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明天又要出发去越南,王丽早早躺在了床上。
眼皮很沉,但是大脑里还在飞快地转动着。这叫她很是心烦意乱。
通过她们门口的破布帘子上的埃及图案和上面的小洞,她看见历史系博士又搓着她那张申字型脸,在一大堆纸张和书本中,皱着眉头。
那些平时她视如珍宝的保险单张,和粉红色保险申请表夹子,则没了踪影。
王丽忽然有点羡慕小银子,也对自己拿小银子的弱点,诱逼她去做历史研究的事,感到百味杂陈。
突然,博士“腾”一声从破沙发坐垫上弹起来,王丽以为她获得了什么重大发现,却听见她厉声大吼:
“谁!姚明明,是不是你没把针用完,放回盒子里?”
王丽忍不住笑了,心里的愁云惨雾慢慢消散。她闭上了眼睛,没一会,那个古怪梦开始时出现的画面,就爬到了眼前。
一对白色的细长胳膊,既不像女人的那么柔软,横着几条青筋,又不像男人的,鼓着结实的肌肉,正环绕在自己胸前。然后,是几缕从她眼前垂下来的褐色长发,软软的,打着大卷,反射着暖暖的阳光。
王丽立即紧张起来。
她知道,只要她一挣脱这些,那些留着长发的男女就会朝她扑来。先是在她面前载歌载舞地奉承人,然后就会像川剧变脸那样,朝自己扔石头、烂菜叶子,还有死老鼠什么的,大喊:
“你这个疯子。”
于是,她努力在梦里抬头,去看白手臂、褐色头发的脸。
可是,她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光。
她还不甘心,就伸手去摸那人的脸。谁知道,模糊的光居然变成了刺眼的大光,刺得她眼前只有黑绿色的暗影。
“啊……”
这一夜,同样做噩梦的,不只有王丽。官拜少校的多恩,也被梦里那只复活的新奥尔良鳄鱼吓醒了。
少校爬起来,跑到他住的领事馆宿舍卫生间里冲了把凉水。
镜子里,他已经是大人了。粉红色的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抬头纹。只是两只手,还是仿佛千斤重。
实在睡不着,他只好驱车赶到在位于花园道、美国领事馆分区的老楼里,来找这几天也过来了的团长。
快步登上三楼,他看见一个威武的黑人迎面过来。结实高大的身上,穿着卡其色长裤和一件同样颜色的T恤。满是筋肉的黑脖子口上,还挂着个明晃晃的金十字架。
这叫他又想起自己的奶妈,维克托中尉的母亲老达姬。
于是,少校温和地对迎面过来的马可点点方下巴:
“还没睡?”
“头儿,不,少校,我在执勤。”
“嗯。很好。团长呢?”多恩少校挺满意维克托中尉的带兵成果。
“呃……团长在办公室里,好像在跟什么在西雅图的人聊天。”
马可降低了声音,只让多恩一个人能听到。
原来,团长解决失眠的办法,比起多恩更干脆。打发了塌鼻子廖之后,他就打电话给早埋在硅谷的一个下属,叫他马上去“探望探望”那位正纵横西雅图的刘总。
在团长看来,刘总就是一块潜在的大金矿,无论从字面意思,还是内在深层次含义来说,都是有利于未来工作。
他团长的特点和强项,就是不放过任何可乘之机。
多恩皱起眉头,看向马可:“把老罗杰叫起来。”
马可赶紧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没一会,他就回来了,还递上一只老式黑色行动电话。
“喂?我是多恩。”
对话那头的同学兼情报头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叫蓝眼睛的少校眉头都叠出了五层。好一会,他才挂断电话。
把电话还给马可后,多恩问:“你跟那个女人聊了很久,上次。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头儿,不,少校,老实说,她人还不错……就是……话有点多。”
“这么说,明天的任务不能派给你了。”多恩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语。
“头儿,不,少校,什么意思?”
