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以马那远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潇洒。
他踯躅在离山洞医生的洞穴不远的地方,用脚反复碾着脚下的小石头,眼睛也不时瞟向宫墙那边。
他知道自己不是医生,不能唤醒尼布,但是他心里还有其他隐隐的不舍。
自己从离家以后,还从没有像现在过得这么顺心过。
巴比伦王后虽然也付给他金子,但是却信任着他。虽然王后早就过了美貌的年纪,但是土匪头心里总觉得、王后是他目前为止觉得心里最舒服的女人。
所以,虽然他撒以马那曾经发誓绝不听人驱使,但是却非常乐意从王后这里揽长活儿。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自己当雇佣军、帮权贵做他们自己嫌脏的勾当,也并没有真的自由起来。往深里想,他又觉得、这个念头不过是为了隐藏其他的想法。
但是最深处的想法是什么,他自己也捣鼓不明白。
日头很快就偏西了。
前土匪叹了口气,踢开了脚下的石子,准备上路。
“天呀,要不是亲眼得见,真不相信您会是这样的忸怩---”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撒以马那背后陡然传出,把他吓了一跳。
居然是胖子大臣阿萨加百利,藏在背后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他的脖子和脸都红了,满是油汗,显然他在太阳下待了很久。
“胖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要重操旧业的撒以马那,对自己忽然又有了信心,至少自己比这个胖子要英俊很多。
“是吗?”
胖子还是笑嘻嘻的,这叫撒以马那很不舒服。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来是来换药的,忽然看见您出来,所以就躲在后面了。”胖子笑嘻嘻的说。
但是前土匪嗅到、这不是事实的全部。
胖子也很配合,他接着说:
“我个人其实不介意您来打劫我的商队。因为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让商队出去做买卖了。”
显然,撒以马那在洞穴里还绑着的时候,他就在附近偷听了。
“吆,那么你怎么继续发财?”
“唉----现在只有那波殿下可以继位----那个人不是当王的料。很快四周都不安稳了,让商队出门,就是沿路撒钱!投资的第一个秘诀就是不能亏本。所以我是不担心被您打劫的。”
胖子话锋一转:
“不过,我很怀疑您能重操旧业。”
他信心满满,把土匪也吓了一跳。
“王后是给了您很多金子,但是您对陛下的效忠、还真是让我大为感动呢。”
胖子很想拍拍撒以马那的肩膀:
“相信那些想杀死尼布殿下的人,送给您的金子也不少吧?您明明可以在、找到他和侍女的时候,动动小指头的。然后再告诉王后说,您找着人了,不过已经死了----然后银子可以拿双份,两头吃。”
胖子的话,像刀一样割开了土匪的心,这个想法一瞬间都没有进过他的心。
他原是个拿钱替人办事的鼠辈,该想到这样的办法的。
从他收到王后的订单开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经常恍惚的以为自己上了岸,不再是土匪了。
想想真是滑稽!!
还没等撒以马那沮丧完,胖子就绕到他的右边,原本想假装亲昵的拉住他。可是想了想,又胆小的收回了手,只是嘴依旧很欠揍:
“啊呀,我从早起就在窥伺您,现在肚子都扁了。走,咱吃点啥去。”
胖子虽然这样说,却向医生的石洞方向奔过去:
“大人,您得空不?咱们一起进城吧?我知道您喜欢埃及的无花果和小黄瓜。我过来的时候,叫他们都备下了。”
忽然胖子顿住了:“啊!快来人呀,老爷子好像----”
撒以马那把腿跑回山洞,然后他从后面狠狠擂了胖子的肥屁股一拳。
山洞医生坐在他的大石头床上,搓着手,无辜地望着他俩,什么事情也没有。
胖子拐着,进去拖出来医生,交在土匪手中:
“行了,人齐了,可以上我家了。”
山洞医生难得的听话,跟着土匪和胖子进了城。
傍晚,大城的门口,完全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小商小贩到处叫卖,四处叫摆摊子和逛夜市的水泄不通。
只是与平常稍微有不同的是,很多贵族都有些贼眉鼠目。
那些没坐轿子的一边走,一边用眼角四处瞥。
坐轿子的,轿夫明显走得又慢又累,轿子的幔子都放下来,但是仍然能听见重物压着轿底,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阿萨大人没有停下来:他一路向小贩买小吃,一路走,嘴完全不停。
“唉,吧唧吧唧---”
他跟一个小贩搭腔:“图即笼,那是谁家的轿子啊?”
“阿萨大人,那个是耶鲁巴伯大人姐姐家的轿子啊。他外甥---听说要去苏撒的月神庙祭拜。”小贩添油加醋的说。
“他们家改信月神庙了?”
“阿萨大人,听说,王太后,不,太王太后的那些月神祭司们、转向支持那波殿下了。我今天在城门口做买卖,看见好多贵人家眷、都去苏撒城投奔月神庙了。”
这话一针见血。现在王太子昏迷,或者永远也不会醒。
那么,那波王子是当然的唯一继位人。
谁不西瓜偎大边儿?
