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布被脸朝下放在地上,背对着帐篷门,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一股熟悉的气息,混着铁和血的气味出现了。
“大人,我们是正经……”
中介还想辩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停住了。
整个空气像冻住了一样。
一个脑袋被丢到了地上,正滚到尼布可以看见的地方:是那个刚刚出去望风的奴仆的首级,眼睛瞪的大大的,叫血污了,舌头有些吐出来。
接着有人割开尼布手脚上反捆的绳子,把他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并迅速用自己的斗篷盖上。
上次还用人质和刀子逼着自己、一定要吃羊心的人,穿着一身铠甲,头盔上别了一支垂到脖子的羽毛,出现在了自己的眼睛前面。
来的人,正是都德亚里斯。
他确定尼布没有大碍后,才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油缸里还有孩子。”尼布急切的说。
但是那些不走运的孩子,已经被灯油呛死了。
看着他们的尸体慢慢僵硬,趴在倒了一地的灯油和打碎了的油缸边上,油汪汪的,尼布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幸运,或者蒙神的垂听。
玛拿西和中介都把脸贴着地匍匐着。
原先,中介还想把罪责都推给玛拿西一人。
但是,现在他知道说什么都是白搭。
看着地上的两个混蛋,都德亚里斯意外的笑了,他蹲下身,小声甚至轻柔的、对两个人贩子说:
“你们两个人胆子还真大,我以为你们至少该把他藏一藏呢。”
“大人……大……人,您认错人了吧。”
玛拿西哆哆嗦嗦的辩解:“这个孩子不是您要找的……”
“你是说我瞎了吗?”都德亚里斯继续笑着问。
“这个孩子是一个没落神官的儿子,我真的是花钱去收来的……”
玛拿西浑身像筛糠一样的抖着。
都德亚里斯站了起来,他的随从递给他一支烧的通红的烙铁。
都德亚里斯摇了摇头。
“把这两个东西,剥掉皮,切掉四肢,倒挂起来。”
他缓了口气:
“记得要叫士兵们慢一点剥皮。我要整两张皮完完整整的。另外,你可以把那些向我报告的人都放了,记得给那个中年妇女几块银子,当是答谢,我不喜欢有功劳的人空着手回家。”
“大人……大人!”
玛拿西就要被士兵拖出去了,大喊起来:
“大人,大人,我真的是无辜的!他们叫我去买这个怪胎的,真的,真的!……”
“他们?怪胎?什么意思?”
后面才跟进来的副将和参军,打量着已经被都德亚里斯用斗篷裹起来的尼布,私语着。
又有人说:“难道其中还有人主使?”
“殿下”,于是一个参将靠近都德亚里斯,示意是不是问问玛拿西前后原委。
他的统帅却阴郁的摇了摇头。
一边的尼布以为事情结束、自己可以回家了,却没有想到被都德亚里斯一把、推到一个小个子参军面前:
“阿治曼,顺便带他去看一看这两个人的下场。”
“可是,他还是个小孩啊?”
又一个副将说。
“他有一天总得长大,是时候学点有用的事情了。”
尼布获救的喜悦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一年,他还不到9岁,那两个人的嚎叫声和血肉模糊的样子,成了他以后噩梦里的常客。
平定了大城亚尔比叛乱,亚述军队很快就凯旋回家了。
没有死的士兵们,都带着自己在战场上发的一点小财,心满意足。
参军副将们,从他们的统帅都德亚里斯那里,获得了奴隶和大量的掠劫来的财物,多到以至于远在新、旧京城的大臣和神官们都震怒了(亚述有传统的两个都城:旧都城亚述城是国家的宗教中心和国王继位大典之地,新都城尼尼微是国家的政治中心和朝廷所在地)。
“这是什么事情啊?王弟居然纵容士卒私吞国库财产?”
“国家能不衰落吗?王的兄弟担任统帅,却准许将士们像贼一样!”
