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见那三个年轻人,出去了许久还未归来,与老妇人面面相觑,良久后感伤地叹气:“许是回不来了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拍门的声音,两位老人立刻警觉地躲起来,不敢应声。
“老伯啊,开门啊!”
老者听着声音耳熟,望了望老妇人。
“是方才那位姑娘吧?”老妇人狐疑。
“我听着也像是。”老者犹豫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点起烛火,走到门前,问道:“你们回来了?”
“是啊。”又一个男声回答。
老者听到男子声音,这才放下心来,打开了门,看到三人毫发无损地站在门外,惊喜地问:“你们没碰到那妖怪?”
“碰见了啊。以后啊,就不用担心了啊。”
“什么意思啊?”老者侧身将三人让进屋。
“妖怪啊,让我杀了啊。以后啊,就不用害怕了啊。”
“诶呦,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老者吃了一惊:“那是个什么妖怪,可有看见了?”
“其实啊,是只狐狸精啊。好几条尾巴啊,确实厉害啊,不怪你们之前请的大师都被吃了啊!”
“诶呀,真是可怕。”老者连连摆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们除了妖,千万别走,我明早通知大伙,要好好感谢你们呐!”
老者正说着,忽然瞧见老妇人在里屋,挤眉弄眼地给自己使眼色,脸色惨白得如同受到了巨大惊吓。
“老婆子,你怎么……”老者忽然发现了不对。
眼前的白筱三人,比他们刚来时,明显脸色苍白许多,而且双眼无神面无表情,看着竟然都不像是活人。
老者猛然醒神,被吓得不轻,想要起身却双腿发软。
室内一片寂静,他看到女子突然发笑,笑容越来越诡异,灯光下,她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融化了的蜡烛一样流下来。
“你……你们……”
老者张着嘴,再也发不出声音。灯火突然熄灭,一声惨叫过后,房子里再也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
“老伯他们以后就不用担惊受怕了。”白筱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敲门。
但还没碰到门板,凤沉璧忽然拦住她:“慢着!”
与此同时,凤萧炀的神情也严肃了几分,仿佛也感觉到了危险。
白筱奇怪,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怎么了?”白筱忍不住拽了一下凤沉璧,小声地询问。
“是死人的气息。”凤萧炀替凤沉璧答道。
“死人?”
“准确的说,是恶鬼。”凤沉璧神色凝重。
不同种族的亚人延寿秘诀不同,比如白筱是神狸族,修炼的玄法名为天地同寿,吐纳天地间的灵气储存进尾巴,再由尾巴将灵气转化为滋养身体的灵元,从而达到延寿的目的。
而凰族的玄法唤作生死诀,先用灵力将身躯锻造成封锁灵魂的鼎炉,再以火精之力将灵魂淬洗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燃烧尽积年累月的浊气获得新生。
相比于其他种族的亚人,凰族生死诀尽管复杂而危险,但时间极短效果极佳。
因此凰族对灵魂的感知更为敏感,也对死亡的气息最为熟悉,凤沉璧与凤萧炀几乎在同时感觉到这房中有一只恶鬼。
有躯为灵,无躯为鬼。
身躯之所以为长生之本,是因为身躯保护着灵魂的存在。倘若失去躯壳的保护,阳气会打破灵魂自身的阴阳平衡,破坏灵魂的形状,导致灵魂烟消云散。
所以一些人在死去后,会吸食人精,妄想以活人灵魂中的阴煞之力抵消阳气的侵蚀,铸就不死鬼身,这些灵魂就是为祸人间的恶鬼。
“那老伯和老嬷嬷他们!”
