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宽山星无边的黑暗中潜伏的巨兽也即将探出头。关年仰望夜空,星星点点的银光在黑色苍穹下越发密集,利刃等待出鞘。
他收回目光,背后是宽山银顺着精巧的梯子爬上雕花窗户的身影。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笨拙翻过窗户,心头思绪千万都化作一句:
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不是玩笑?
哪有孕妇这样爬窗的?关年恍然,怪不得没有门,原来是要靠爬窗的!
宽山银爬回寝殿,收回精巧的银色梯子,在窗前朝关年笑了笑。关年朝她摆了摆手,让她关窗离开。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户,方方正正,两侧悬挂着莹绿色流苏,窗台上广玉兰的花纹栩栩如生。
夜风里,流苏微微摇晃,些微荧光映照着内室灯还未熄。
关年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微笑,一切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再次仰头望着天上不闪不灭的银光,心下都是一个难字。
黑色逐渐淡去,像浓墨里加了太多的水,朦胧黑色里透着灰暗。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黑暗将去未去,只留下昨夜盛开的一丛花,在清凉的晨风里,摇曳的流光溢彩。
付黎一夜未归,在天未明前,匆匆赶回寝殿,路过长廊时,却停住脚步。
隔着长廊上雕花的木窗,透过缝隙看着那丛摇曳生辉的不语。
不语花,宽山一族的泪。
泪落花开,花开不败。
天边的鱼肚白开始蔓延,天空中仅存的灰暗色也渐渐洗刷消失。
天色大明,风拂过,除了昨夜多出的不语,长廊里也多了个失了神的人。
宽山银一贯醒的早,更何况昨晚没见付黎,神清气爽。更何况昨夜见了关年一面,心头一件大事放下,忧虑渐消,早起时气色都比平日里要好不少。
没了往日的颓靡与压抑的不甘,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泛着清透。
宽山银刚踏出寝殿,转眼就看见靠在长廊边上的付黎。他微仰着头,看不清表情,拨弄着庭前悬起的风铃。
悠然自在。
她一愣,没想到一大早就能看见他。他一夜未归,她省的睡了个好觉,一声也不会过问。
再者,他也是总不归的,保持在彼此舒服的距离,这才是他该做的。
叮铃铃的乐声中,付黎收回手,扭头看向她,明明脸上平静无波,可宽山银的心口确是猛地一跳。
没由来的,她看着他皱起了眉。
付黎朝她走来,脸上气色谈不上好看,带着一夜未睡的颓然。宽山银仔细的望了他的脸,发现黑眼圈快拖到骸骨了。
他伸手摸了她的脸,在她反应过来前收回手。
问她:“你去哪了?”
宽山银一愣,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他,想说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可是话要出口,看到付黎显眼的黑眼圈后,说出口的就变成了:
“我去用膳。”
付黎一愣,想说他问的是她昨夜做什么去了,可是看到她愠怒的看着她,脸上白里透红,好看极了。
他突然就不想问了。
他拖下一天未换的外衣,挎着一张熬夜脸,牵起宽山银的手,在她木讷的目光下往餐厅走。
付黎:“正好,我也要用餐,一起用吧!”
宽山银:“你自己吃,谁要和你一起?”
这人怕不是神经病了?脸皮怎么突然这么厚?还是对他们水火不容的关系不清楚?
她自觉心里已经有了依靠,有了杀手锏,她的所求已经有所得,其他的便都不在乎,连她自己在也不在乎,她没什么好怕的了,便也不会在压抑自己低头顺从。
她停住步伐,身后跟着的侍从也顿时停在不远处,确保听不见她的话。付黎抬头看她,似乎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宽山银:“付黎?你是在恶心我吗?和我一起用餐?”她目光熠熠,“你配吗?”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含着什么样的情绪,目光直直的看向付黎,眼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
关年握着她的手倏然松开,茫然的看着她,也看不来他脸色有什么变化。
他脸色本就已经惨白了。
宽山银:“你是不知道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吗?”
