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忽然起了一阵风。
大马一个喷嚏惊醒了背上的少年,少年哎哟一声仰身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好险好险!”
苏曜拍了拍手心的泥土,还好他反应快,不然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就要遭殃。刚准备责备大马几句,就听见林间传来肃肃声响。苏曜抬头观天,见远处暗云密布:“看来将有一场大雨。”他随即跃上马,得赶快找间客舍避避雨。
一人一马走了约一刻钟,雨就劈头盖脸的下了下来。
苏曜未免有些无奈,明明舆图上显示附近有家客舍,可这满目荒野哪里有灯火。离云阳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怎会荒凉至此。他正郁闷之时,大马似乎看见了什么,陡然向一个方向跑去。
“诶!停下,停下,吁——”
马嘶长鸣,停下的地方露出一条三尺来宽的路,有路就有人,苏曜决定碰碰运气。
他一向自诩运气好。
果然没走多久,前方雨雾中隐约透出黄光来。苏曜心下大喜,加快脚步,走进发现竟然是一家驿馆。
“太平驿。”
舆图上貌似没有这座驿馆,或许是雨大让他失了方向,苏曜决定先歇一晚再说。他实在讨厌下雨天,浑身湿哒哒的令他十分难受。
大概是雨声太大,苏曜连续敲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开了条缝。
一只惨白的手沿着门缝缓缓伸了出来,枯手上粘着一盏灯,烛光也没能让这手添点人气。苏曜顺着手向上看去,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穿着一身墨黑长衫,仿佛与黑夜融在一起。他似是躬着身子,左手执一把伞,伞面将脸遮了去,猛一看还以为是面前飘着一把伞。沙哑的声音从伞下传来:“郎君可是住店?”
苏曜点头答是,这么晚来这里不住店还能干甚。
“驿馆尚余一间房,郎君请随我来。”
没想到小小的荒外驿馆竟然能客满,苏曜沿着外廊跟着他一路朝前走,不住地四处打量。却见整个驿馆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这个时辰还没睡的,应该就是眼前的驿夫。可是,驿夫怎么会住在驿楼里。
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苏曜握紧腰间的剑。
驿夫慢慢回过身问道:“啊,郎君的马——”
真是后知后觉,苏曜松开手,不在意答道:“不用管它,它自己会找地方。”驿夫点头,不再多言,径直将他带往后院。苏曜越走越觉得不对,抬声问道:“为何不是住在驿楼?”
驿夫答道:“驿楼已满,请郎君暂且歇在后院侧房。到了,就是这间。”
苏曜本想发作,待驿夫点亮屋里的灯,见此处尚算整洁,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淋了雨又困极,只想换了干衣睡上一觉。
“郎君赶路辛苦,在下备了些热水,郎君梳洗后可早些歇息。”
驿夫拎来热水就适时告退。还挺贴心,苏曜心想,方才的不愉快也就抛在脑后。要不是小屁孩儿飞鸽传书说有要紧事,他才不会连夜赶路,还淋上这场雨。此时确实累极,倒头就睡。
苏曜有个习惯,睡前喜欢将这一天遇见的人和事挨个儿捋一遍,今日大概是太累了,他怎么也记不起驿夫的模样。夜里又下着大雨,看不清模样很正常,于是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睡去了。
他是被琴声吵醒的。
半梦半醒间,像是有人在他床边弹琴。但是眼皮有千斤重,苏曜骂骂咧咧的勉强睁开一条缝,见天还未亮,骂得更凶了。
“谁啊!哪个没爹没娘的人大半夜弹琴啊!”
“有病就去治,不想要手就直说,让爷爷我帮你剁了!”
“驿夫呢,驿夫!驿夫!驿丞呢,驿丞!”
外面传来各色骂声,驿楼里一盏一盏灯逐渐亮起,琴声却始终没断。苏曜心想该是有人管的,他现在只想再睡一会儿,便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蒙住。
谁料不一会儿,就有人砰砰拍他的门。
“快起来!是你在弹琴吗!”
