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小银子的好消息。
起先,席伟特教授的论文底稿,让王丽这位财迷博士室友很不满,因为她关心的那块黏土板,文中几乎没有着墨。
就连小字注释,或者引用参考文献,都没一个字解释它的标号为什么是“27031”号。
而亚述学界最后一次、一次性发掘出几万片烧砖,也要向前推回到1960年代结束的乌尔王陵考古发现。
“乌尔……乌鲁克啊……”
历史系博士想得、都快把额头上的黄毛薅光了。
她的眼角又一次、略过论文的参考和附注。小银子忽然发现这篇论文的参考文献里,不止一次涉及到上古时代“洪水灭世”的传说们。
包括埃及人、希腊人、中国人、英国的德鲁伊特人、波利尼西亚人、爱斯基摩人、格陵兰人、非洲人、印度人、美洲印第安人的救世故事。
附注里的一篇文章,副标题里直接提到,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可能毁灭于距今约9000年前的大洪水。
而她记得,如果以承接乌尔文明的苏美尔记载中,列王在位时间推算,则《伽吉美什》中的大洪水发生在约2万3千年前。
小银子搓着稀疏发心的枯手,停了下来。
她猛地想起秃顶师叔的怪论来。难道,指环的传说,也跟大洪水传说那样,是贯穿于不同民族和不同时代里的神话吗?
这是不是说,她需要把眼光的深度和广度,同时拉开?
这一下,博士就注意到席伟特教授的论文里提到,锡安山洞穴最后一次被大规模洗劫的时间,约在公元1180年到1304年左右。
“那些年都发生过什么大事?”
小银子开始在网上搜寻,然后她的眼睛就被“埃及”两个字引到了:
1187年:埃及的萨拉丁占领耶路撒冷。
1218年-1221年: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以埃及为目标。
1228年-1229年:第六次十字军东征,仍以埃及为目标。
1248年-1254年:法王路易九世发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目标为埃及,惨败。
她记得,1253年到1260年间,蒙古大将旭烈兀率领的第三次蒙古西征,灭掉了占据了整个西亚的黑衣大食,边界直抵埃及。不到二十年后,蒙元就在崖山海战,灭亡了南宋。
“难道……”
不过,小银子却对这个“眉目”只字不提。
王丽忍不住怀疑,博士又是为了不花钱扮好人,诈自己一顿饭。
好在,临时休学的结果,总算让好学生有点恢复正常了。晚上熄灯前,王丽还听见她在床上呜咽,带着一点解脱和快乐的意思。
小屋门外,姚明明大声叨念:“我们真是走了狗屎运啊!感谢神把但以理老师送来了!”说着,她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要对墙上的十字架装饰磕头。
小银子嘴里插着牙刷,连忙从厕所里跑出来。她上去一把扯住姚明明一只胳膊:“你在干嘛?”
“我磕头啊?”
小银子死命拉起她:“教会不许拜偶像!任何有形的东西,都不能跪拜。”
王丽心里暗笑,小银子下午被堂主任拒绝的时候,可是一脸要跟教会划清界限的模样,现在又变回来了。
“啊?连十字架都不行吗?人家讲堂里,可是都摆着圣母玛利亚啊,还有好多神像呢!”姚明明不服气,继续争辩。她挣脱得马尾都散开了,好像一头黑耳朵的边地牧羊犬。
“那都是不合神心意的。”小银子的脸都红了。
“啊?你怎么知道?”姚明明还是不肯相信小银子。
“你读读《圣经》,不就知道了吗?”小银子总算把姚明明从地上扯了起来。
“那是《圣经》大,还是圣母玛利亚大?”姚明明又想到一条歪理。
“废话,当然是《圣经》了!”小银子几乎是拎着姚明明,把她撵回了里屋。这一对谐星,让王丽和好学生都露出了笑容。
她难得地没有继续自己的噩梦。
第二天一早,好学生打好行李,然后唤醒了大家。
“既然明年春天再回学校读书,我想……我想……我不如先回家去。”她把头发盘在头顶,穿着没恋爱前、最喜欢的粉色PU小夹克,加一条阔腿的石磨蓝牛仔裤。
整个人都看起来,平静了很多。
这其实也是屋子里、另外三个人心思。大家昨晚就想跟好学生说。还有什么比她暂时离开伤心地、去冷静冷静来的好呢。
因为王丽和小银子要上班,只能帮章雪晗把行李提到楼下,作为送行了。
临别的时候,好学生忽然抱住了小银子,又抱住王丽,哭了起来。
“我真得……很抱歉,在楼顶的话,不是真的……我只是……乱发脾气而已。不要生我的气。”
但是,王丽知道,当时说的,其实都是真心话。只是她没想过,好学生这样既有青春又有头脑和美貌的姑娘,居然也会妒忌老丑穷的自己。
姚明明则从后面过来抱住她,四个人站在街头抱头呜咽。
好在清晨,花砖铺的路上,行人不是太多。太阳虽然已经升了起来,但是天空还是朝早的青蓝色。还有不知名的鸟,偶然打一声早到。
好一会,好学生擦擦眼睛,虽然仍旧满是泪水,勉强挤出个微笑:“再见了。”
“是明年春天见!”王丽拍拍她的肩膀,说。
好学生快速点点头。
“那你怎么说?”小银子还是没有放开她。
“明年春天见……”好学生低头哽咽着。然后,她松开大家,拉起黑色大行李箱,不忘挥挥手,背朝着众人远去了。
王丽忽然注意到,她挥舞的左手上,套着一条绕了三四层的白色手链。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项链,只是戴在手上而已。
因为两个人住一个屋子一年了,王丽很清楚好学生的大小物件,她从未见过这个东西,而且她确定,那个不是当初熊公子送来的啥护身符。
不过,或者……
王丽认为,自己不该想太多。她刚想走,又听见后面,传来姚明明的嚎啕大哭声。
“我怎么办?以后就孤独了……”
“你这个……烦死了!”小银子拎着姚明明,先上楼去了。
“啊……啊……”
“快闭嘴!你把邻居都吵醒了!”