她被算计被囚禁这么多年,背着难以挺直脊背的枷锁,用表面的孤傲掩饰本来的卑微,求仁不得仁的活着,在彼此心知肚明下,将一切粉刷的太平安宁。这还是第一次撕开面具,露出本来血淋淋的伤口。
你死我活?
付黎似乎怔住了,他喉结耸动,看着她毫不犹豫的朝他刺出一刀又一刀,眼眶红了。
谁要和你你死我活了?他眼角通红,眼睛里也充斥了红血丝,他想让她睁开眼好好看看,可宽山银从来不看。
她只会以为他在生气,在发怒,在搞那些狗屁的情绪!
她眼里只看着过去,只守着无数年的枷锁,只有她恨着的人!
世间都是欠她的,就连宽山一族也欠她的……
半晌,当宽山银以为他气的发疯时,付黎却卸了所有的气,哆嗦着手,弯腰握住她的手。
宽山银站着没动,她情绪转换的没有那么快,对他不合预料的表现做不出反应。
付黎面对着她,就在宽山银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转身背对着她。
喉结涌动间,他道:“你是我妻子。”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这种荒缪的话,正如她也不知道他握着她的手为何一直在发抖?
付黎似乎是看她没有甩开他的手,心神微定,转过头来看她。
“这些话说一次就够了,你以后别说了。”
宽山银没说话,目光冷淡的看着他,早晨难得有的好气色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也是一片苍白。
付黎伸手想摸摸她的脸,被她侧头躲过去。他嘴唇颤了颤,最终收回手什么也没说。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寝殿走去。
“你去用膳吧,我去睡了。”
宽山银一愣,却没看他一眼,领着一群低头不敢抬头看的侍从和他擦身而过。
关年看到宽山银,望着她的脸色,愣了愣。
卫周从旁边跑过来,看见她后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关年身边,皱眉问:
“姐姐,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关年低头看了卫周一眼,没打断她。
宽山银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无辜的笑道:“大概起的早了?”
卫周嘴唇动了动,半晌还是没说话。
但关年显然没有顾忌,直接了当的说道:“不想笑就别笑了,勉强自己做什么?怎么?遇到什么事了吗?”
勉强?
宽山银收起笑容,恍惚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没什么事,就是和付黎有些不愉快。”
不愉快的也不止他,只是他先讨教罢了!
卫周听到关年就气氛:“和他不愉快就对了!”她看向宽山银,又看向关年,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才低头凑近她悄声告密:
“付黎不是好东西!”
见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明显不相信的表情,卫周有些着急,连忙解释:
“他跟宽山薇是一伙的!我跟关年听到他们似乎要等你生下孩子,然后把你那个…那个…呃!”
卫周当着受害者的面说不出来杀字,就模仿了一句“呃…”,希望她能明白!
宽山银听着她的话,虽然心里早已经清楚,但没有压抑是假的。再怎么有数,面对针对自己的这些谋算时,也难得从容。
“你们从哪听到的?”
卫周:“呃,哪来着?”她偏头看向关年。
关年:“四层天台,他们幽会时。”
卫周点头:“对,那时候他们在吵架!”
“吵架?”宽山银挑眉,也八卦起来,这样子要是被付黎知道,能吐出一公升的血。
付黎和宽山薇也能吵架,他们不应该郎情妾意,缠缠绵绵到天涯吗?
难道是因为宽山薇要嫁去神鸟星?还是因为付黎娶了自己那件翻不过篇的事?她想起当初昭告天下时,付黎脸上肿了三天的巴掌印就想笑!
这真是为数不多的让她觉得畅快的事了!
卫周:“是因为你吵架呢!”