娘的,苏曜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捞起外衫就往大门处赶。他拉开门,张嘴就喷:“奔丧还是叫魂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谁在弹琴!”
只见门外站着一虬髯大汉,手里拎着把大斧。他旁边立着位身披外衫的中年男人。
听到骂声,二人也愣了愣。不远处,有位侍女扶着戴幂篱的女子匆匆赶来。她们身后追出来个少年郎,手里还拿着一只鞋:“慢点慢点,等等我!”
哦呀,挺热闹的,看来这驿馆确实住了不少人。
苏曜叉手瞪着门外的俩人,大汉莫名被喷了一脸口水,也是一肚子火:“滚开,让爷爷看看是不是!”
苏曜顺势让开:“行,给爷看清楚了!”
旁边的中年男子朝他拱手:“叨扰了!”说着,二人就迈步进到屋内。后面赶来的侍女和小娘子停在门外张望,并没有进去,她们身后的郎君道了声叨扰了也挤了进来。
倒是苏曜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样各位,看清楚了吗?”
“不可能!”虬髯大汉拎着斧子巡视了一周,满脸不可置信:“定是被你藏起来了!”披外衫的中年人朝苏曜拱了拱手:“看来是我们误会了这位郎君,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不可能是藏起来的,你们听,这琴声就一直没断过。”拎鞋郎君说着,把手里的鞋套在了脚上。虬髯大汉猛地将斧子架在了苏曜跟前:“一定是你捣的鬼!全驿馆的人都在这里,明明我们入住的时候一切安好,就你来了后才有了这琴声。”
苏曜盯着他有些发抖的手,嗤笑了一声:“一,大家有目共睹,这房间里没有琴,我也没有弹琴;二,就因为来得晚,所以得背这锅,这叫乱攀咬,请问阁下读过书吗?”
“你!”一旁的中年人走过来拦住了大汉:“冷静,莫冲动。这位郎君方才说得清楚,与他无关。”
大汉瞪了他一眼:“裴秀才,你站哪边的?”裴秀才,也就是披着外衫的中年人咳了咳:“某不站人,只站理。”
大汉将要发作,苏曜打断他:“确定整个驿馆的人都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大汉不解:“你在怀疑我?”苏曜皱了皱眉,这人真是外强中干,一旁的裴秀才替他答道:“在小郎君来之前,住在驿馆的就只有某、贾十四——”原来大汉名为贾十四,裴秀才又转向身后的穿鞋君:“以及这位郎君和两位小娘子。”
“唤我方十八就好,”穿鞋君主动介绍自己:“门外是内人和侍女青霜。”苏曜闻言往门口看去,没想到二人竟是夫妻,他还以为是兄妹。
“某苏六,见过诸位。”苏曜接着道:“你们还漏了两个人。”
贾十四和裴秀才讶异,还会有谁呢?方十八答道:“你指的是驿丞和驿夫吧,奇怪,按说动静这么大,他们不可能还睡着······”
“糟了!”二人异口同声,说着就往门外跑。门外的小娘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在前面带路:“驿丞的房间在驿楼一层东侧第二间,驿夫房间在一层西侧第一间。”
“先去驿丞房间!”苏曜果断道,方十八表示认同。三人迅速朝驿楼一层东侧跑去,裴秀才和贾十四一头雾水,却还是跟了上去。
“喂,你们要干什么,别丢下我们啊,难道不是应该先找到那个弹琴的人吗,难道那人是驿丞?”
贾十四扛着大斧子脚力丝毫不减,边追边大声问道。裴秀才不及他,只得拉紧肩上的长衫,快步追赶。苏曜一行并未理会,径直往目的地跑去。
“咚咚咚!”
方十八先是看了看窗户,确定未亮灯,便用力敲起房门。敲了好半天,里面一丝声响也无。苏曜提议:“直接撞开。”
“我来!”贾十四自告奋勇,说着就侧身准备撞门。
“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立刻扭头往后看去,久未出现的驿夫正提着灯站在身后,厉声打断他们。苏曜转过身对他道:“方才可是阁下在弹琴?”
