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七的腿在发抖,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见鬼。他和游四守陵二十年,每日巡园从未懈怠,也并不怕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只因他们坚信,这里建在龙脉之上,是天子长眠之地。天家威严之下,岂会有小鬼作祟。虽说玄宗晚年未得善终,但历任在位的皇帝还会时常派人来料理陵园。
蓦地起了一股阴风,烛火不安地跳动起来,此人的脸在明明暗暗中愈发惨白,十有八九不是活人。疯子怎能徒手打开墓门,疯子怎会画画,他这一细想,又发现方才一路追来,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对面的男子忽然开了口:“如何,此仕女图可是惟妙惟肖?”
闻言,固七的腿抖得更为厉害,遇到鬼问话,他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只能颤抖地将手中的行灯往他笔尖所指之处照了过去,白壁上,几笔墨线勾勒出仕女模样。她身形窈窕,梳着时兴的高髻,略为丰腴的脸颊上还有两笔斜红。当固七凑近细看她的脸时,顿时被吓得连连后退,冷汗涔涔。
这、这仕女竟只有眼眶没有眼睛!
男子并没有看着固七,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墙上的仕女,随即自言自语道:“忘了,画龙点睛,美人怎能少了这两笔神韵。”说着就提笔将眼睛补了上去。
点睛之笔一落,固七先是被仕女的美貌所吸引,这一笔倒像是让画中人活了似的,原本恐怖的脸逐渐亲和起来。没等他感慨此间神奇,画中人朱砂点就的红唇缓缓张开——
“七郎——”
固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苏曜想着,就准备往地上倒。薛莺未卜先知,将金刚伞抵在他的后背:“要不苏兄再想想?”
两眼一闭,苏曜开始摆:“想一万次也是画,为兄我被人给坑惨了!”
薛莺追问:“什么样的画?”
苏曜老实回答:“仕女图,前朝名家万寻的。”
“万寻怎会给陵墓画壁画,你最好说实话。”薛莺显然不相信,这让苏曜有些头疼,可他嘴上偏是个比脑子快的:“妹妹这就有所不知,万寻早年为了讨官给中书令的家画过,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他也画过。给帝陵画壁画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吧,看妹妹这一脸不信的样子,难道你还崇拜他?妹妹是年纪太小,世人都道万寻超脱世外,不事权贵,那是对他的误解,他曾经唔唔唔——”
薛莺拿黄纸糊了他的嘴,她提灯沿着墓室转了一圈,确实没有任何和画有关的东西。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墓里可是连画的影子都找不到,别说是万寻的。”她见苏曜安静了一会儿,准备把黄纸掀下来。苏曜却突然对画没了兴趣,他扯下黄纸问道:“画的事回头再说,妹妹说来拿鬼,那鬼在哪里呀?”
“你不怕?”薛莺斜他一眼,苏曜笑道:“妹妹既然是来拿鬼的,必定早有准备,为兄方才忽然感觉浑身长满了胆。放心,为兄就站在你身后,必要时借胆给你耍!”薛莺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半掌大的香炉递给他:“既然你这么想见,我就成全你,拿着。”
“这里头······是什么香啊?闻着怪香咧······”苏曜凑近闻了闻,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是比一般的博山炉小了些,并无特殊之处。一旁的薛莺又将火折子递了过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苏曜点燃黄纸丢进香炉,未几,一缕青烟飘了出来,霎时一室奇香。他捧着香炉,连呼几声好香。薛莺估算着时辰也快到了,便答道:“这是犀香。”
“犀香?有点耳熟,但确实没见过,妹妹这儿的好东西真多。等等,犀香?是那个那个——”
“‘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1)
说完,薛莺往他前面指了指。
霎时间,朽木变彩棺,棺床上满是金银玉器,残缺的四壁遍布华彩,一如将将完工的样子。而苏曜的前面站了一个男人,吓得他往后跳了半步,撞到了旁边一尊半人高的武士俑。
“哎哟!姑奶奶,求您下次提前说一下,真是人吓人吓死人!”苏曜连伸手去捞旁边的陶俑,却捞了个空。
面前的男人忽然动了,他嘴里不住的念叨:“她就在这里,她在这里,我要找到她!”而苏曜正怔怔看着自己的右手,明明是碰到了,怎么陶俑就这样从手掌中穿了过去。
“啊这这——”他看向薛莺,薛莺却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她正盯住那个有些魔怔的男人。男人十分消瘦,脸颊深凹,形容枯槁。他对着满墙壁画像是在寻找什么,一寸一寸的摩挲。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皇陵,给我拿下!”
墓室里陡然涌进一群士兵,他们纷纷抽剑对准男人。但他置若罔闻,继续寻着。“按住他!”将军发话,男人立刻被几人抓住手脚,他拼命甩开禁锢大喊道:“她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我就快找到她了!放开我!放开——”
一把剑插进了他的腹部,男人用力握住剑刃,试图将剑往外拔。将军狠下心,剑又往里送了几分。男人狠狠盯住他,双手鲜血淋淋:“让······我······过去······”
“唉!”苏曜向前半步,想要阻止,薛莺拦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
更多的剑刺了过来,男人渐渐倒了下去,手却伸向墙上的壁画,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甘:“云、云娘······我······找······找······”
至死,他都没有合上眼。苏曜不忍,走过去想拿什么遮一遮。下一瞬间,地上的男人陡然消失。
“咦?”苏曜还在纳闷,一转头发现男人又完好的站在了他身后。
“啊!”苏曜感觉三魂七魄少了三魄,他那浑身的胆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她就在这里,她在这里,我要找到她!”
又是熟悉的低语,男人继续在墙上摩挲起来。随即被杀,倒地,站起。苏曜看了几遍,觉得自己的胆又回来了。
“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人是鬼,我们到底在哪里?”
薛莺示意他把香炉递过来,她掂了掂手中的香炉:“当然是鬼了,确切的说,是他的一缕魂,或者说,是他的执念罢了。”
“云娘?他提到的那个云娘是谁,也是鬼吗?他说她就在这里······”苏曜环顾,没见第二个活人,难道还有另一只鬼。墓室里仿佛又冷了几分,他不禁抱紧了双臂。
“或许······她在这画上。”薛莺走近壁画,这些壁画还是原本的样子。顺着男人指的方向,墙上画着的是一副帝后礼佛图。苏曜见状立马凑了过来:“这幅图我知道,这是玄宗,这是韦后。后面跟着的是宫人。不会吧,难道他觊觎的是——韦后?”
薛莺没回答,只是熄了香,随即盘腿坐了下来。她拿出一张黄纸,又拿出一盒朱砂,提笔画起了符箓。苏曜也好奇地蹲下来,原来是个小坤道。这一趟走的,也不是全无收获,毕竟他从未认识过道姑。薛莺画符极快,还没等苏曜看清就迅速收了起来。
“不是吧,这也藏······”
他瞬间闭了嘴,因为他看见薛莺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