朝中有势力的达官贵人十之八九,都去投奔那波王子了。朝中势力对比忽然大改。现在是王太子的母后成了少数派。
“唉,再给我称点那个烘扁豆,真香。”
阿萨并不搭理,他两手捧着又香又脆的扁豆,假模假式的让了让山洞医生,却根本没理土匪头子,紧接着、就把豆子倒进自己张成喇叭形的嘴里。
“吧唧吧唧----”
“你吃东西,不会闭上嘴嘛?!”出身王族的土匪终于忍不住了。
“您真不懂吃东西的艺术,不出声,怎么吃的高兴呢?”胖子拍拍手,又问小贩:“你看见耶鲁巴伯自己的轿子了吗?”
“他去宫里见王后,不,是王太后了。”
一般人到现在还校别不过嘴来。
“王太后的宫中,现在很多护卫都是原来的神殿军吧?”
阿萨加百利一边喷着嘴里的沫子,一边搓着手上的油蜜。
“王后的人马是去守卫大城和王都的安防了呀?”
“为什么?”
“马杜克大神官在绑架殿下的时候,被砸死了。太子殿下又昏迷不醒,所以他的神官中不少人、带着自己的神殿军,投靠了耶鲁巴伯大人。王太后和耶鲁巴伯大人现在在京城内的人手相比,并不占优势。所以陛下答应、与耶鲁巴伯大人换换手下人驻防的地方,让耶鲁巴伯大人的人拱卫王宫---”
撒以马那一听这话,立即像疯了一样,往王宫的方向猛跑。等他在街上抄了一匹马,气喘吁吁的跑进王宫,就看见通往王后宫的小祈祷室那边火光熊熊。
不知道什么人在小祈祷室门口挖了一条沟,在里面点燃了灯油,根本挡住了王后宫中出入的道路。
神殿军更多的是在观望,并没有人去灭火。
有人看见土匪头子骑着马跑过来,就上前帮他下马。
“这是谁在这里点火?!还不灭了它?”
“卫队长大人,神庙说这是为王祈祷的仪式!王太后特别准许的。”
神殿军的头目过来,笑眯眯的。他嘴里虽然客气,但是眼神却睥睨着撒以马那,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贵族出身,对方不过是个上岸的雇佣军头目而已。
再说,这所谓的仪式,很好的封住了、王宫内人员出入的通道,有效的把王后的侍女和护卫堵在了火沟的后面,不得出来。
撒以马那想去抓背后的刀把,就看见神殿军的士兵、像蚂蚁一样的包围过来。他目测这里及能看得见的地方、大概至少有三千左右的士兵。
“耶鲁巴伯大人不是进宫了吗?他在哪里呢?”
他故意放缓了口气,让神殿军不至于马上扑上来。
神殿军头目忽然大笑起来,好像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他靠近撒以马那:
“老实说,我也不信、这祈祷能唤醒母狮子抚养的小狮子。您猎过狮子的话,就知道当狮群换头领的时候,新的狮子王会咬死群里的小狮子们,而母狮子则会袖手旁观---”
撒以马那笑着问:
“您不要和我这个粗人打哑谜,我没有打过狮子,这是贵族们的活动。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小人物。”
“王后特别叫我去,告诉我说,她已经准备按立那波王子继位了。”
神殿军的头目得意的回答。
“毕竟,她是个没有儿子的女人,也得活的现实一点。”
“那么,耶鲁巴伯大人还不赶紧进宫来奉旨吗?”
撒以马那装着不在意,他转了半个身,发现一些他从没有见过的士兵、趁着夜色从角落里摸了过来。
这些人虽然也穿着神殿军的服色,但动作极其灵巧,像极了山地那边的雇佣兵。
撒以马那本能的知道、这些人跟神殿军,不是一伙的。
“辅相有大事要去做。”神殿军头目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他特别安排我在这里侍候。”
王太后的侍女塔里也过来了,她由神殿军看着,转过火沟。
她笑着禀报:“卫队长大人,您来得正好,陛下正要我去召唤您。”
神殿军头目和他的亲卫,看着塔里和土匪头子英俊的脸庞,又看看完全黑了的天,猥琐的笑了起来:
“您中毒的几天,太后宫中好多事都是急等着您的。”
撒以马那也哈哈哈的笑了。他拍拍神殿军头目扶着刀的手背,揽住了他的脖子:
“没关系,没关系。”
他看了塔里一眼,两只手一较劲,神殿军头目的脚就离了地,他逾想用手、扒开撒以马那的两只小臂,就愈发喘不动气。
这时,山地雇佣军全部冲了出来。
神殿军背腹受敌,不知道该救头目、还是对付忽然冲出来的敌人。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偏有人吹响了大号,在火把和弓箭手的保护下,王太后穿着铠甲,带着侍卫和宫女出现在灯油火沟的后面:
“难道你们都要谋反,想要全族陪葬吗?”
