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凤凰城。
半年来白筱只回过一次青丘,这次好不容易得了空回去看望娘亲,正好路过凤凰城,便打算给娘亲选些礼物再回去。
只是她才进城,就眼见着乌云蔽日,顷刻间暴雨临盆。
幸而有间寺庙近在眼前,白筱才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其实,如果她没有背着一箱子书的话,本可以直接冒着雨去城内客栈投宿,她轻功好脚程快,就算被淋也不过片刻,但是这箱书是她千方百计淘来的,打算送给好友做生日礼物。顾及着东西,白筱才躲在寺庙暂避,没有贸然冲进雨中。
与她同在屋檐下避雨的还有几个人,闲聊间白筱得知,今日这暴雨下得突然,雨势也大,在凤凰城是相当罕见的天气。
白筱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拨浪鼓,眼里充满渴望,不禁向她搭话:“小妹妹,你看什么呢?”
“宁宁在祈祷呢!”小女孩一本正经地回答:“祈祷雨快点停。”
“看来你很讨厌下雨天呀?”
“才不是呢!”宁宁摇头:“今天娘亲做红烧肉,我和奶奶回去晚了,吃不到了怎么办呀?”
说着,宁宁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粉嫩的小脸红成了苹果,苦恼地捧住肚子叹了口气:“唉,我娘亲做的红烧肉可香了。”
白筱看着宁宁一派天真的模样,禁不住笑出声,爱怜地抚摸了宁宁的头,取出一张饼:“吃吗?虽然没红烧肉好吃,但是饿了的话可以先垫垫肚子。”
“嗯……”宁宁犹豫地思考了一会,结果摇了摇头:“谢谢姐姐,我不饿,不过能把这个饼送给我吗?”
“为什么?”
“我拿给奶奶吃。”宁宁指了指角落里和别人聊天的老妇人:“奶奶应该饿了,早上奶奶都有没吃饭,就来祈福了。”
“真乖,拿去吧。”白筱笑着将饼递给宁宁,看着她像献宝一样捧着饼向奶奶跑去。
宁宁才到奶奶身边,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然后下一刻,暴雨骤然停止了。
这雨来得急,去得更急,就好像被截断了一般,没有减弱雨势的迹象就直接停止了。
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啧啧称奇,正准备各自散去,忽然间地动山摇,尘灰飞扬,巨大的轰鸣从远处传开,庙宇轰然倒塌。
白筱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钻出来,摇晃不仅没有停止,还愈演愈烈,她尽力将看到的人救出,却在回身的工夫,听到凄厉的惨叫。白筱循声看去,愕然地看到一个双目散发着红光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影子阴沉地狂笑着,一路走一路杀,没在地震中丧命的人们,却依然在劫难逃。尖叫声此起彼伏,那恐怖的身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将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人单手提起,狠狠地掼在地上,一瞬间就脑浆迸裂,老妇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接着是一个壮汉,一只手扯住他的头,一只手就从他的胸膛生生插进去,还跳动着的心脏被抓出来,捏成肉泥。然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但那些人却没能留下半点残躯,这痛苦的折磨之后,失去生机的身体迅速干瘪,很快就化成了一堆灰烬。
这魔影所到之处,都是被虐杀的生命。它狂笑着,愉悦,畅快,甚至兴奋。
白筱望着它狰狞的身影,惊骇不已,巨大的危机感胁迫着她,让她想要转身逃跑。五六岁的宁宁,更是被这骇人的场面吓得呆愣。白筱看见魔影朝着她而去,才回了神。顾不得恐惧,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将宁宁抱在了怀里。
然而,剧痛从白筱的腹部传来,白筱绝望地盯着怀中毫无声息的宁宁——魔影的手不仅贯穿了她的身体,也扯断了宁宁的脊柱,宁宁只呜咽了一声就在她怀里变成了飞灰。
那魔影没有给白筱缓神的空间,它紧接着又是一挥手,白筱整个人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飞,摔在了破庙的墙边。
白筱血气上涌,不断地咳血,却发现自己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她连忙低下头查看,发现原来伤口处已经有了开始变成灰的迹象。白筱心中一紧,立刻从怀中拿出一瓶洛渠楚制作的药粉,虽然不确定是否有用,也还是全都洒了下去,撕了一截衣服包住。
就在这时,又一个孩子的哭声让她猛地抬起头,见这孩子正躲在围墙的角落里,白筱连忙打手势叫他不要出声。
然而还是晚了,魔影已经转向了他的方向。白筱咬着牙起身,拼了命地想拉住那孩子,可魔影更快一步,她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也被斩首,开膛破腹。
二度无能为力让白筱绝望,悲愤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此刻的白筱准备拼着自断七尾的风险,燃烧所有灵力舍命一搏,拖住魔影的脚步,给他人争取逃跑时间。
但白筱才起势,魔影突然发出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周身的黑雾都开始飘散,仿佛将要溃散了似的。它甚至没能给白筱致命一击,只是抓住她重重一推,将她推在了庙墙上,接着便消失在了原地。