这些义正言辞的人中,大多数并非真的义愤填膺,只是自己没有拿到甜头嫉妒而已。
都德亚里斯的双生哥哥,亚述王,却知道这是个好兆头。
他可以以此名义压压他兄弟,既不至于让太多人去比较这场以少胜多的平叛、和他那糊涂成一锅粥的南方战局,又不让都德亚里斯忘记、自己不过是个私吞国库资产的王弟而已。
王和当权的重臣,都没有谁,去想想那些被收走了麦子、又被收走了儿子的家庭。
这些小民们在到来的秋冬里,几乎到了全家去要饭的境地。即使他们流浪到城里,又几乎被凯旋的马车碾过,也没有多少大人物会去在意这些流民。
权贵们更多的是、看见了被放在凯旋主战车上发傻的尼布。
“那个孩子是谁啊?”
“听说是王弟都德亚里斯殿下的私生子,也参加了这次平乱呢!”
“这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当然是他父亲开始要给他挣名声了。你知道王是没有儿子的……而且,你也知道那个预言,不记得王弟的另外一个孩子是怎么被毒死的了吗?……”
“那么,这个好像白痴的孩子,岂不是要成为下一位亚述王了?现在的王就已经是个弱不禁风、昏庸又小鸡肚肠的人了,再……”
“你小声点,这事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了,难道你还要大声嚷嚷,让王听见、砍了你的脑袋?”
去看都德亚里斯凯旋的大臣们都议论纷纷。
亚述城主要街道上围观的人,包括进城来乞讨的几个孩子,也看见了车上的尼布。
尼布自己倒是没有什么知觉。
在到帝国旧都亚述城后,他一直住在亚述大城里面神庙大街那处、他听说过的白石头宫殿里。
受了看剥皮的惊吓后,尼布一直昏昏沉沉的,以至于他是如何跟着都德亚里斯回到亚述城的,都已经记不得了。
他晚上经常会吓得醒来,因为即使睡着前,都会开始做噩梦。
梦里面有一对眼睛,一对女人的眼睛,充满了怨恨。
他起先以为自己是在发昏,四五天后才发现,这双眼睛真的存在。
这对眼睛的的主人就是这家的女主人,一个非常美丽,却时时刻刻都喜欢画浓妆,带面纱的女人。
尼布住的村子仍旧非常保守、不知道外面的时尚变化。
村里人仍旧以为只有妓女才会戴面纱,他们甚至觉得伊什塔尔神庙的神妓,带面纱都很过分,只有下贱的私娼才带面纱来勾引男人,不知道现在的时代、早就是良家妇女才带面纱了。
所以,尼布也不知道、这家高贵的女主人为什么会带面纱。
“您醒了?”
一个午后,尼布醒来,发现这个女人居然坐在自己的床头,掀开了自己的毯子。她似乎一直在非常仔细地打量自己、和自己下腹的旧伤疤。
“是的,夫人。”尼布有些胆怯的回答。
“我听说,您是我的夫君、王上高贵兄弟的孩子?”
女人故意用了一个奇怪的词,既不指儿子,也不指女儿,倒是指难产的死胎,让尼布浑身不安。
“我想您弄错了,我父亲是服侍先王信奉的至高神的神官。”
女人愣了一下,呵呵的笑起来,让尼布更不舒服了。
“你是说,你是一个老而无子的老神官、替人挂名寄养的孩子,是么?”