神殿军士兵惊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们仍然有着人数上的优势,但是却群龙无首,所以不得不把刀剑都扔在了地上。
山地雇佣军缴了神殿军的械。
王宫内外完全落入了王太后的手中。
“撒以马那大人。”
王太后对前土匪颔了下首,虽然她依旧很威严,眼睛里却满是温和的微笑。
土匪愣了一下,立即把手里挟持住的神殿军头目、抖在王太后的脚前。
“辅相哪里去了?”
“他----他---”神殿军头目还想找理由,就被撒以马那扳住了脖子:“耶鲁巴伯大人---已经去苏撒了。”
“所以,他就打发个冒充者来宫中?”太后的女官塔里大怒。
“他什么时候去的苏撒?”太后却很平静,她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神殿军头目,而是带着淡淡的哀伤,看着撒以马那。
另外一边,医生看着黑透了的天和小贩,罕有的对胖大臣笑了:
“今晚至少少了个人跟您抢吃的了。”
胖子笑嘻嘻的不再说话。他知道今晚怕是个不眠夜了。
如果小贩说的是真的,进宫去的耶鲁巴伯,要么获得王后的许可,让那波王子继位,要么,这位权臣就必须跟他们尼布党划清界限,前往苏撒城侍奉大皇子那波继位。
可惜,山洞医生精神短了,没法再通宵熬夜等消息。
胖子只有把自己最喜欢的花厅打发出来,让老爷子早睡,然后他自己叫家里人煮了肉、又在庭院里燃起篝火,放上葡萄酒,等待他的客人们。
出乎胖子的意料,他的族兄,足智多谋的涅米达特并没有出现。
亚述大臣的首领,朱木齐,也没有现身。
来往过的几个人待了一小会也都撤了。
胖大臣有些气馁,他不知道:这个夜里,朱木齐跟涅米达特也在庭院里一边烤火,一边看光景。
“阿治曼大人来信说,我们不必担心。他的主人只有我们的殿下一个人。”
涅米达特眯着眼睛:“他表这个决心倒是听起来怪有趣的。如果殿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他要么去当流寇,要么就会被重新降为奴隶,献给神殿当人牲。他有没有说别的?”
“他说,他的人跟上了亚述王,他还在等待时机收拾他。”
涅米特搓搓手,笑了:
“所以我笑他之前表的忠心。他的主人始终是亚述王弟,即使人死了都一样。不过他只要对我们殿下有一半的忠心,我就不担心、他会把军队交给那波殿下了。那波殿下有本事就毁掉这个帝国最强大的军团。”
说着,他用酒浇奠到火里:“只要那波殿下得不到那军团,他就无法真的掌握王座。”
“可是,我们的邻国埃及和米迪亚怎么办?”
“唉。不过,王太后跟那波殿下相比,我还是更相信太后的。那波殿下----只是空长了一副勇武的模样,骨子里是只小鸽子。”
“耶鲁巴伯大人----”
“他其实糊涂,不必太担忧。”
就在天快亮,却又最黑的时候,土匪头子撒以马那骑着马、冲进了胖子家的庭院。
“水!水!”他大喊。
胖子赶紧把葡萄酒换成了一缸子水,递给他。
“耶鲁巴伯和----那波---原来昨天就跑了!他还专门弄了个影子人去忽悠朝廷!”土匪气喘吁吁,爬下马来:“现在---去追---来不及了。”
“什么?”
“王太后说---要我们守好自己的地方,不要让----耶鲁巴伯趁虚而入----”
“陛下不同意让大皇子继位?”虽然胖子心里曾经这么希望,但是听见了、又是另外一番感慨。
土匪头子点点头,他抬起眼睛,把住了胖子的肩膀:“阿萨大人!”
胖子吃了一惊,死对头从没有这么亲切过,总是嫌弃他有皮癣,又总叫他“胖子”、“死胖子”、“胖猪”!
“你---有很多地和财富,不必陪---殿下在这里等死。”
“那您呢?”胖子万没有想到土匪居然变心了。
“我是拿过王太后金子的人,得对得起自己的酬劳,当雇佣军,得讲信用!”撒以马那低下眼睛,笑了。不知道是嘲笑自己的话,还是嘲笑他自己。
“您知道,我其实是个很开通的人,对心下往之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胖子看透了土匪的心,比土匪自己还清楚:“不过母狮子也是很恐怖的,她始终是百兽之王,是吃肉的。”
他同情的拍拍土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臂,把预备好的一坛子酒都抱给了撒以马那。
撒以马那看着胖子,没再说话,只是接过坛子,让深红色的酒,如同鲜血一样从他的嘴边,脖子两侧倾泻下去。
太阳从撒以马那的身后,显出了浓稠的红光,好像是用酒点燃起来的火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