凤沉璧垂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门上贴着驱鬼的吉符,房中却有恶鬼,显然老夫妇已经被骗主动开了门,遭遇不测。
寂静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住了一切。今夜乌云闭月,幸而他们均是视力极佳的种族,在黯淡的微光中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
凤沉璧附耳在窗边听了片刻,他没有在屋中察觉到恶鬼了,而方才在院外感觉到的鬼气,此刻也悄然消散。
“这东西比我们早知道对方来了。”凤萧炀凝重地说。
恶鬼没有形体,难掩气息,在凰族面前本该无所遁形,但此刻却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真的消失了一般。不过,凤沉璧并不认为,恶鬼真的离开了,因为活人的灵魂对恶鬼来说是不能抗拒的诱惑。
“找不到?”白筱身在门口安静等待着,见凤沉璧兄弟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不由焦急,突然间,她好像听到屋中传出了细微的声响。
那声响十分轻,若不是白筱留神,根本不可能察觉。
白筱一怔,“你们听到没有?”
凤沉璧和凤萧炀都摇头。凤萧炀奇怪地问:“听到什么?”
“风铃声。”白筱也纳罕,这小院和屋中,绝不存在风铃,而也不会存在这样小声的风铃,但她听到的声响却像极了风铃声。
“风铃声?你是不是听错了?”凤萧炀道。
白筱刚要回答,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清脆的风铃声,而这一次声音还大了一些,仿佛就在门内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响起的。白筱猛地抬头,发现凤沉璧和凤萧炀都没有异样,显然这次还是只有她听到了,她不由皱眉望向了门。
“叮。”
很快,更大的风铃声再度响起,已经不需要白筱刻意去听,就十分清晰,仿佛已经来到了门后。
白筱立刻瞪大了眼睛,小声提醒:“饲主,有风铃声,就在门内,就在这门背后,不会错。”
但凤沉璧与凤萧炀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震开了,一条血红的舌头从门里钻了出来,若不是白筱有所戒备,已经被缠住了脖子!
白筱后退出好几步,才堪堪站稳身形,只见门内出现的恶鬼,双脚虚浮,不是踏在地上,也不似飘在空中,而且整个人都有些透明。
白筱穿过她的身体看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伯,双目圆睁,脸色灰黑,显然死去多时了。
恶鬼咧开的嘴角甚至快开到耳根,舌头从嘴里垂下去,几乎要拖到地上。她紧盯着白筱,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双眼放光,尖声狂笑:“碰上现成的……还是个亚人……哈哈哈……”
“找死!”凤萧炀一见到老伯的模样,顿时怒发冲冠。大喝一声,流光银刃的锁链声应声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直直向恶鬼砍去。
但是,恶鬼仿佛完全被白筱吸引了,全然没有看到凤萧炀的刀光,她亮出长着黑色长指甲的手,猛然向白筱扑了上来,而巧合的是,她向前扑了一下,流光银刃正好擦着她的后脑而过,没有打中。
白筱急闪身,顺势抽出腰封中的绯痕软剑,在恶鬼的舌头即将碰到自己的身体之前,绯痕软剑如同一条赤红色的游蛇,与恶鬼的舌头纠缠到了一起。
凤沉璧与凤萧炀想上前助白筱,但还未出手,恶鬼大吼一声,透明身体中竟忽然又长出两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人头,口中发出阴森森的笑声飞了起来,将凤沉璧与凤萧炀挡住!
恶鬼的舌头无孔不入地攻击着白筱,更令白筱感到棘手的是,这恶鬼浑身上下,只有这条舌头是个实体,她的绯痕从恶鬼身体中穿过,竟不能伤她分毫。
白筱生平第一次遇见恶鬼,她不是道士,不精通灭魂法术,身上更没有驱鬼的灵符,只能闪转腾挪躲避恶鬼的追击,束手无策地向凤沉璧询问:“饲主,怎么杀死这鬼东西啊?”
凤沉璧没想到,恶鬼身上分裂出来的头颅不怕凰族蕴含阳气的灵力,而且刀剑砍在上面如同砍了一团棉花,竟十分难缠,显然这恶鬼与他所熟知的恶鬼有一些不同。于是他立刻将绝浮沉收回鞘中,躲过头颅的利齿,双手迅速捏了一个镇压阴祟的镇灵诀:“舟楫生死川,善恶通幽冥!”