王丽擦擦眼睛,想着自己早上还有急事,就先去公司了。虽然这段时间杂事不断,却也没有大事。再加上小银子说,指环的事有眉目了,她连要去寻找真相的动力,都小了不少。
圣诞节快到的时候,王丽走在都是人的大街上,想起第一次跟好学生和姚明明出去吃饭的时候,也是大概现在这么个季节。
那时候,两个小姑娘出现在街口,互相拍打着,一脸少女的活泼。
也是她俩,给出租房提供了莫大的快乐。
王丽不知道好学生过的怎么样了,她虽然后来给好学生发过短信,但是姑娘却几乎没有回复过。她知道要走出伤痛,需要时间,所以王丽就没有再去打搅她。
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那么想吃炸鸡,王丽把这个归咎为那只已经全白了的指环。既然吉鲁博长着狮子的面孔,自然也长着狮子的胃,影响了自己。
她顺着人流,跑到附近一家大超市的熟食部,买了一盒烧鸭和一份炸鸡翅。
忽然看见烧鲭鱼,王丽就想起姚明明来,于是又买了一份。等她提着大包小包到家的时候,家里却异常安静。
姚明明不在,小银子也不在。
自从好学生回家后,曾经住在对面的俩熊娃儿也都不见了踪影。唯一会在王丽心情不好,或者挨领导批的间歇出现的熟人,就是畅畅了。
不过,畅畅很快就要去上海。
王丽慢慢地把东西放进冰箱。
看着外面的苍色穆蓝,和隔壁楼点起红黄灯火,她干脆蜷在沙发上,划手机。公众号上不断滚动着某大老虎又被批捕或者移送审查了。
看了一会,她觉得眼睛酸,就仰靠在沙发背上愣神。这半个多月,就连跟了小三十年的噩梦都不见了。她甚至有点怀念那些长发涂眼影的家伙,追着她喊“疯子”了。
这时,邻居家的门响了一下,然后自己家的门也响了。
姚明明一身深蓝色运动衣,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进来。一股猪大油炒菜的味道。她正打算溜回里屋,却发现人赫然盘腿坐在沙发正中。
“你回来了啊?”王丽伸出头问。“吃了晚饭了?”
“啊,是啊?”
“小银子这一段时间也很忙啊?”
“你不知道她最近好厉害啊?!有了好几个大客户,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是吗?”王丽又觉得,还是得亲力亲为,自己去找指环的真相才靠谱。
趁这个空儿,姚明明从里屋拿了她的海绵宝宝双肩包,就想溜出家门。
“你晚上有活动啊?”
“嗯……”小姑娘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能借我点钱吗?”
“啊?你又花光生活费了啊?”
“不是……是……其实我……邻居家的奶奶她……”姚明明这段时间,跟隔壁烧香的老太太走得很近。
她没告诉舍友,在章雪晗要跳楼的那天,她在楼下,刚接完电话,听说好学生要自杀,什么东西就击中了她的苹果手机。
电话屏幕当场就炸裂开了。机身也翻着几个滚,甩出去很远。
姚明明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
好在邻居老太婆经过,主动安慰了她,还塞给她100块港币和一张八达通车票卡,她才得以赶到现场,从小银子的魔爪下,抢救出章雪晗。
“你要借多少?”
“三……”
王丽以为要借300,正打算从钱包拿钱给姚明明,就听见了整个数字:“三千”
“啊?”
姚明明为难地倒换着脚下两只40号的白色旅游鞋。
“你知道你自己一个月生活费多少钱吗?”王丽问。
小姑娘低着头,不吭声。
正说话,忙活大客户的小银子回来了。身上G2000的超小号寒酸套装,叫一套更适合的铁灰色订制套裙所代替。就连菜色的皮肤,也涂上了亮一个色号的粉底。
她一进来,就感觉屋里气氛不对:“怎么不开灯?出了什么事?”
“没……没事!”姚明明对王丽眨眨眼,赶紧跑了。
“到底什么事?”小银子瞪起眼睛。
王丽笑了笑:“您最近很忙啊?”
“快忙死了,谁知道业务突然多了,我真是手脚并用啊!”小银子打开冰箱,发现了烧鸭和炸鸡翅。“唉,晚上得清淡一些。你没买菜的话,我去买点蔬菜水果。”
说着,小银子也出了门,只剩下王丽一个人对着大门发愣。
王丽只好举起左手,去看白化的指环。可能是塑料也老化了的关系,原来白色的底子开始泛黄,越来越接近王丽自己手的颜色了。
狮子的脸,还在吉鲁博翅膀下面吗?王丽叹了口气。
公司的圣诞节宴会,因为罗总掌政,变得非常寥落。
虽然公司去上环的君悦酒店大摆了45桌,但是阿猫阿狗的福利被取消了。普通同事看着领导和客户频频领奖,又是现金,又是最新款电话的,一脸咬筷子的表情。
王丽是那一桌唯一一个、从总公司派来的。大家免不了把她看成了万恶资方的代表。她只好趁着没人注意,提前退场。
香港的12月底,仍然非常暖和,王丽穿着衬衣长裙,走在中午的大街上,甚至有点热。看着街上摆的圣诞节灯饰和圣诞树什么的,上面还挂着棉花假雪,觉得非常不应景。
正在到处乱看的时候,她忽然在橱窗玻璃的倒影上,发现一个人正站在自己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