把孩子拉扯大。直到他都长成了大人,还是没见到他爸……”
说到这里,老妇人情难自制,又开始哭了起来。公主没有再多顾忌,上前掏出自己的丝帕、想替她擦去眼泪。可老妇毫不领情,直接一把推开了,同时发出生气的口吻:
“直到你带人来夺回了王位,眼睁睁地巴望着终于可以得解放了,可最终我们收到的只是一堆骨灰!”
见她还是没有放下敌意,公主也不再勉强,因为这一家所受的苦已经不是一时一刻所能缓解的。而老妇人接下来的话更是把矛头直指向了她:
“人人都说你是个明君,我也想着总算能让儿子过上好日子。可是,谁知道等他毕业了,发现许多工作都由什么电脑来代替、根本不再要人了。这样,就算能免费上大学,又有什么用?家里还是只能靠救济度日。开始我还想着,国家遭了大难,总要给你一点时间慢慢去改。所以一直盼啊盼啊、盼着有一天孩子能出息。忽然说首都招公务员了,我赶紧让孩子去,结果才干了一个月就传出你的命令说又不用他们了,还让他去地球上。我和老伴陪上性命一样地忙活大半辈子,难道是让孩子再回地球上受苦吗?”
一听到这里,公主情知她是有些误会了。但眼见老妇人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便没有干扰她继续说。而这时她直接指着公主的鼻子怒斥起来:
“你知道我儿子他为了干好这份活儿、这一个多月每天忙到什么时候吗?你一句话就让他又没了饭碗,一下子就把孩子给愁出了病来。你们还假惺惺带他去皇家医院治,结果——”
老妇说到激动处几乎又要起势攻击,但不知道是受了公主的表情影响还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感染,这次终究没有再动手。不过她也不再说下去,当然下面的事公主也大致明白了。
平心而言,这家现在的日子吃穿原是不愁的、即使公主没有下令纳入皇室的扶贫项目,也完全有相应的渠道维持基本生活质量。况且之前作为她丈夫死在矿山的补偿,国家还给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此时作为母亲,心里想的并不是维持温饱,而是渴望孩子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彻底改变自己家里原本的阶层。不想最终自己唯一的盼望竟死在了皇家医院。这家人离奇的经历,也让他们在每一个时代都没能真正跻身富裕的行列。看来,再发达的国家、再好的政策都不可避免有失落的百姓。可无论如何,身为国家领导者都是难辞其咎的。
低沉的诵经声再次响起,也一下子把公主从思绪中拉回。想到这里,她突然做了一个让老妇直接愣住的动作:对着她双膝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