多恩猛地一探身,有点开玩笑、又有点认真地把咖啡色配枪,从马可的腰上拔下来。
这是一把紧凑型M18。
这款手枪标准带弹量是17发9毫米子弹,不过,马可的加了加长弹匣,里面有21发子弹。这家伙还配有个导轨,装了激光瞄准器。
然后,少校把枪环着食指转了两圈,才交到马可发白的手心里:“等事情‘了结’,你能‘了结’她吗?”
“为什么?我们要的只是指环?”
“我们是军人,得服从命令。”多恩看看马可说。
“头儿,不,少校,她什么也没干。我们……”
多恩刚要拍拍他,叫他先回去休息,免得误了明天去胡志明的飞机,就叫走廊拐角处里另外一个人吓了一跳。
但是,蓝眼睛少校不想让阿奇中尉看出自己有多讨厌他,便转过身来,看着他说:
“我也不想。中尉,我们是军人,不是‘屠夫’。”
他听说,没仗可打的时候,阿奇中尉就会在哈迪赛胡桃街军人酒吧的后厨,屠宰打劫来的驴子。而且,据说他最擅长活剥皮。
而且刀疤脸还是个背后拉拢其他人、搞小动作的两面派。
多恩带他来香港,就是想把这家伙打发给团长,但是团长总打太极,不肯收人。
阿奇没有直视上司,也没接茬。
他脑袋,因为剃着同样几乎光头的样式,在暗影里泛着青光。他虽然也长只鹰钩鼻,可人比团长英俊多了,就是脸颊上划了一刀,也谈不上破相。
少校继续说:“丹尼斯家那几个屁孩中的两个,死了。他们本来已经脱离危险了。真麻烦。”
“死因是什么?”
“一个是死于坚果过敏,另外一个死于西红柿过敏。”多恩突然蹭蹭鼻子,说明他在胡编乱造。
刀疤脸手下,又沉默了。
多恩只觉得头疼,他以为,自己或许现在该回去睡觉,便说:
“行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您说是华盛顿那边?”这时,阿奇中尉终于开口了。
听起来,更像他才是这里军衔最高的人:“他们要的其实是力量,团长是对的。”
多恩立即提高了嗓门,语气也变得十分凶暴:“等有一天,你跟他一样,成了五角大楼承办商,再说。”说完,便快步通过黑暗的走廊,“沓沓沓”地跨下楼梯,走去了停车场。
不过,越走,少校就越不安。
“这该死的……”
盯着路口一直不变的红灯和周围的黑暗,多恩坐在驾驶座上,恍惚了。闭眼的一瞬间,看见的却是石总办公室里的石雕。
多恩从方向盘上,再次举起自己的两只手。它们依旧保持着自己举枪对准浮雕后的沉重感。以至于他刚才偷袭马可时,就连马可都察觉出他不对劲来。
不过,马可是个好小伙子,让了他。少校也很清楚。
这时,领事馆走廊的尽头,脸上划了一刀的大兵阿奇中尉,递给马可一块石头饼。两面焦糖色,中间奶油色。
“别玩了,现在就吃这个?”
马可一边跟B小队的小队长开玩笑,一边摆弄着这种英国威尔士的传统点心。
“都是吃的。”
阿奇看看马可,眼睛像鹰一样,沙色,并且在夜色下不断转动。
他家是祖父一辈、从伊朗去的英国,父母都生在英国。但是从他记事起,他家周围常有人来问他母亲和姐妹们,到底是哪里来的。
每回,母亲叫他去社区小银行、取儿童补助福利款时,隔壁花店的人都像他是个乞丐一样的、吆喝他。
“该死的!”
可他父亲总叫他抬起头:“你有着伟大的祖先!我们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后代。那些家伙是海盗和小偷的崽子!”
尽管如此,阿奇中尉依旧喜欢英国的石头饼。
所以,来到香港时,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跟这里那些自以为是英国人的本地居民,有种惺惺相惜感。
马可看阿奇老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你想问什么?”