话音未落,一道金印登时打向头颅,令人惊讶的是,方才刀剑不伤的头颅,竟被这金印直接压在地上,任它如何挣扎也不能再起。一旁凤萧炀见状,也忙抬手结印,转眼间,让兄弟二人棘手的两颗头颅,都被金印压得动弹不能。
白筱未曾见过凤沉璧这手法诀,也来不及感叹,她只知道眼前的恶鬼对自己纠缠的十分紧,她躲开恶鬼的舌头,赶紧向后跃到凤沉璧身后,问道:“还有什么法诀啊?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筱筱,你后退!”凤沉璧说道,白筱没用他多说,早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凤沉璧这才向前一步,绝浮沉再次出鞘,他捏着剑诀放在剑身上轻轻一划,剑身上就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他催动着这把剑,挡下了恶鬼的舌头。
恶鬼的舌头在凤沉璧的剑下,仿佛没有了任何的法力,她看到凤沉璧就如同切菜一般,抬手间使出一招通幽洞灵,恶鬼的舌头已经切成了几段掉在地上,冒着诡异的黑气,不停蠕动着。
白筱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赞叹:向来听说法华宗的剑法能斩一切,如今亲眼见识了才知道,能与剑王谷一较高下的灵犀剑法,确实名不虚传。
被砍伤的恶鬼哀嚎一声,捂住了嘴,终于从追逐白筱的执着中醒神,向后逃窜。但凤沉璧并不给她任何逃命的机会,白色的剑身上,二度发出刺目红光,凤沉璧的剑法凌厉,身形飘忽,眨眼间数道剑气交织成了一座剑阵,将恶鬼牢牢地困在了中间,只能发出凄厉的尖叫。
凤沉璧提着剑,缓缓地走上前。
“不要杀我,我再也不敢了!”
剑阵中的恶鬼,忽然停止了尖叫,戾气全无,那扭曲的脸也逐渐正常,化作了一位长相温婉的女子,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磕头哀求:“大爷,我真的不敢了,我会去找酆都的路,我不会再害人了!”
“你变脸倒是变得挺快。”凤萧炀冷笑一声,厉声喝问:“你也是这么欺骗这个村庄的人,给你开门的么?”
“不,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大爷,那是蛇妖干的,是他干的!”恶鬼声泪俱下,明明没有实体,头磕在地上,白筱竟听见了沉重的响声。
“蛇妖想吃人,不用骗别人开门。”凤沉璧眼神晦暗地说道:“门上的吉符挡不住妖,但能挡住你。”
正不断磕头的恶鬼闻言一愣,连忙说道:“那是因为……”
恶鬼张大了嘴,再也发不出声音,凤沉璧的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发出了“嗤嗤”的声响,与此同时,被金印镇压的两颗头颅尖叫着融化成了两滩黑水。
恶鬼的身体也如同水汽一般被蒸发,落下一块奇特的东西。两缕青烟从当中飘出,慢慢地化作了两位互相搀扶的身影,笑着向三人鞠了一躬,仿佛是谢他们除去了吃人肉的蛇妖和吃人灵魂的恶鬼,接着,老夫妇也逐渐透明,彻底消失了。
月光渐渐地明亮,不知道何时挣脱了乌云,洒在重归安静的小院之中。
凤沉璧弯下腰,拾起了从女鬼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刚搭眼观瞧,就立刻神情一凛,连忙叫白筱:“筱筱,你来看这个。”
白筱正要跟凤萧炀一起进屋替老夫妇收尸,忽听凤沉璧叫她,强整心情止步回转,问道:“怎么了?”
凤沉璧将手上的东西递过来,白筱接到手中,也立刻心中一惊:“这是……刚刚那恶鬼掉下来的是这个物什?”
白筱与凤萧炀都以为是恶鬼阴煞之力的残渣之类的东西,所以一开始便不曾留意,如今凤沉璧递到她手上,她才看清这分明是一块魔雀雀羽形状的血玉玉玦!
凤沉璧问道:“你可知道谁得到过血玉?”
