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前,少阳城。
东方才刚有亮,道一大师诵经完毕,想与葬明皇告别,差人去请,却得知原来天尚未亮葬明皇已经离开了少阳城。
“长老,弟子已经收拾妥当,现在便走吗?”随行的年轻小和尚恭敬地问。
“走吧。”道一大师顿了顿,又问小和尚道:“明觉啊,你不留下来,去见见圆慧吗?”
“师父嘱咐弟子照顾好长老。”明觉认真地回答:“弟子听师父的。”
“你这孩子,怎么也和圆慧一样,不知变通。”道一大师禁不住叹了口气:“罢了,既如此,你也和我回寺里吧。”
“是。”
道一大师两人,用了早膳便一起上了路。才出少阳城半日,天近中午,天高日晒,所幸路过一个茶棚,便稍作休息。
“两位师父,要吃些什么?”茶棚的店家连忙打扫了桌椅,擦去了尘灰,笑着问二人。
“我们就来一壶茶,四个馒头。”明觉答道。
“好咧,二位师父稍等。”店家答应着便招呼上菜,手脚十分麻利亲热。
同样在茶棚里落脚的一伙行脚商人和店家笑着攀谈:“店家啊,在荒山野地卖茶,这一天到头,能有几个上门的客人啊。”
“嗨,就是在这附近村子种种地,也离不开,老婆子她闲不下,便开个茶棚,不指望讨生活。”店家说着,已经将道一大师二人要的馒头茶水端了上来:“两位师父慢用!”
道一大师道了声谢,拿起了馒头,刚吃了两口,发现明觉在发呆,“明觉,怎么了?”
“没什么,长老,我就是忽然有点惦记师父。”明觉连忙摇头。
“再惦记,也不能忘了吃饭。”道一大师笑道,“你这孩子,方才为何不留下。”
“是弟子修行不够,连做事也犹豫不决。”明觉惭愧,低头也拿起了馒头,刚要咬下去,道一大师忽然一把按住了明觉,将那馒头抢下扔了出去。
“长老?”明觉惊了一跳,正要说话,眼见道一大师脸色一白,呕出一大口黑血,顿时吓得六神无主:“长老!”
“快走……快走!”道一大师说着,明觉抬头一看,店家木讷地站在原地,而旁边桌子的行脚商人也早已经悄无声息地趴在桌子上死了!
明觉大惊失色,也不管行囊,背起道一大师放上了马车,心中惊骇不已,用力扬鞭,向少阳城赶回去,马车卷起一路的烟尘,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当他离开之后不久,茶棚对面的林中走出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还披着黑斗篷,带着玄铁面具,完全不能辨认出身份。
而另一人却并未隐藏真面目,他穿着一身华贵的深蓝暗纹锦缎外袍,左耳还带着一只淡蓝流苏。此人的满头白发乍看会让人以为是名老者,但这却是个年轻人。他拿手对着马车的背影比划了一下,手指间夹着几根银针。
“不仅可以隔数里取周淮礼性命,连道一那样的修为亦察觉不出异样,少宫主的本事当真让人佩服,不愧是毒公子啊。”
被叫做“毒公子”的闻人锦浅浅笑着,唇角的痣让他的笑容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的从容慵懒:“护教大人谬赞了,还是仰仗教主的计策。调虎离山佯装刺杀,虚虚实实,将道一的警惕性降到了最低,不然,阿锦也不能如此轻易就成事。”
“道一可还有救?”被称作“护教大人”的黑袍问。
“不知。”闻人锦答道:“洛决明不行,但我们家还未和那新神医交过手,阿锦不能断言道一完全没救。”
“无妨,相信以毒公子的手段,他便不死也没半条命。”
闻人锦闻言挑眉:“护教大人既然对阿锦如此信任,就不问阿锦,为什么不发射这一线断魂针吗?”
“道一确是修为甚深,就算中了这毒,在他失去意识前你我也还是不能伤他,我何必问。”护教黑袍蓦然转身,“目的已经达成,我代圣主多谢极乐天宫相助,告辞了。”
且说明觉的马车,在他的鞭策下,几次险些因颠簸而翻倒,直到夜幕将至,他才回到了少阳城。
道一大师已经吐了几次血,若不是他修为高深,恐怕早已一命归西,但饶是如此,道一大师已经开始意识模糊。
明觉心中焦急,经过茶棚一事,不敢贸然进入医馆让陌生人诊治,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客栈方向的几道僧衣身影让他眼前一亮,不是别人,正是下山投宿的德须首座与圆慧大师。
“师父!”明觉高声呼喊,圆慧大师回头,见明觉驾车而来,脸色苍白,嘴唇发抖,连忙上前掀开马车的车帘,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长老!”