“少校说那个女的不能不处理掉。我知道你不忍心,不过……”
说着,刀疤脸把右手搭在马可魁梧厚实的肩膀上。一瞬间,他忍不住隔着单薄的T恤棉质料子,试了试马可的手感,好像他给驴子剥皮前,要试试它们的肉一样:
“你知道,我老家有个传说,说是亚当的七世孙一诺、同神一起,行走三百年……”
马可猛地甩掉中尉的手:“得了!”
但刀疤脸还在继续:
“所谓的所罗门戒指,是神送给一诺的记号,为的是让年老的一诺、仍然能和他一同行走,才准许他去驱使天上的灵们。”
“这些灵,在地上的日子久了,看见人间的女子美貌,和她们生下了传说中的巨人。巨人半人半灵,控制不了灵带来的力量,就领着地上的人一起胡来。神最后洪水灭世……”
马可惊愕的看着阿奇:“中尉,你是伊朗后裔,又不是犹太人后裔!”
但是,刀疤脸中尉没有理睬他的打茬:
“所以,老人说,拿了戒指的凡人,不断跟灵接触,就会失去自我。好比所罗门王。所以,救那个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她。”
说完,阿奇把手上沾着的石头饼渣滓,都摸到马可的T恤袖口上,转身就走。
马可忍不住追上去:“她又没拿指环。”
“你怎么知道?”
“她真拿了指环,我们还能在这里、站着说话?要是指环真的能够驱使天地的话?”
“指环说不定需要有咒语,才能解开呢?”
“别扯了!”马可嘟噜着婴儿肥的腮帮子,把他的石头饼塞回给中尉。但是,他的心却咚咚地敲。
地宫里的那股力量,那股他听见奇怪声音时、感觉到的力量,是从大地深处源源不断涌出来。那力量还把他强行打翻在地,他甚至连动下小指头,都做不到。
而在那力量看不见的漩涡下,王丽分明就是头长着翅膀的狮子。
那真是幻觉?
马可从保险箱里取出护照,还有M18专配的消音器,有些垂头丧气。
突然,他想起,舅舅吉姆和他说起的,在波士顿外海Stellwagen海岸海洋保护区,遇到杀人鲸的事。
虽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在那里,看见驼背鲸和长须鲸这些吃浮游生物的无害生物,但是,有一回,一头不知道哪里来的杀人鲸对着观光客的船,跳了过来。
风本来就很大,冰冷的海浪也越来越高,这头胡乱的家伙还横冲直撞。
它差不多十米长,周身圆润,肚子上白色区域自下颚延伸到尾巴,在全黑油亮的胸鳍间收得很窄。背鳍立得很直,差不多有个成年女人的高度。
从这点判断,它应该是头刚成年的雄性。
甲板上载着的观赏鲸鱼游客们,立即叫它吓得“哇哇”乱叫。
一个新手海员也害怕了,抱出了一支打猎用的大口径猎枪:“我……我在非洲杀死过犀牛。”
舅舅船上的老船长斜瞄了他一眼:“所以?”
新手哆嗦着冻青了的嘴唇,觉得蓝雨披下的红脸老头是明知故问。
“好孩子,好孩子!”白胡子老船长没再理他,而是朝不断跳起来的黑白大家伙,高声喝彩。
于是,杀人鲸越跳越高。在铁灰色的天空、透着金色的密云,还有灰蓝色的波涛中,不断翻着各样的跟斗。
每一次落下,大海就好像被劈开,然后从一堆白色气泡中,生出一条全新的生命,并迸射出轰鸣声。
本来还吓得缩成一团的客人也纷纷露出头,朝它举起了手里的电话。
“好孩子!”
“好孩子!”
大家也跟着老船长欢呼,仿佛也理解到了造物的壮丽。
最后,杀人鲸开心地“咔咔”笑着,消失在了大海深处。而游客们都跑到栏板边,朝它的背影挥手。
想到这里,马可整理撞针的手停住了。
他看着一边、明天去越南执行任务用的旅行文件,擦擦眼角。他觉得,退一万步说,就算王丽真是头“怪兽”,也不见得就该死。
可第二天醒来,上面传来新指令,去越南的计划暂时搁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