“驿馆没有琴。”驿夫语气平平,光照不到他脖颈以上,苏曜看不清他的表情。
贾十四霎时跳了出来:“你们驿馆大晚上有人弹琴,扰得大家伙不得安睡,驿丞呢,让他出来!”
驿夫奇怪:“驿丞不是在房间休息吗?”
话音未落,方十八一脚踹开了门。
“啊——”
房门大开,正中悬着一双脚,无风自动。
侍女青霜顿时尖叫起来。
“先别进来!”方十八两臂一横,将众人拦住:“灯。”
他的夫人将灯从侍女手中拿过来递给他,贾十四吓得连连后退:“死、死人了,快、快报官啊!”裴秀才也是不敢看,往他身后挪了挪。
只有苏曜往前移步:“报官?官不就在里面吗。”
幂篱娘子瞥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和他夫君一样有些不正常。
方十八提灯在地上仔细搜寻了一遍,面露诧异。一旁的苏曜啧啧起来:“这地挺干净,想来驿丞平日是个洁净之人。”
“程驿丞平日的确注重整洁。”驿夫答道,苏曜回头瞄了他一眼。方十八巡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搭把手,把程驿丞放下来吧。”
驿楼正厅,灯火通明。
方十八正在验尸:“程驿丞,年方三十有余,身高五尺十寸。面色发绀、双眼上翻、舌外吐。从脖间勒痕来看,应是自缢而亡。”
“自缢?怎么可能?”贾十四明显不信,“临睡前我还看见程驿丞去后院打水,瞧着也没什么异常啊!”裴秀才也说,约戌时三刻的时候,他还见驿丞房间点着灯。
“小子,你不会是蒙我们的吧,小小年纪又不是仵作,怕是信口胡说。”贾十四怀疑道。苏曜嘴一撇:“贾大人经验丰富,倒是上手啊。”
看他不爽已久,贾十四立马质问苏曜:“之前我就一直想问,苏郎君是怎么预料到程驿丞出事的,莫非你就是那凶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贾十四攀咬的本事又涨了几分。苏曜沉下脸:“方才听到的那首琴曲,不知贾大人可知道名字。”
琴曲不知什么时候断的,但甫一提起,众人心有余悸。琴声入脑,犹如魔音,莫名就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不知道,这和程驿丞之死有什么关系,少转移话题。”
苏曜上下打量他,这位仁兄全身上下恐怕只有嘴最硬,贾十四被他打量的浑身发毛。倒是方十八忽然虚心请教:“十八学识浅陋,请问苏郎君方才是何琴曲?”
“前朝佚曲——孤馆遇神。”
“相传魏晋年间,嵇康夜半抚琴,忽见八厉鬼,并大声呵斥。其言为周朝伶官,赐死此地而尸骨尚存,祈求将尸骨迁到别地埋葬。第二天嵇康将此事告诉了柏林,二人掘地果见尸骨,并将其葬下。嵇康晚上做梦,梦到八鬼叩拜了他而离去。”
“此曲便是孤馆遇神。”
“说是神,其实是鬼,此曲一奏,能招魂。”
闻言,贾十四的脸立马变了:“有、有鬼?”
他果然怕鬼。苏曜满意的看着贾十四面如菜色,说到鬼,今晚确实诡异至极。
程驿丞无故自缢,虽怀疑被杀,但今晚大雨,房间地面连脚印都没有,门窗完好。还有找不到来源的琴曲,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怪力乱神的东西。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也不知道薛莺现下在何处,是星夜赶路还是正和周公会面呢。
要是她在就好了,犀香一燃,一切便迎刃而解。苏曜突然发现,自己竟想念起个萍水相逢的小娘子来。
“苏兄,你看这里!”正在程驿丞身上翻找的方十八忽然发现了什么,连唤他道。
一群人凑了过去,方十八掰开程驿丞紧握的左手,一朵被揉碎的海棠花赫然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