“怎么了?”德须首座见状拨开明觉,见到道一大师脸色乌青,中毒已深,仿佛有一道炸雷,将他震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回了神,七窍生烟,大声喝问明觉:“明觉!道一长老他如何中毒!”
“首座,长老他……”明觉摇摇晃晃,亦大受打击,哽咽了半晌,才将事情经过诉说一遍,德须首座听得怒发冲冠,恨不得眼珠都瞪出来:“魔教欺我太甚,若不能尽除魔教,天下大乱!”
“首座,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长老。”圆慧大师更快地镇定下来,又问明觉:“明觉,可知何人下毒?”
“师父,弟子无能,不知何人所为。”明觉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还请师父责罚。”
“如今责罚你还有用吗!”德须首座骂道:“待你回到天轮寺我自当按律罚你!”
“首座,既是长老都不能察觉……”圆慧大师剑眉紧蹙:“怕是极乐天宫。”
“本座想也是,所以才急!”德须首座叹了口气,“天下能解极乐天宫的毒术的,唯有百草庄。”
明觉闻言一喜,连忙起身道:“那何不就去百草庄!”
“不是那么容易。”德须首座神情逐渐苦涩:“洛决明曾经定下规矩,百姓可随意施救,而江湖中人必须通过试炼才能救。”
“弟子愿意追随前往百草庄,哪怕陨命,也要通过那试炼!”
“她还有一条规矩……”德须首座低声打断了明觉。
“什么规矩?”
“天轮寺不救。”圆慧大师替德须首座答道:“所有天轮寺的僧人,都不可能踏入百草庄。”
明觉不由愣住了:“这……这是为何?”
“皆因理念不合。”德须首座冷冷地说,“她无理取闹,迁怒他人罢了。”
“那如今怎么办?”
“首座,但如今长老的性命,只能寄希望于百草庄。”圆慧大师沉吟道:“我曾闻逍遥宫云清仙姑与其交情甚笃,不如请其求求情吧。”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圆慧,你速去山上再见云宫主,本座留下为长老护法,暂时护住长老心脉。”德须首座嘱咐道:“切记不要声张,此时事关重大,若他人得知长老出事,不仅助长魔教的气焰,更会令正道士气大损,人心惶惶,你明白吗?”
“是,弟子明白。”圆慧大师点头,事不宜迟,他催动十字羯磨杵,借着御物神通,飞快地向逍遥宫赶去。
与此同时,逍遥宫。
沈笑东进太虚斋时,凌霄子云宫天正在等他。
“如何?”
“来吊唁的人士大都送下山了。至于道一大师那边,方才也有了音讯,昨夜葬明皇将想暗杀道一大师的魔影除掉了,今早道一大师已经离开少阳城返回天轮寺。”沈笑东禀报完毕,感慨道:“想不到他真的肯出手。”
凌霄子放下心,并不惊讶葬明皇会答应保护道一大师的请求:“道一大师与当年的事无关,又是抱朴子师伯的好友,三师兄自然会管管。”
顿了顿,凌霄子又问:“飞鹰教现今怎样了?”
“君逸将跟来的那两个弟子安抚好了,也已经往飞鹰教送信,只是不知飞鹰教究竟会作何反应。”
“你帮我准备一下,明日我亲自送周掌门的遗体回去,也好登门谢罪。”凌霄子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动容之色,“出了这等事,我难辞其咎。在逍遥宫有难之时,我却未能及时归来,我愧对先祖。”
沈笑东宽慰道:“若非师兄也在少阳城遭遇了魔影的话……谁想得到竟有能够让师兄也被绊住的魔影,这不能怪你。”
凌霄子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沈笑东也心知此事的难处,多说也是自欺欺人,于是不再多言:“对了,还有一件事,方才羲丫头说天地门的少门主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天星会的人,声称是有一封信要给师兄。”
“天星会?”
“是。”沈笑东将信递了过去。
凌霄子打开了那封信,待看见内容,微微一怔。
“说了什么?”沈笑东问。
凌霄子将信递过去,沈笑东看时,发现上面只有几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
“无意境界,疑问得所欲,当归,黄龙台,莫作双影空留恨。是仙是幻是温柔。这……这是什么?”
“是当年妃师姐作来游戏的秘语,了解这含义的只有除去大师兄以外的我们五人以及……她妹妹。”
“那天星会如何会这个?”
“这信不是天星会写的,这是苏师姐的笔迹。”凌霄子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信末的‘是仙是幻是温柔’,也是妃师姐给苏师姐起的代称。”
“师兄可读懂内容了?”
“这几句话分别代表孩子、万金堂、回去、龙廷,而‘双影’,是妃师姐称呼……天雀灵的。”凌霄子略作沉吟后,神色微变:“你可知道,苏师姐当初带走了她的女儿?”