只不过,那庙墙本就摇摇欲坠,这下撞击使得它瞬间崩塌,将白筱砸在了下面,早就重伤濒死的白筱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
五年后,新凤凰城。
白筱在踏入城门前,有一瞬的犹豫。
“想什么?”凤沉璧见白筱突然出了神,一步也不走,有些奇怪。
白筱猛然回了神,她摇了摇头,只见凤凰城的街道两旁人来人往,做生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依旧是一副热闹繁荣景象,除了建筑商铺很新,一切竟然比曾经的凤凰城分毫不差。
“好热闹啊。”
“是啊,当初撤离的时候,我们没想到他们还会回来。”凤沉璧顿了顿,继续说道:“凰族没有守护好他们,甚至害了他们。”
“饲主……那不是……”
“你知道为什么要把魔雀封印在古城下吗?”凤沉璧突然问道。
白筱微微一怔,轻轻摇头。
“因为魔雀的煞气,需要这么多人气来镇压……”凤沉璧的声音逐渐变低:“但所有人都低估了魔雀的力量,这场浩劫带走了八万生命。这些人的死,都是凰族的错。”
“饲主,我在凤凰城毁坏那一刻,在城里见到了魔雀。”白筱忽然轻声说。
“你说什么!”凤沉璧一惊。
“它在城里,大开杀戒。”白筱盯着凤沉璧,缓缓地叙述着:“当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太害怕,不想回忆。它在城里,不放过任何人。”
“筱筱……如今你也可以不用说。”凤沉璧闻言,微微地皱眉,“你可以不用回忆。”
“我已经不怕了。”白筱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它在我面前杀了十三个人,只是我见到的,它在我的面前,眨眼间就杀了十三个人,所有它见到的活着的人,都不会被放过。”
“而没人能打得过它,饲主。”白筱又想起那些血红色的场面,肩膀微微颤抖:“试想,如果没有被凤凰城封印两百年,它能杀多少人……就算凤凰城没有被毁,凤凰城一共多少人?三十万?五十万?对形成它这个怨灵的数百万人而言完全不多,所以它出来以后,凤凰城也不会有活口……”
“筱筱,不用说了。”
“饲主,这是魔雀的错,不是你们凰族的,哪怕是凤凰城中的遇难者,都是魔雀的债。”白筱的眼神坚定地加重了语气,“你若是一直陷入自责而忘记重点,才是不对。”
凤沉璧愣了愣,许久后,他叹了口气,笑道:“谢谢,倒是被你开解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路闲谈,很快就来到了凤府。
在这一次来凤凰城之前,白筱和凤沉璧最长的相处是五年前养伤那段日子,那时候她还被当做一只宠物,虽然也都见过了凤沉璧的家人,但完全是两个意思,她只是被他们摸遍了头毛的“小狐狸”。
这五年来白筱东奔西跑,偶尔遇见凤沉璧,却再没见过他的家人,在白筱的做狐狸的记忆里,凤沉璧的母亲凤孤鸿,是位温柔大方又不失侠气的贵妇人。
但当凤沉璧带着白筱刚刚介绍了一句“母亲,这是白筱”后,凤孤鸿就打破了白筱的美好回忆。
只见凤孤鸿上前热情地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连连问道:“姑娘哪里人?姑娘是怎么和璧儿认识的?姑娘多大了?姑娘以前可来过凤凰城?这新城里的景色并不逊色,你大可以多住些时日,叫璧儿带你四处逛逛。啊,姑娘饿了吧?这一路肯定也没吃好东西……”
白筱觉得,天下的自来熟不会有超过她的,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被别人热情的嘘寒问暖弄得不知所措。
“母亲,您吓到筱筱了。”凤沉璧也有些错愕,他发现凤孤鸿瞥了他一眼,露出的笑容十分的意味深长,这才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凤孤鸿,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母亲,您误会了。”
“误会?”凤孤鸿微微一怔,她打量了面色有一丝尴尬的凤沉璧一眼,又回头看看不明就里的白筱,然后极快地变回了白筱记忆里的凤孤鸿。
凤孤鸿轻声咳了一下,握着白筱的手劲松了几分,改为了温柔些的牵手,笑着说道:“姑娘真是不好意思,你是璧儿的朋友吧?”
“是,白筱见过伯母。”白筱并非是一窍不通的女子,她在这一套极其迅速的变脸中,已经明白了凤孤鸿是误会了凤沉璧与自己的关系。
这让她想起第一次去赤伞炎官离饮欢家的样子。适逢离饮欢回家给母亲祝寿,夭夜宸便托她送一份寿礼,她到了离饮欢家,因为带着寿礼,离饮欢还未开口引荐,离饮欢的母亲就误会了她的身份,虽没有凤孤鸿这般热络,但问的问题与凤孤鸿相差无几。不愧是同为道门三杰的人,连母亲操心儿子的婚姻大事的表现都是一模一样的。
见过了长辈,凤孤鸿又与她寒暄一阵,凤沉璧才带她去休息。
在带白筱去客房的路上凤沉璧都没有说话,白筱看到他脸上有深深的无奈,顿时笑得不能自已:
“饲主,需要我给你介绍女孩子吗?”
“筱筱,不要闹。”凤沉璧不知道为什么白筱能这么开心,每次遇上这些,都被她拿来调侃。她似乎对男女有别等事相当不在乎,反倒显得自己的君子行为过犹不及。
“我认识好多优秀的女孩子。饲主,你是凤凰城的少城主,堂堂道门三杰之一,可谓一表人才,会有人倾心于你的。”白筱扯着他的袖子,不依不饶地逗他。
“筱筱。”凤沉璧盯着白筱,她依旧在笑,完全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半晌过后,凤沉璧终于不想任由她胡说八道了,他一点点从白筱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袖子,两道眉毛拧在一起,眼神也不悦起来。
白筱仿佛是被装了什么机关,见到凤沉璧沉下的脸,立刻收起笑容,站到了一旁,表情又懊悔又委屈,眼中闪着泪光,低下头绞着手指,十分楚楚可怜,几乎是在凤沉璧要开口的瞬间抢先道歉道:“对不起啊饲主,我保证不这样了!”
“……”凤沉璧终究没能说得出责备的话。
明明知道她是装的,他还是心软了一下。