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清早,罗杰丝坐上黄包车直往何公馆赶,早上被两通电话吵醒了,一通是巡捕房,一通是何老爷来电话,让他必须马上到一趟,有大事。
早春的清晨还是有些凉,冷风打在脸上,刀片死的,刮的人怪疼的,他缩了缩脖子,好把脸尽可能能的塞到衣领里。
今天一大早巡捕房的来了电话,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何宝琴的确是因为脖子上的勒伤窒息而死,可是又在她的鼻腔里面发现了微量的迷药。那这就说明,何宝琴的的确确是被人迷晕了,而不是自杀。
到了何公馆,进了门厅。秋萍上来接过了罗杰斯脱下的大衣。
何老爷坐上首,左手边沙发上坐着乔珠宝露宗林,右手边宝琼窝到姨奶奶身后,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话。后面站着老曹。该来的,不该来的汇聚一堂。
客室里跪了一个人,乌油油的辫子垂了一地,着阴丹士林布的小袄,正是丫鬟银娣。
罗杰丝环顾四周,发现唯独那个女贼没在,没由来的皱了皱眉。
“罗先生您可终于来了。”何老爷走上前。
“怎么了?”
“从早上就跪倒现在了,非得等您来了,她才肯说。”
“哦?”
罗杰丝走上前,银娣抬脸,她半边脸还有些红肿着,哭起来看上去有些狰狞。
她的嗓子哭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粗粝的很。
她说:“昨天晚上,我在二小姐门口看见了大小姐。”
姨太太本好好的坐在沙发上,听完惊道:“银娣,这可不能乱说的啊。”
银娣见她不信,也急了,道:“千真万确,这亏阴德的事我哪敢乱说。我要是瞎说了就让我即刻暴毙,死不瞑目,下十八层地狱里投不了胎。”
“胡闹,简直是胡闹!”何老爷气的直拿拐杖戳地。
“银娣说的没错,大小姐的确是去过二小姐的房间。”罗杰丝平静道。
罗杰丝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打开来,取出半片指甲大小的红色薄片。对着宝露道:“这是在二小姐门锁上找到的,大小姐你看,是你的吗?”
宝露点点头,冷静道:“是我的。”十指伸开,红色蔻丹涂的均匀,唯独右手食指上露出了粉肉色的底色。
那天罗杰丝之所以问她是否出过洋,并不是真正对此好奇,只是想让她把掖在手肘窝里的双手显露出来,证实他的猜想。
宝露沉声道:“我只是敲了她的门,但并没有进去,门是锁着的。我唤了她几声,她没应,滴滴答答的弹起钢琴来了,我知道她这是不想见我,便也就回去了。”
罗杰丝看向银娣:“你见她进去了?”
银娣眼珠子一转,摇头道:“我只瞧见一眼,就下楼去了。”
宗林连忙走到他跟前,道:“可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吊起个人。”顿了顿似是又想起什么来,又道:“你也不必说什么利用杠杆原理,千金重的东西都能抬得起来。要是真这么做,楼下的老曹和何宝琼早就发现了。”
“是,我没看见。”宝琼把头从他娘身后探出来,举了举手。
姨太太撇了他一眼,把他手摁下了,低低的啐了一句。
罗杰丝摇了摇头,慢斯条理道:“你这个想法太过于局限了,这凶手他很有可能不是一个人,早上巡捕房来了电话,发现宝琴小姐的鼻腔里含有微量迷药。”说完顿了顿。
继续道:“能给她下迷药的人一定是她十分亲近的人,她是抬不动宝琴,可你想想,何宝露不还有个与她时间线一致的未婚夫的你,可以帮她吗。”
宗林怒极反笑道:“人要是我杀得,那我干什么还要委托你,这样岂不是贼喊捉贼么?”
罗杰丝点头正经道:“为了减轻你自己的嫌疑,同时给宝露小姐作证,那也不是不可以。”
宗林腾的站起身来,拳头差一点就要挥到罗杰丝脸上。宝露把他拉住了。
冲着罗杰丝冷笑道:“罗先生既然认定我了,就请拿出十足的证据来,届时我自会和您一起去巡捕房,如果拿不出证据来,就请不要红口白牙的污蔑我。”
说完起身上楼去了,高跟鞋蹬的楼梯铮铮作响,怪颤人的。
何老爷颤颤巍巍走到罗杰丝身边一脸痛苦问:“这,这是真的?真是宝露?”