沈笑东一怔,旋即恍然大悟:“这孩子现今在万金堂,万金堂如今要把她送回皇朝去,苏师姐是想叫我们看顾那孩子,莫叫再成为魔雀的容器?”
“想是如此。当年苏师姐是为保护那孩子选择隐姓埋名的……看来,天星会与苏师姐有关。”
凌霄子叹了口气,尚未开口,沈笑东已经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师兄想去天星会一趟?”
“是。”凌霄子虽然回答了,但神色却有犹豫。
沈笑东知道他既担心飞鹰教的事,又担心逍遥宫再被魔教袭击,他笑了笑,宽慰道:“苏师姐的事不能错过任何线索,飞鹰教由我去赔罪便是。至于宫中如今有君逸在,想来再不会发生那事。所以,师兄大可放心离去。”
凌霄子正要继续说话,忽然有弟子来报,天轮寺的圆惠大师求见。
闻言,凌霄子与沈笑东对视一眼,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连忙一同迎了出去。
“圆慧大师造访,莫非是道一大师出了什么事?”
圆慧大师对凌霄子深施一礼,口念佛号:“阿弥陀佛,道长,长老他在半路上遭遇极乐天宫毒手,如今已经昏迷,贫僧前来,乃是望云宫主伸出援手。”
凌霄子听到道一大师中毒,顿时心里一沉:“道一大师本为家师而来,如今出事,我逍遥宫亦不能推责,自当助力,不知大师需要什么?”
“长老的毒,恐怕只有百草庄能救,但其与首座曾有间隙,怕是不肯相救。”
凌霄子会意,道:“贫道明白了,洛夫人与家师有私交,曾赠信物给逍遥宫,如今圆慧大师就将其拿去,相信那现任神医定会尽力施救。”
“如此多谢道长!”
凌霄子再次将圆慧大师扶起,回身吩咐沈笑东:“速叫君逸去臻逸阁取了当年洛夫人赠与的香袋,随圆慧大师一起去百草庄。”
“尽管去。”见沈笑东欲言又止,凌霄子知他担心无人留守宫中,悄声说道:“叫郡羲来见我,我自有处置。”
——
白马归亭上,微风徐徐。
几乎一身黑,戴着半只面具的苏空世,端详着白筱交给他的那只金叶子。
过了很久,苏空世摩挲了一下那金叶子,随手将其丢弃在了桌子上。
黑衣蒙面的背刀侍者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双瞳却闪烁着奇异的红光。
“这几日如何?”苏空世背着手,随意地问。
“昨天中午,凌霄子在少阳城郊被魔影拦住,葛无心张铁手引走了沈笑东,周淮礼中闻人锦所下之毒身亡后,魔影大闹逍遥宫,被葬明皇除掉。昨夜,葬明皇击退了去杀道一的魔影。半日前天星会的信使被极乐天宫的杜仲杀了。”
“杜仲?”
“是。”
“那神医呢?”半晌,苏空世问。
“那神医如今已回到百草庄。”
“从他去龙绡岛到回到百草庄,这期间都不曾去过其他地方?”
“是。”
苏空世闻言,若有所思:“是么……还是没钓出来么……白筱呢?”
“白筱吊唁结束后,与夭夜宸分开,跟凤沉璧去了凤凰城。”
“哦?她去了凤凰城?那倒是省得布饵诱她上钩了。”苏空世稍加思考后,吩咐道:“立刻通知凤凰城,将那条凤阙崖下残留封印的线索告诉凤沉璧。”
“是。”背刀侍者答应着,只见他右手微曲,用食指与中指指节之间夹着的骨针在中冲穴上刺了一下,那根骨针竟能够在手心写下一行的小字。
接着背刀侍者抬手一挥,不知何处飞来了一只雨燕,落在了手腕。雨燕低了头,用喙啄了掌心的血字,刹那间那字仿佛活了一般钻进了雨燕的口中。
“等等,以防万一。”苏空世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也得去凤凰城。”
背刀侍者放飞雨燕的手一顿,望向苏空世:“去凤凰城?”
“不错,还要带上唐延。”
背刀侍者没有立刻行动,他语气机械,但却透着困惑:“堂主,您担心什么?”
“我不怀疑你的记忆,你的记忆一定是准确无误的。但没有万无一失的线索,而我不能失手。”
背刀侍者点点头,就在这时,他突然摇晃了一下。
苏空世微微一怔,看了看背刀侍者:“连续几日施法难为你了,中断监视去休息吧。”
“是。”依旧是不带感情极其简洁的回答,背刀侍者话音刚落,散发着红光的双瞳黯淡下来,变回了普通的眼睛,接着他一个闪身消失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十九只红眼麻雀也变回了黑瞳,继续欢跳觅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