“我?”宽山银点头,看来还是因为那件翻不过篇的事……
不过付黎也真是没用,明明宽山薇也要嫁去神鸟星,他俩乌龟王八是一家,谁也没对不起谁,怎么他就不知道翻生农奴把歌唱?
再怎么不作为也得把那一巴掌还回去吧?
不过,宽山银咂咂嘴,说不定真爱还真舍不得呢?
卫周:“宽山薇说你得死,付黎骂她昏了头,两人就吵起来了!”
宽山银这回倒是真的愣了一下,没想到付黎竟然因为自己生死骂宽山薇昏了头。她皱眉想,他才是昏了头吧?
“不过,虽然付黎不想你死,但他也不是好人!明明结婚了还和前人狼狈为奸,情投意合,一派乱搞……还和你打架!”她猛烈摇头,态度坚决,要表达的就一个意思:
这人不行!
打架?宽山银皱眉,她什么时候和付黎打过架?虽然他们是恨不得对方早死,但真枪实战的打起来倒不曾有。
她疑惑的看向关年,他脸色微微一变,有些尴尬,看着宽山银,也不知道说什么,端起茶杯慢慢品。
她在疑惑打架的事,卫周却以为她不信付黎和宽山薇有情,肯定的说:
“关年说了,付黎喜欢宽山薇!”
宽山银:“……”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直知道。
卫周愣了,问道:“你怎么知道?”
宽山银目光一动,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遮掩住目光。
“他就是我从宽山薇手上抢来的。”
她顿了顿,没理会面前两人惊诧的目光,继续说:
“他们扎了我一刀,我虽没本事扎回去,但好歹也能夺下他们的刀。”
他们不是想要她的子嗣吗?那她就要宽山薇心上的人!
卫周已经懵了,关年摸着她的脑袋,还是那句老生常谈。
你还小!
卫周疑惑:“这跟年纪有关系吗?”
关年思索了一瞬,缓缓摇头:“没关系。”
他看向眼底还夹杂着冷漠的宽山银,叹了口气。
“你和付黎先别把关系弄僵,毕竟孩子还没出生,他又是你亲近之人,你要知道,万事怕有万一!能迁就就先别翻脸,忍了怎么久,总不能在最后放弃。”
宽山银一愣,而后缓缓点头,疑虑的说:“怕是已经翻脸了……”
她今早和他闹得很不愉快,能揭的,不能揭的,她都掀了个底朝天。
关年:“没关系,能保持现在就可以了。再者,也是尽量,不行就算了!”
寝殿内,付黎躺在床上,头顶是红色的床幔,他微眯着眼,一夜不曾睡,却没想现下还是无法闭眼。
门口传来些微声响,他想,也行是宽山银回来了。付黎竟然觉得可笑,她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刺骨,可他还是希望她回来,希望她离自己近一点。
当然能闭上嘴就再好不过了!
宽山银走进寝殿时,是没想到付黎所说的睡了是睡到她的床上。她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也许是好奇他哪来的脸皮,也许又是刻意的想缓和气氛,她缓缓走到床边,低头看他。
付黎看着她面色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坐在床边,歪着头一派天真的看他,心中愤懑确是铺天而起。
凭什么?凭什么是她说了那些话,最后还能这样平静的看着他?
他不知是难过还是生气,反正是喘不过气。
付黎睁开已经被血丝充满显得通红一片的眼睛,在她惊愕的目光下,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翻身吻下。
决绝之中又如困兽之争。
他低头看着她,离她不到分寸,像是落了泪,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银,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说完,他又觉得可笑,不容她挣扎,再度低头覆上。
宽山星的上午,清透明亮的阳光没照进这个屋子哪怕一寸。
雕花窗户紧闭,房门也紧闭,无风无光,似乎就还将这片空间留在深夜里。
床幔微动,清脆的银铃声在房间里不绝于耳,和时而飘飘摇摇的薄纱窗帘交织缠绕。
她有心,怎么会没有?
只是他翻来覆去没找到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