罗杰丝摇摇头道:“只是猜想,还有没直接的证据。”
***
罗杰丝走出何公馆,径直走到何公馆后头一处简易的馄炖摊,锅里热气蒸腾,老板穿一身小褂,边捞馄炖边吆喝着。此处隐蔽的很,不易被发现,但却能清晰的看到何公馆的小后门。
罗杰丝要了碗馄炖,可却不急着吃,一碗馄炖由热变凉,老板拿去给他热了热,又由凉变热……如此往返,馄炖糊成一坨实在是吃不成了。
老板见他压根就不是来吃馄炖的,赔着笑走到他身边道:“这位爷,您要是没这个吃馄炖的心思,要不就把这桌让出来,小店位置有限,后面还有人等呢。”说完指了指后面。
“无事,无事,劳烦老板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拼桌……”罗杰丝顺着他的手往后看,话还没说完,卡在喉咙里。
就见馄炖摊外面,青天白日的,站了一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像要吃了他一般,眼睛像是能喷火。
不是宗林还有谁。
罗杰丝坐在那一动不动,两人一怒一静。对视良久,宗林直径走过来坐下了。
太着急身子撞到桌子,馄炖碗震了震,罗杰丝的身子也颤了颤。
宗林知道他这是易受惊,以前合住时,罗杰丝睡着后,只要他弄出一点点动静来,必定很快就醒了。所以他一直是很小心的,尽量不去打扰到他。
所以习惯性的放轻了身子,转而一想自己又何必处处替他着想,猛的又“砰”一声拍上了桌子。
又狠狠的瞪着他,罗杰丝果然身子又是一震,接着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宗林心叹自己跟这个死人样的人置什么气,软了语气肯定道:“绝对不会是宝露。”
“我知道。”
“唔你知道。你知道你刚才还那么说?”宗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这下又急了,罗杰丝这明显是在玩弄人,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等会还有事吗?”罗杰丝不答反问,眼睛盯着小门闪出的身影。
“都火烧眉毛了,还能有什么事。”宗林下意识回答。
等到他再一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罗杰丝拉上了黄包车。
罗杰斯急声对车夫道:“跟上前面那辆黄包车,到了价钱翻倍。”
拉黄包车的听了这话,卖力极了,宗林有满腹的疑问,可车颠的他一路上顾不得跟罗杰丝说话。
前面那辆黄包车七拐八拐到了华界,穿出了一个巷子,再向右拐有一溜小铺面,伸出一面蓝布旗,上面写着大大的当字。
车子停下,下来一个姑娘,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后,左右看了看,进去了。
宗林给了车夫四角钱,两人猫着腰从墙根往外看。
宗林探出头想要看的更清楚些,疑惑道:“这不是银娣吗?她跑当铺来做什么。”
罗杰丝把他拉回来,道:“你当心点,别打草惊蛇了。”
宗林道:“晓得了,晓得了。”一边还是没忍探头住往外面瞧。
就这样约莫过了有一刻钟,银娣慌慌张张小跑着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返程了。
罗杰丝和宗林对面的铺子正在上货,两人躲在外面几摞麻袋堆后,看着银娣从眼前消失。
“走”,两人进了当铺。
屋里没点灯,黑腻腻的门台栅栏后面站了一个带瓜皮帽的白须老头,正在拨算盘,匀了余光打量着他们。
“二位爷是,典当还是赎当啊。”
“掌柜的,我想知道刚才进来的哪位姑娘典当了什么东西。”罗杰丝开门见山。
白须老头一听这话,算盘也不拨了,为难道:“爷你这是坏了规矩,人家还是要来赎当的,怎能轻易的拿给人瞧。”
罗杰丝从贴身的钱夹子里取出几张印火车头的百元大钞,往栅栏里一推。
宗林在一旁瞧着心疼,叹道:“你可真够有钱的,眼都不带眨。”
白须老头接过钱,点了点,眼里精光一闪,换了种说辞,赔笑道:“马上拿给您来,她本就不打算赎回了,您也算是个有缘人。”转身进去,取了一只小盒子出来。
打开看,是几条珊瑚珠和珍珠缠在一起的项链,青金石戒面的金戒指,玛瑙手钏,还有一只单独的松石耳环,正是宝琴房里的那只!
宗林拿起玛瑙手钏仔细瞧,:“这不是宝露的手钏,怎么让她拿出来了。”又拿起青金石戒指比着看了看,“好像见着姨太太戴过。”
罗杰丝若有所思,问掌柜:“之前那个姑娘来过这里吗?”
掌柜的道:“怎么没来过,一个月来一次,算上这次这是第三趟了。”
“她没说为什么?”
“说了,她家小姐急着用钱,每月便托她出来拿首饰换些家用钱。不过,上海好些小姐都是如此,倒没什么奇怪。”
从当铺出来,二人又上了黄包车。
宗林道:“嘿,真没想到银娣这丫头平日里看上去老老实实,小偷小摸干了可不少。可她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小姐托她来典当,可宝露和宝琴哪个像是缺钱的主,乔珠就更不可能了,她那里能使唤的动银娣。”
罗杰丝道:“是姨太太。”
宗林笑笑:“姨太太?你这是在开玩笑罢,姨太太也能称之为小姐么?”
罗杰丝侧身又问:“银娣的身世你可清楚?几年买来的?”
宗林思索一番惊道:“你可真是神了,得亏你的提醒,原来真是她!先前听宝露说过,银娣跟姨太太是同乡,宣统初年是一齐买来的。太太当时嫌银娣年纪小做不了事,是姨太太再三请求才把她留下的。”又皱眉道:“可姨太太也是个女子,如何杀人。”
罗杰丝摇头:“她不会是凶手,我现下有些眉目,只是还有一处不明,你快仔细再想想,还有那一处是漏掉了?”
宗林想了好久,猛的一拍头,道:“是有个人,我忘了跟你说。宝琴的一个追求者,订婚宴那天,我见他和宝琴大吵过一架。”
罗杰丝急道:“这么重要的人,你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