白筱摇头,血玉通体洁白,当中却有一颗血色的内核,延伸出许多丝状的红色裂纹,本是十分稀罕的玉料,只在青丘山中偶有产出。纵是生活在青丘的白筱,也还未曾见过:“会是巧合吗?”
“未必。”凤沉璧沉吟道:“方才那鬼十分蹊跷,若是普通的灵魂,挡不住我们凰族魂火的攻击。”
凰族的先祖误食了朱雀大神心血来潮用自己的灵血培育出的灵草,因而被点化成人。
所以凰族一脉体内流淌着的是朱雀大神的血,其魂火即世上最纯粹的火精之力。
白筱听说过凰族的魂火,所以她也明白凤沉璧的意思。寻常灵魂若是不到酆都,早就烟消云散,这女鬼的灵魂不仅没有衰弱,甚至禁得住魂火,显然是有奇术在身。
巧得是从她身上落下了刻着魔雀的玉玦——天雀灵当年逃出凤凰城,便是灵魂状态。救她的人必然清楚她早已身死,所以也必然有聚魂奇术。
“这东西暂且收着。”白筱思忖道:“我也问问镖师们,说不定见过谁得到血玉……最不济,还能问万金堂。”
二人正低声交谈,凤萧炀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带着些许哭腔:“你们杵在那里干什么?”
二人回头,原来凤萧炀已经将老夫妇的遗体摆好,“我找不到香烛,他们家想是没有香烛。”
凤沉璧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筱也默默进屋翻了翻自己的背包,摸出一把香来,与凤沉璧祭香。
方才被血玉玉玦打断的悲绪,此刻重新令白筱暗了眼睛。
“饲主,我们不来借宿就好了。”
凤沉璧知道,白筱猜测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让老夫妇放松了警惕,才给女鬼开了门,所以她自责不已。
“六个人。”白筱忽然说,“你说,如果有一天,多到我背不动了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的。”凤沉璧心里一紧,下意识偏头去看白筱,发现她表情烦杂——悲悯、不安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她马上会消失的错觉。
“筱筱,你不是一个人在背着他们。我也在这里。”
“说得也是。”白筱对上凤沉璧的视线,刹那间收敛了那些令凤沉璧不安的情绪,只余下一抹略带伤感的微笑:“饲主你当然跑不掉啦。我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他要是也懂就好了。”
凤沉璧以为白筱在说凤萧炀,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凤萧炀依旧站在门口,略微抬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在看月亮,始终不再进屋来。他心中了然,道:“让他哭吧,发泄也是一种悼念,人各不同,本就不用假装坚强的。”
白筱微微点头,颇为赞同凤沉璧的观点:“但他干嘛不进来呢?我去瞧瞧他。”
说着白筱狠狠地揉了揉脸,整好情绪,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朝凤萧炀走过去。还没等她靠近,就听到凤萧炀有几分变了调的声音:“干嘛?”
“你怎么还站门口?”白筱不好意思说自己想看他的哭脸,问道。
“我看还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哭怎么了,你不想哭吗?我上一次见到死人,还是五年前,我……”
白筱在凤萧炀的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凤萧炀的哭腔越来越明显,让白筱有种欺负了他的感觉,连忙说道:“你说的对,哭的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
“你说,老伯他们能找到去酆都的路吗?”凤萧炀忽然问道。
白筱一时哑然。
相传,太古时冥君是第一位悟出境界之道的先天神祇,但他却抛弃了身躯,开辟名为酆都的境界,帮助那些终将烟消云散的荒魂投胎,从另一种途径实现凡人的重生。然而,酆都作为荒魂的归宿,存在于生命的末端,至今未有生者窥探到它的确切所在,所以能在消散之前找到酆都的荒魂究竟有多少,从古至今也没人说得清楚。
“我听说,善良的荒魂,自会有酆都的指引。”白筱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扯谎安慰凤萧炀。
清风似有似无地拂过,吹动年轻人的发,白筱看到凤萧炀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向远方,最终也不知他是否有所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