“我不是挂名养的,我真的是……”
女人扬起手来制止了尼布出声:
“看你的样子,也知道你肮脏。我想未来就算殿下要把你领回来,陛下也是不会同意的。对了,陛下很快就要来亚述城了,我应该现在就禀告陛下。”
女人几乎是仇恨的盯着尼布,她的两只眼睛都血红了。
尼布不知道她为什么仇恨自己,只是盼着自己能早点回家,特别是要赶在这家可怕的男主人回来以前、就回家去。
可怕的女主人造访尼布后过了几天,这一家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到处都点着白色、掺了羊脂、插着芦苇芯子的埃及蜡烛,散发出让尼布想起羊心、顺便又会想起剥人皮景象的味道。
看着来来往往的仆人,和他们手里托着各色银子的和金子的餐盘,有的做成莲花形,有的做成有翼公牛托着一只大角的形状,还有高脚盘子、在底座上雕刻着狮子咬噬人的图案。
又有游吟诗人在大厅里歌唱一位亚述先王的丰功伟绩:
我在他的城门前造了柱状塔楼,
我剥了所有叛逆首领的皮,
用他们的皮覆盖塔楼;
我把其中一些人囚在塔楼里,
把另一些人钉在塔楼的柱上……
我砍断反叛的王室官员的四肢……
俘虏中有许多被我烧死,
有许多被我带走。
我砍下一些人的手或手指,
割下一些人的鼻子,耳朵和手指,
挖出很多人的眼睛。
我用活人做一根柱子,
用人头做另一根柱子,
又在城周围的木柱上悬挂他们的头。
我用火焚烧少男少女,
我活捉了二十人,把他们囚在他宫殿的围墙内……
我把其余的人赶到幼发拉底的沙漠,
叫他们活活渴死。
尼布知道,这家应该是来了很多达官贵人。每个人都很忙,或者可以趁乱哄哄的时候逃走回家去。
“哎,哎!”
小花榭就近的墙那边,不知道谁扔过来一个小石头,打中了院子墙下四处张望的尼布。
他惊讶的发现,有两个脑袋出现在了墙头上。
翻墙过来的,居然是阿卡德和德卡鲁穆。
“真的是你?”
德卡鲁穆先小声嚷嚷说。
“小声点。”
阿卡德一边提醒,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墙上下来。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尼布两只眼睛都亮了。
“你真是废话,你不是看见我们是翻墙进来的了么?”阿卡德笑的满脸开花:“我们在大人的凯旋仪式上看见你了,还以为是看错了呢。他们都说那不是你,而是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孩子,因为听说你是大人的孩子。”
“真是吗?”尼布和德卡鲁穆同声问,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
“要是就好了,我真想当大人的儿子啊。谁想到大人居然是王的双生兄弟,我亚述的摄政王啊?!”阿卡德崇拜着都德亚里斯。
“老头知道我失踪了的事情么?”尼布问“亚哈谢回过家吗?”
“你爸爸都快急疯了,他已经来这座宅邸几次了,说想见见你。但是王弟殿下刚回来就被派到以色列省的撒玛利亚城为总督了。这家里的人都拦住神官大人,不让他进来,说不知道他的孩子在府上。你真的是大人的孩子么?”德卡鲁穆还是不死心又问。
“我觉得不是。”尼布忧愁的说。“亚哈谢回过家了么?”
“他,我听说本来是也是要上门来找你的,但是神殿的人说,你父亲需要一笔钱去赎你,所以他们叫亚哈谢再多做一段时间……不过我们可以去探望他。”阿卡德安慰尼布说。
“殿下,殿下,您在花园吗?”正在说话间,忽然有侍女来呼唤尼布。
“殿下?”德卡鲁穆还想嘲笑尼布,就被阿卡德堵住了嘴,尼布和他们一起弯腰藏在小花榭后面不出声。等侍女走开后,尼布对阿卡德和德卡鲁穆说:“我想赶紧回家,咱们一起翻墙逃走吧。”
“你疯了?不是谁都能做大户人家的孩子的?”德卡鲁穆觉得尼布的想法糊涂。
“这家人很可怕。”尼布很忧郁的看着阿卡德。
阿卡德本来还有些同意德卡鲁穆,现在看看尼布的脸,也犹豫了:“算了,就是再好,你觉得不快乐,那么还是回家的好。走吧,快点。”
三个孩子正打算翻墙离开,忽然一支箭射了出来,一下子射中了刚翻过墙头的德卡鲁穆的背。
他哀叫着,掉到了墙外。
另外一支箭,从尼布的耳边飞了过去。
尼布急忙跳过墙。
负责殿后的阿卡德则被士兵包围了。几只锋利的剑抵住了他的喉咙,叫他无法也不敢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